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六
常言道,清酒紅人面財白動人心。原本還準備取笑江嶼的閑漢看見白花花的銀子全都直了眼,江嶼更是喜出望外。這一錠銀子少說也有五兩,足夠他在這里豐衣足食的過上一冬。
江嶼把銀子和龜殼揣進懷里,哼著小曲兒收拾好攤子之后便也起身走了。雪越下越大,轉眼間街道房舍便鋪上了一層白色。沒了活計的閑漢們也不沮喪,他們自然有地方打發(fā)時間。攤販大都收了攤子準備回家,商鋪的伙計們也都百無聊賴的蹲在門口看雪,風雅些的老板還會端著茶壺出來賞賞雪景。平日喧鬧的東市轉眼間便褪盡繁華歸于寂靜。
江嶼走得很快,他要趕到關帝廟去買王婆婆家的燒雞。街上的人越來越少,雖然現在還是下午,可天色已經暗的像是傍晚,關門上板的店鋪越來越多,江嶼的步子也越來越快??蜅@镫m然也有燒雞,可那味道實在沒法跟王婆婆的手藝比。他想起那天在曹家酒鋪,笑容可掬的杜老實在他面前打開了那個荷葉包,從那天起,江嶼就認定只有王婆婆做的燒雞才是師傅口中說的那種良藥。
王家老店就開在武圣街,斜對面就是武祖關帝廟的東門。江嶼趕來的時候王老板正要關門上板,江嶼是熟客,兩人寒暄了幾句,王老板很大方的給江嶼多切了二兩豬頭肉。
江嶼抱著荷葉包回到了白茫茫的街上,一邊走一邊算計幾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突然就這么走運了?;剡^神來的時候他發(fā)現自己竟然走錯了方向,往前再走幾步便是杜老實的家了。江嶼又想起了那個笑容可掬不善言辭的小老頭,也不知道他的傷怎么樣了。
杜老實這幾天一直昏昏沉沉的,冬梅給他擺了炭盆讓他安心修養(yǎng)。她自己和李嬸子一起坐在床上給曹隆盛縫補衣服,自打讓曹隆盛去作坊幫忙,每天回來都能在他身上找到些破洞。
李嬸子指著夾襖袖子上的一片布憂心道:“你們這酒作坊這么危險嗎?你看這袖子給刮的?!?p> 冬梅嘆了口氣:“我也納了悶兒了,那酒作坊里連個帶尖兒的地方都沒有,真不知道他上哪兒弄這么多口子回來?!?p> “哎我說冬梅,依你看他這人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跟嬸子裝傻!”
冬梅醒悟之后羞紅了臉:“嬸子!你說什么呢!他是我表哥!”
“你們這都哪門子親戚了,你就說覺得他怎么樣吧。”
冬梅一張臉漲得通紅,李嬸子一看就明白了姑娘的心思。正要往下說的時候,忽然聽見門外有拍打門環(huán)的聲音。
“嘿呦真是不禁念叨,怕是今天雪大,隆盛他們也早下工了,你快去開門吧。”
冬梅一邊往外走一邊囑咐道:“嬸子你可別跟別人瞎說啊。”
外面的雪很大。冬梅小跑著來到大門口拉開大門一看,門外站著的人竟然是滿身白雪的江嶼。
“江先生!您怎么來了!”
江嶼笑嘻嘻的從懷里取出燒雞:“路過,我來看看你爹?!?p> “您快進來?!倍汾s緊把江嶼往屋里讓。一邊走一邊沖屋里喊:“嬸子!江先生來了!”
江嶼進屋先向冬梅問了杜老實的情況,聽說他近來神志總不太清醒后便憂心道:“只怕你爹爹的腦袋里存了淤血,一會兒我再看看他吧?!?p> 冬梅點了點頭,一說起她爹她的眼眶就微微泛紅:“您說我爹還能好嗎?”
江嶼安慰道:“你爹爹的頭撞得不輕,現在的狀況說起來也是正常的。等會兒我再看看,用些活血化瘀的藥應該可以恢復的快些?!?p> 雖然嘴上這么說,可以他的經驗來看,杜老實或許會留下一些殘疾。
“您是說我爹爹還能好?”
江嶼把手放在臉上試了試溫度,覺得沒有先前冰了便起身說道:“走,帶我看看你爹?!?p> 冬梅把江嶼領到杜老實的房里,睡夢中的杜老實似乎聞到了江嶼身上的香味,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沙啞著嗓子咕噥道:“哪兒來的燒雞啊?!?p> 冬梅頓時紅了眼眶,又好氣又好笑:“爹!是江先生來看你了?!?p> 江嶼拉過杜老實的手,一邊診脈一邊說道:“杜老板啊,我可是帶著王婆婆燒雞來看你的啊,你得趕快好起來,要不然這燒雞可就沒你的份兒了啊?!?p> 杜老實笑瞇瞇的看著江嶼點了點頭:“唉呀,給您添麻煩啦。”
“不麻煩,我也是路過。唉!冬梅,你趕緊給你爹扯條雞腿過來解解饞,你看他口水都流出來了!”
“先生您又取笑我。”
杜老實嘴里嚼著雞腿,心滿意足的跟江嶼聊著閑天。江嶼又安慰了他幾句之后就出去給他開方子。房里只剩下杜老實父女二人,杜老實讓冬梅從他的枕頭里翻出一張紙。
“冬梅,這就是咱家釀酒的秘方,今天爹爹就把他傳給你,你可收好了?!?p> “爹!”
“你這孩子,讓你收好你就收好,爹爹的身體自己最清楚。這是咱們安身立命的本事,只要你有這個本事,走到哪兒也餓不死。”
“爹爹您別瞎說,江先生說了您能好起來的?!?p> 杜老實咳了幾聲:“誰都有個三長兩短,這都是命,你聽話好好收起來,隆盛這孩子我看著還不錯,你再觀察些日子,你要是愿意的話,回頭我就找人把你倆的婚事辦了?!?p> “爹!”
冬梅還想要說什么的時候外面再次傳來拍打門環(huán)的聲音,這次應該是曹隆盛回來了。冬梅給他爹掖好被角:“我先去開門,您等我回來咱們再說?!?p> 等冬梅小跑著開了門,見是曹隆盛回來了便讓他去廂房等著開飯。等她再回到父親的房間時杜老實已經睡著了,他的枕頭邊還放著那截沒吃完的雞腿。
熱酒肥雞一桌席。杜家的晚飯原本只有米飯、腌菜和蓮菜,江嶼的燒雞無疑成了主菜,冬梅特意起了一壇他爹藏的老酒,一桌人吃的其樂融融。李嬸子自覺是個外人,只一個勁兒的夾蓮菜吃。冬梅忍不住給她夾了一塊雞胸脯,她偷眼看了看笑瞇瞇的江嶼,見他臉上沒有半點不悅的神色后,這才紅著眼圈吃了下去。曹隆盛的胃口特別好,大米飯連吃了三碗。江嶼都忍不住向他豎起拇指。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別看我吃的多,可我的力氣大,我不白吃飯的!”
他的憨厚惹得滿桌人好一陣歡笑。
天色漸黑,窗紙被風吹得呼啦啦直響。杜家的老酒醇馥幽郁入口綿柔,沒想到后勁竟然不小,江嶼乘著酒興又講起了江湖見聞,每每說到關鍵的地方曹隆盛都會追問一句“然后呢?”,江嶼對他的表現十分滿意。只是他的酒意越來越濃,說著說著便睡著了。
江嶼被自己懷里的東西硌醒的,摸了半天才摸出了那個銅龜殼。他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窗紙正亮得刺眼,他以為已經到了早上。正要起身的時候,窗紙上突然映出了一個人影。
人影走的很慢,看得出他不想發(fā)出任何聲音。江嶼這才意識到窗紙上的亮光只是雪地反射的月光。他不由得一陣緊張,這個人半夜三更在自己窗外做什么?
房門被輕輕推開,發(fā)出一陣低啞的噪聲。江嶼躺在床上沒有動,他在等那人進來。門開的很慢,門軸發(fā)出的摩擦聲讓人牙酸。江嶼清楚地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從門縫里擠了進來,那人躡手躡腳的又把門關上。似乎還不適應屋里黑暗的環(huán)境,他伸出兩只手摸索著往前走,可才走了兩步他便踢到了一個罐子。
江嶼就勢坐起身,厲聲問道:“誰呀?!”
那人著實嚇了一跳,腳下一絆竟然摔了個跟頭:“是我是我!”
江嶼一聽原來是曹隆盛的聲音,這才想到自己喝醉之后八成是和曹隆盛住在一起了。
“曹大哥啊,你沒事兒吧?這么晚了你干嘛去了。”
“啊……我沒事兒沒事兒,我就是餓了,去廚房找點兒吃的。您睡吧?!?p> 江嶼聽著曹隆盛上床之后才又睡去。
雪半夜就停了,江嶼出門的時候院子里已經踩了不少腳印,看來他又是起的最晚的那一個。天上沒了厚重的云彩,只剩下一個青白的太陽掛在那里,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從杜家出來后他徑直回了客棧。桌上擺著六枚銅板,而他則看著龜殼的腹部有些發(fā)愣,那里刻著三個小字:莫問天。莫問天是前任司天監(jiān)的監(jiān)正,出身江西龍虎山,與現任天師是同門師兄弟,七年前景陵竣工之后便下落不明。
江嶼這幾天一直都在回憶那個算命先生,看他的樣子不過四十多歲,與傳說中年近花甲的莫問天相去甚遠。他忽然想起那人留下的東西里還有一些書本,被他存在賣抄手的攤子里了,如今看來有必要取回來研究一下。
地上的積雪已經融化了大半,地上滿是濕滑的泥濘。江嶼來到登瀛樓的時候正看見李公甫帶著一群官差從里面走出來。李公甫按著腰刀給眾人分派了任務,抬頭便看見正往人群里躲藏的江嶼。
“江先生!真巧??!”
江嶼聽見他的喊聲便知道這次是躲不開了,他像只被捏住了脖子的貓一樣,強擠出一個笑容道:“是呀真巧,李捕頭也來吃飯啊。”
“吃飯?這兒的飯我可吃不起。我是來辦案的?!?p> “辦案?這里能有什么案子?。俊?p> “又是人命案,這里的老板陳阿虎昨晚死啦,我們剛從現場出來,順道過來問問情況?!?p> 江嶼做了個沉痛的表情,口中嘖嘖道:“哎呀,看來李捕頭又有的忙了啊,那在下便先告辭了哈。”
李公甫打了個哈欠:“這次沒的忙,兇手就是他的姘頭,就在現場,剛才已經招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