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那張我在夢中時常出現(xiàn)，遙遠在天邊卻模糊的面容。此時此刻，他終于再次站在我面前。一身灰色風(fēng)衣，面色溫和，眉宇間淡淡的舒展開來，仿佛在訴說心事?？晌业男膮s是痛的，帶一絲驚喜，他還是惦記我的，我猜，他是為了我回到巷子街的嗎？
即使這一切都是不確定的，我有那么多疑問想要問他，最后我還是選擇了沉默。門外不止有沈沉，還有沈贊光。
我只是對沈沉輕輕地笑，然后抬步從他身旁走過，廚房里飄來的魚香讓我漸漸清醒，可沈贊光卻不在。我去沈贊光房里找他，依然無人。
剛要走出房門，我聽見沈沉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林棉?！?p> 我的雙腳像是被他施了魔法一般定在那里。
沈沉走到我身邊，仔細地看著我的臉，我不敢抬眼多看他一眼，我怕，我怕我會忍不住流淚，為了他失去沈伯后變成孤兒的悲哀，為了他承受世間最殘忍的痛卻選擇獨自離開，為了他最終還是有了別的女人而不再屬于巷子街，為了他與我之間十幾年的情意越來越淡薄。
沈沉低沉的聲音傳來：“在沈贊光回來之前的這點時間，你留給我，他回來我可以走?！?p> 我狠狠地咬牙，短短幾秒鐘，我卻只想逃跑，因為我不確定沈沉要跟我說些什么，我不確定如今我在他心里是不是連一點渣滓都不剩了。
我沉著腦袋，小聲問他：“你知道贊光去哪了嗎？”
他說：“我進屋時就沒看見那小子，不過你別擔(dān)心，看這樣，他還等著為你大顯廚藝，舍不得留你一個人?！?p> 沈沉就是有這樣的魔力，上一秒我還在為他心酸，可現(xiàn)在我卻不滿他對沈贊光的敵意，他始終不愿承認沈贊光是他親弟弟，可他們血濃于水，是這世上最親的人。
我的全身漸漸燥熱，快速走到院子里，夜色漸濃，雨后的巷子街格外清靜，石板路縫隙里的泥土與雨水混合，老楊樹枝葉被盡情灌溉，陳舊的紅磚墻依然潮濕，這一切所散發(fā)出的氣息多么熟悉，我真的舍不得離開。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沈沉學(xué)會妥協(xié)和追逐，雖然這些都基于他想遠離我。他大步追上我，伸手拉住我的手臂，聲音懇求：“就給我?guī)追昼?，行嗎？?p> 行嗎？我想，只有短短幾分鐘，我們相處的時間本就少的可憐，是啊，我們多么可憐。
我轉(zhuǎn)身面對他，這個院子里，只剩下沈沉和我，我緩緩抬起頭，他的身影黑漆漆，覆蓋住我的目光，見他正對我溫柔的笑，抓住我的手卻不肯放。
“有什么話你快說吧，說完我要去找贊光?！彪m然我并不想再激怒他，但我想，如果他再跟我上演什么分道揚鑣的一幕，我不會顯得那么卑微。
沈沉一聽，放開手，整張臉漸漸復(fù)雜，我仔細地看著他的眼睛，等待他的話。
“林棉，還剩兩個月你就高考了，對不對？”他問。
“嗯。”我點頭。
“希望你能考上個好大學(xué)去大城市，以后你有出息，梅姨也能跟你享福?！鄙虺琳f這些時眼睛里的兩道光芒忽明忽暗。
“我知道，我會照顧好我媽，你放心?！?p> 沈沉笑起來，帶著苦澀，“那就好。”
沈沉開始沉默，我緊張地看他一眼，問：“你說完了嗎？”
他伸手抓了抓頭發(fā)，表情凝重，像是還有很多很多說不盡的話卻不知從何開口。
我心急，“你還有什么話趕快說呀?！?p> 沈沉側(cè)過臉看向沈伯的房子，每間屋子都通亮著，如果仔細聞，依然可以聞到沈贊光做的魚香。沈沉的目光就像看老朋友，愛人，親人，仿佛沈伯就在門口與他微笑。
他說：“我這是最后一次回巷子街，我要賣了這個房子?！?p> “什么意思？”我大聲問。
“我急用錢，暫時沒別的辦法?！彼f完深深地看著我。
“你需要多少錢？做什么用？你把話說清楚！”我憤怒地問。
“我…”沈沉停頓了一會兒，“我必須賣房子?！?p> “回答我！你為什么著急用錢？！”我失控地喊。
“林棉。”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力道輕柔而我卻感到像是被山石砸中一樣疼，他近乎哀求的聲音傳來：“你以后會越來越好的，你就當(dāng)我死了。”
他話音剛落，我惡狠狠地抓住了他胸前的風(fēng)衣，“你是不是又跑來跟我見什么最后一面！是不是？沈沉！你到底要干什么？！”
沈沉不動，任我發(fā)瘋。
“對，最后一面，這輩子的?！彼统恋纳ひ粝袷潜磺У度f剮后的求救，他就是那個該死的人！
我說了多少次我恨沈沉，誰能理解我的心，我恨他的日子終日懸在地獄里，他無心更無情，讓我替他經(jīng)歷一場又一場劫難?？墒俏覑鬯?，我在等，等他回到巷子街，不再說分別，不再回憶我們各自輪回的苦痛，帶我走，我屬于沈沉，再也沒有杳無音訊，再也沒有等待和思念，再也沒有最后一面。
我的雙手開始發(fā)抖，這些話我寫在目光里，沈沉應(yīng)該懂，留下來，或者帶我走。
沈沉的臉面對我，認真地看著我，冷漠地說：“以后，你和沈贊光別跑這來了。”
當(dāng)他說完最后一個字時，我揮手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脹痛感迅速蔓延全身。沈沉像冰一樣冷的眼神怒視著我。
我卻不再感到憤怒，因為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沈沉竟然會混蛋到如此地步，巷子街是他的家，這個房子是沈伯留給他唯一的避風(fēng)港。
我常盼著我和他能回到小時候的孩子群里，沈沉像領(lǐng)袖一樣帶著我們奔馳在巷子街的每一處石板路，我那么弱小，只能跟在最后，偶爾他回頭尋找是否有人掉隊，我急急跳起腳，目光越過十幾個頭頂，一眼就能看到他的臉孔。
瞧瞧他現(xiàn)在，何止是陌生，簡直就是那個最初痛恨我的魔鬼。
一想到我在他面前還存在如此不堪的愛情，我忍不住問：“沈沉，你還愛我嗎？”
沈沉的臉沉下去，走近我，伸出雙臂輕輕將我摟在懷里，像是最后的告別，我的眼淚就像壞了的水龍頭，一張臉死死地埋在他冰冷的胸前，我不敢放手，害怕這真的是這輩子的最后一面，我卑微到骨子里，小聲問：“你回答我，你還愛我嗎？你別走了，好不好？沈沉，你回家吧，你給我兩個月的時間，等我考上BJ，我們一起離開巷子街，沈伯的房子不要賣，這是沈伯和你家呀！我求你，你答應(yīng)我吧?！?p> 沈沉的身體開始顫抖，雙手漸漸用力，他開始哽咽，他在哭。
我不懂，沈沉此時此刻顫抖的雙手和壓抑的哭聲是否回答了我，因為突然傳來嘭的一聲，大門被推開，沈贊光赫然出現(xiàn)，手里拿著一個瓶子，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怔忡在門口，他震驚而錯愕的看著這一幕。
“哥？”沈贊光沙啞地開口。
我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揪心過，這讓我想起唐山大地震里母親只能救活一個孩子時的痛心疾首。可先放手的人卻是沈沉，他捂住臉，然后狠狠地甩開，對沈贊光冷漠地說：“你回來了，我等你半天了，進屋，我有事跟你說。”
說完，沈沉獨自走進屋里，我也想轉(zhuǎn)身就走，可是沈贊光幾個大步攔住我，笑著對我說：“對不起林棉，你等急了是嗎？我去買料酒了，街口幾個小賣店都沒有我要的那個牌的，我跑去大超市買的，可算買著了，正好我哥好不容易回來一次，我跟他也三年沒見了，咱仨一起吃晚飯吧。”
我臉上的淚沒有干，也許淚痕依舊清晰可見，沈贊光不多問，只是隱忍和承受，他笑著，背后卻撕心裂肺，我對不起沈贊光，這些年他的苦不比我和沈沉少一絲一毫。
見我沉默，沈贊光牽起我的手，大步走進房屋，沈沉正坐在沙發(fā)上抽煙，表情冷漠。沈贊光將我?guī)У缴虺辽砼?，說：“哥，你跟林棉等著我，最多二十分鐘，魚就好了，等我啊?！?p> 沈贊光剛走幾步，沈沉攔住：“不用，我吃過了，聽說你回巷子街了，我今天特意來找你?！?p> 沈贊光停住，轉(zhuǎn)身面向沈沉，認真而嚴肅的看著沈沉的雙眼，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沈沉和沈贊光對峙的目光，他們都長大了，身體和靈魂都是成熟的飽滿的，他們血脈相連，卻背道而馳。在彼此自以為是的堅信當(dāng)中，我感到一種被決定的恐怖。
沈沉從風(fēng)衣兜里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茶幾上，抬眼對沈贊光說：“這是這幾年你媽給我匯的錢，我全都存在這個卡里，一共八萬，你替我還給她，你也替我轉(zhuǎn)告她上個月是最后一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換了銀行賬號，讓她別出現(xiàn)在我世界里，你能幫我嗎？”
沈贊光的目光落在那張銀行卡上，久久沉默不語。
沈沉繼續(xù)說：“我知道你在縣里還有房子，所以這房子我打算賣了，以后，別過來了?！?p> 沈贊光怒視沈沉，“你憑什么賣掉爸的房子！”
“我是這房子法定繼承人，賣不賣，我說了算。”沈沉冷漠地說。
沈贊光忽然冷笑，說：“哥，我們何必如此，就算你賣了它，你再也不回巷子街，你還是我哥啊?！?p> 沈沉無所動容，“那是你的事，在我這，你是沈贊光，我是沈沉?！?p> “你為什么恨我？”沈贊光痛楚而哀怨的看著沈沉。
“我不恨你，我現(xiàn)在也不恨那個女人。我就是不想再回巷子街了?！鄙虺烈贿呎f，一邊看向我，苦澀的聲音繼續(xù)響起：“沈贊光，你好好照顧林棉和梅姨，我會感激你?！?p> 說完他掐滅煙頭，起身，邁步，推開門，短短幾秒鐘，他決絕地走出了沈伯的房子，不留一點余地，不曾回頭多看我和沈贊光，不管不顧身后的我們多么悲傷。
可追出去的人卻是沈贊光，他喊：“哥！你能不能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晚飯？”
我的目光穿過玻璃，看見沈沉的影子落在那里，孤單而落寞，我仿佛看見了小時候的沈沉，獨自一人在這個房子里等待沈伯出車回家，多少個日日夜夜，他應(yīng)該就是這樣站在院子里忍受夏日炎炎，或者夜里與天上的星星相依相伴。我和他是最后一面了吧，這就是沈沉跟我的結(jié)局了吧，可我沒那么不舍了，因為沈沉的聲音傳來：“我女朋友還在街口等我，祝你們幸福?！?p> 沈沉走了，全世界陷入可怕的寂靜里，沈贊光追了出去，我也是，我站在沈贊光身旁，從這里望去，沈沉在巷子街的黑色影子搖晃在遠方，與老楊樹和每一所房屋的影子重疊，仿佛我眼前的這條石板路變成了幻影，這里不再草木欣榮，熱鬧吵雜，兩旁的老楊樹一根接著一根的倒下，無數(shù)塊灰色的石板路被炸成碎末散落在臉上，我家門前那個被色風(fēng)鈴不知是誰掛上去，還有我最后問沈沉的那個問題，這一切至今沒有答案?？蛇@里依舊是巷子街，歲月輪回，每一代關(guān)于十七歲的愛情故事被時光交替，永恒不變。
幾分鐘后，街口的轎車里下來一個女人，她站在黑夜的巷子街街口，身上卻散發(fā)著彩色的光，沈沉走近她，牽起她的手，一同上了車，車笛聲響起，終于，消失不見。
沈贊光痛苦的蹲在地上，喃喃自語：“我小時候聽我媽說我還有一個哥哥，常想著他什么樣子，我們是不是長得很像，性格是不是也很像，小時候每次受欺負都說等我找到我哥就讓他替我出頭?？墒橇置蓿憧?，沈沉跟我，還不如這地上的一草一木?！?p> “贊光，別說了?！?p> “其實我早就站在門外了，我聽見你問他還愛你嗎？林棉，你相信我，我哥是愛你的，我也知道你忘不了他，我和我哥之間，從一開始就不該逼你選擇，我不該為了你小時候?qū)ξ液脤δ隳钅畈煌?，不該來巷子街找你，不該喜歡上你，就連這次回來見你，也不該。林棉，是我害你這么痛苦的，沒有我，說不定你和我哥應(yīng)該很幸福，對不對？”
沈贊光說完這一段又一段痛心疾首的心事，緩緩站起身，對我笑，“你放心，就算我在天涯海角，就算我老到癱在床上，我還是愛你?！?p> 我伸手，手指觸摸他冰涼的皮膚，對他溫柔地說：“你回日本吧，別讓你媽媽擔(dān)心，兩個兒子都跟我糾纏不清，她一定氣壞了，回去吧。我也該做我自己的事了，考上大學(xué)，到那時候說不定一切都會變的，你說對嗎？”
沈贊光的手覆蓋住我的，眼眶里的霧氣漸濃，仿佛一潭沉靜的湖水，沒有任何波瀾，他的世界被我打擾很久了，是時候回歸自己。
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