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過了破五,村里的人們喜氣洋洋地串著親戚,忙得不亦樂乎。雖說不過十五都是年,但對于守喜來說,這不是個開心的日子,再有一周左右天探親假就結(jié)束了。
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豬窩”,他不想離開這個家,破家值萬貫?zāi)?,這個家有著他難以割舍的親情。但他必須離開,而且是提前離開,因為,這次回來他做了一個重要決定。
這次探親,守喜發(fā)現(xiàn),村里活泛的人家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自己家里卻生活沒有太大的改變,兄弟姐妹們多,每年打的糧食除了交過公糧僅僅能夠支持個大半年,如果非得撐個一年,那每天就只能吃個半飽了。
糧食這個賬在老甲的心里盤算了好多遍,起初,守喜當(dāng)兵,老甲的心想這可以減少一個人的口糧嘞,但是糧食還是不太富裕,他忽略了一個事實——孩子們都長大了,飯量逐漸增長,面對著面黃肌瘦的孩子們,他也沒有什么辦法,自己能省點就省點吧,每次吃飯時,他總要先跑到水缸那拿起水瓢灌上一肚子水,這樣再喝上半碗粥或者弄上半碗面條就飽飽的,用上這個辦法,他才感受到了吃飽的滋味。剛開始的時候,這個方法倒是挺管用,越往后越難熬,沒多久,一頓飯就化作幾泡尿便竄了出來,饑餓重新占領(lǐng)整個身體。身體越來越差了,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一抬頭就是一片星星在他的頭上旋轉(zhuǎn)。
在家的這幾天里,守喜也總有一種從空中往下墜的感覺,四處又沒有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只有任憑身體慢慢飄落。這幾天他盡量少吃,軍隊的豐足的伙食養(yǎng)起來的肚子在這幾天里消化殆盡,肚子又恢復(fù)到原位。癟癟的,肚臍眼凹陷在松松垮垮的肚皮里。家里又添了一口人,總不能餓著孩子吧。該為家里做點什么了,守喜想,他看到他的父親過早的彎著腰的背影,內(nèi)心里激起大樹般的勇氣,他要改變這個現(xiàn)狀嘞。外出這兩年,他的視野有了較大的拓展,外邊的花花世界總是有太多的機(jī)會嘞,他想到了轉(zhuǎn)車經(jīng)過的JDZ,黃山……,那里的人都不怎么種地嘞,都挺富裕的嘛。再說村里的富裕戶哪個是在土里刨富的呢?怎么改變呢,溫飽就是個問題呢,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呢,少一個人吃飯就可以了呀。他為自己突然的打通的思路感到驚訝。
他打算早點離開,一來給幾個人兄弟省下點糧食。二來是找個安置地兒。他準(zhǔn)備帶錦程去AH,這個主意在腦海里翻來轉(zhuǎn)去,他要考慮清楚了再去給爹說。雖然自己不過帶家屬的級別,不過也可以在附近鎮(zhèn)上找個地兒打打工,媳婦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嘞,當(dāng)過婦女主任,公社團(tuán)委委員,想起這,他有點為有這樣的媳婦感到驕傲,他相信媳婦兒能在鎮(zhèn)子上混得下去。再說夫妻見面也方便些,相互也有個照應(yīng)。自從給錦程透露過這個想法,錦程接連好幾天沉浸在興奮之中。
在過年的喜悅當(dāng)中蘊藏著嚴(yán)重的危機(jī)。這個危機(jī)只有老甲的夫婦知道,只是二位可敬的老人默默地承受這個痛苦。他們不愿意讓這個危機(jī)去沖擊全家團(tuán)員的喜氣。其實最近半年來,媳婦的咳嗽病逐漸加重了,村里的醫(yī)生說嗓子發(fā)炎了,自己也沒有當(dāng)回事,直至最近幾天咳出血來,才意識到不好。媳婦告誡老甲的不要告訴孩子們,兩個人達(dá)成默契,默默忍受著痛苦。
老甲的媳婦在有人的地方總是強(qiáng)忍著咳嗽,即便把臉憋得通紅,她從來沒有在孩子們面前表現(xiàn)出一點病的樣子。如果咳出血來,有人的時候總是再咽回去。如果她不說,誰也看不出來,走路虎虎生風(fēng)、干活麻利的老甲的媳婦會是病秧子。也許只有她自己知道,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縱使她鉚足了勁腰再也挺不直,她心里犯了難,幾十年來,她頭一次靜靜地坐在太陽下,陽光灑在她的身上,而她感覺不到任何溫暖。冬天還是冬天,遠(yuǎn)處依稀未化的雪便是最好的證明。此時此刻,她的內(nèi)心比這寒冷的冬天還要冰涼。
她已經(jīng)無能為力。
七個孩子把她的腦袋裝的滿滿的,沒有一點縫隙,她反反復(fù)復(fù)地將幾個孩子想了幾遍,像是旋轉(zhuǎn)的磨盤,要把飽滿的麥粒磨成細(xì)滑的粉末。兩個女兒已經(jīng)嫁人,雖說家庭情況不太好,但都是老實人家,這就足夠了,現(xiàn)在條件好了些,只要踏實干,生活總要好的。大兒子好壞也算有個家,受點委屈那又什么呢,家就不是個說理的地方嘞。守喜,想起了守喜,她感覺有點犯難了,結(jié)婚兩年多了,也不見有個動靜,真是愁人呀。不過兒媳確實是個好兒媳嘞,上帝保佑她們吧,她把孩子的事情托付給了神靈,只能這樣了。守才,守才剛剛結(jié)婚,這個,日子總要慢慢過的……守余、守全,他想到這兩個孩子的時候,內(nèi)心突然莫名的煩躁,一陣急促的呼吸后有一口濃痰堵住了喉嚨,她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吐在了墻角的雪堆上。紅色又是紅色,她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抹了抹嘴角,試圖去埋住那塊鮮紅的印記,可是急促的呼吸已經(jīng)不能支撐著她走到那里,算了吧,已經(jīng)這樣了,她摸索著退回到椅子上,重新考慮著幾個孩子。守余,18歲,守全16歲,真是作難呀,這可咋辦呢,她感覺眼前一片黑暗,腳越發(fā)地軟,她想叫老甲的,嗓子像是被糊住了。閉上眼睛靜靜地坐著,不知過了多久,待身上有點力氣的時候,自己扶著墻走到了臥室。
她知道,這就是告別的時候了。
她準(zhǔn)備和幾個孩子說一說話。她努力地坐起來,她不想讓孩子看到自己的狼狽模樣,歲月打磨成的剛強(qiáng)的性格要撐到最后一刻。她趁孩子還沒有進(jìn)來,深吸了一口氣,閉著眼睛保存著體力。
“娘”守良的聲音
“嗯,”老甲的媳婦像往常一樣答應(yīng)著,平靜自然,看不出一絲破綻,這正是她想要的,這就是一次最平常不過的交談,而不是最后的告別,她不想出現(xiàn)那樣的場景。
“孩兒,孩子醒了冇?”
“醒了,在那玩兒了”
……
“媽著你性兒軟,著你委屈,但是過一家人家嘞,咋能恁擱結(jié)(合適)嘞,老話都說吃虧是福,一點也不假,你看看,恁一家人過得也不賴嘞,女的也就那回事,不要跟她斤斤計較,讓著她點”
“娘,俺——”守良想打斷娘的話,他猜想是媳婦告他狀,但越聽越不像,嘴張開了卻沒有想好說啥話。
“孩兒,你聽娘說,沒人說你,恁媳婦兒也冇說你,俺只是想給你說會話”老甲的媳婦看透了守良的心思說。
守良“哦”了一聲低頭不再說話。
“一家人就是跟這嘴里牙一樣,高高低低,長長短短,都兩個牙都長了,這嘴就合不上了不是?”
“娘——俺著啦”守良抬起頭看著她娘,白頭發(fā)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爬上了她的頭上,在陽光的照耀下更加明顯,娘老了,他猛然地感覺到。
“恁爸跟恁兄弟嘞,一上午都冇見人?
“俺也不著,好像跟著俺爹一起出去了”守良說。
“哦”她閉上眼睛,她頭一次感覺到陽光如此刺眼。
“娘,俺出去了,蘭香叫俺了”老甲的媳婦還想說點什么,聽到蘭香的叫聲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沒多久,守良進(jìn)門說:“娘,蘭香說餓了,想吃手搟面嘞,俺——”
“中,你先出去吧”待守良出了門,她偷偷地吐了一口血痰。血一次比一次多,幾乎看不到白色的痰跡。
她掙扎著站了起來,從面袋子了瓦了兩瓢面,這比以前足足多了半瓢面,此時她不再計較這些,她想給家人再做上一頓香噴噴的面條。
和面,搟面,往日不費吹灰之力的活現(xiàn)在做起來如此艱難,沒多久,全身汗如雨下,棉襖棉褲僅僅地貼在身上。她扯上圍裙不住地擦拭頭上的汗水,生怕滴落在面盆里。
燒水,下面,短短半個小時就像過了一年的時光,她喘著粗氣,坐在凳子上抽拉著風(fēng)箱。她感到灶膛里的火苗飄忽不定,時明時暗,她太累了,她扶著灶臺努力地不使自己摔倒,右手哆哆嗦嗦地舀了一勺蔥花油倒進(jìn)面鍋里。嗤啦一聲,蔥花油遇見了水,騰起一陣濃烈的香味。
“咋真慢嘞”聞到香味的蘭香邊走邊嘟囔著。
老甲的媳婦抹了抹臉上的汗,沒說什么,此時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說任何話了。
蘭香用筷子挑了挑盛好的面,感覺里邊還是有點稀。又拿起筷子在鍋里撈了幾下,直到面條高高聳起。撈好面后,又拿起勺子,熟練地順著鍋邊劃拉著,不一會,面湯上飄起的油花都流進(jìn)勺子里。等油花澆在了鼓起的面條后,蘭香才滿意地舔了舔滴落在碗邊的油花滿意地進(jìn)屋去了。
老甲的媳婦扶著灶臺,身體一會熱一會冷,胸中一股股熱流要噴射而出。她努力地克制著,一步步挨到床上。
躺在床上的老甲的媳婦感覺到一陣陣眩暈,她摸索著伸出手,捂著頭,一點效果也沒有。
她困了,閉上眼睛,等待著孩子們的到來。
還沒到晌午,幾個孩子都跟著老甲的跑進(jìn)屋里。她睜開眼睛,七個孩子齊刷刷地站在她的眼前。她念叨著幾個孩子的名字守良、守喜、守才……
“守喜,你過來”老甲的媳婦氣息微弱地說。
“娘——”守喜幾乎要哭了出來。
“你要好好照顧兄弟……”說完,握著守喜的手垂了下去。
“娘——”屋內(nèi)傳來一陣陣哭泣聲。
此時守良才明白過來她娘剛才給她說的話。
孩子們趴在他們可愛的母親身旁,晃動著,可是她再也沒有醒過來,辛苦一生的她就這樣遺憾地離開了……
年味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離開而冷淡,難以抑制的悲痛淹沒在街上的鞭炮聲中……
年就這樣離開了。
年也這樣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