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五
白頭村是個只有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從村東走到村西也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村里最氣派的建筑便是牛家祠堂,祠堂里供奉著牛家的列祖列宗,只有祭祀祖宗或是婚喪嫁娶時才會開門。
江嶼來到白頭村,受到了村長的熱烈歡迎。村民們聽說有郎中來給他們看病,全都擠到祠堂來看熱鬧。大家爭先恐后的訴說著自家的病情,吵得江嶼頭都大了。老村長怕江嶼生氣,一聲怒吼把所有人都哄到了祠堂外面等著,喊到誰的名字再進來看病。
桌子被擺在大院正中,江嶼的身后,一左一右分別站著村長和牛大寶,有晚來的村民見了還以為是城里下來的大官。
江嶼很仔細的給每個病人都做了檢查,可結(jié)果竟然還是一無所獲。雖然病患氣短乏力,可從脈象上卻看不出半點異狀。看完最后一個病人,江嶼卻陷入了沉默。他對自己的醫(yī)術(shù)很有信心,也相信脈象不會騙人,既然如此,那便只有一種解釋——這些氣喘、腹瀉的癥狀并非是疾病所致。
一念及此,江嶼忽的起身,對一臉憂色的村長說:“村長,能不能讓我去病人家里走走?”
村長點了點頭,卻有些遲疑的說:“去家里看看倒是沒什么,老朽只是擔(dān)心先生莫要因此沾了晦氣。”
江嶼微微一笑:“不會不會,我要是擔(dān)心染上晦氣就不來咱們村子了?!?p> 村長又是一番千恩萬謝,索性就讓牛大寶帶著江嶼在村里走走。
另一邊的周小月和十三也同樣一無所獲。來時的路上他們就向牛大寶他們打聽過了,可村里根本就沒有姓唐的人家。十三不甘心,守在祠堂門口又打聽了一邊,結(jié)果還是一樣,村里根本沒有姓唐的人家,也從沒來過姓唐的客人。
周小月壓低了聲音問十三:“十三叔,你的消息可靠嗎?怎么問了這么多人都沒人知道???”
十三撓了撓頭:“這消息絕對可靠,七年前有云騎衛(wèi)在這附近見過唐弈人,只可惜那人后來死了……。”
周小月追問:“死了?他不會是認錯人了吧?”
十三斷然搖頭:“那人之前就認識唐弈人的,他不可能看錯。如果沒有把握,他是不會飛鴿傳書回去的?!?p> 周小月的臉上滿是愁容:“那現(xiàn)在咱們怎么辦啊。”
十三無奈的搖了搖頭:“咱們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興許能找到線索呢。”
正說話間,十三一眼瞥見江嶼和牛大寶正往外走,便趕忙迎了上去。聽說江嶼打算在村里走訪病人,十三便提出同行。
牛大寶無所謂的笑了笑:“咱們村兒一共就這幾十戶人家,你們要是愿意,我?guī)е銈冏咭槐橐矝]問題?!?p> 謝過了牛大寶,十三便跟著江嶼他們一起挨家走訪。每到一家,江嶼便在紙上畫下記號,旁邊再用小字寫上說明——家里幾口人、有沒有病患、家里吃什么菜、喝什么水、養(yǎng)沒養(yǎng)雞鴨、有沒有牲畜,凡此種種事無巨細。
四個人馬不停蹄的走了兩個時辰才算把村子轉(zhuǎn)了個遍。此時日已偏西,十三的肚子早就咕嚕咕嚕的叫上了,而江嶼卻看著手上的記錄陷入沉思。
正如牛大寶所說,村子西邊一個生病的人都沒有,發(fā)病的人家全都集中在村子?xùn)|邊,雖然如此,可也并不是說村東的所有人家都會得病,村東的地勢平坦住的人多,二十多戶人家發(fā)病的卻只有十三戶,而且這十三戶還分散在村東各處,彼此之間簡直毫無聯(lián)系。
江嶼看著記錄,轉(zhuǎn)向牛大寶問道:“你記不記得這怪病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牛大寶不假思索的答道:“前年秋天,我記得特別清楚,正是麥收的時候!”
“在那之前你們村里有沒有出現(xiàn)過什么怪事兒?”
十三聞言眼睛一亮,插口說道:“你好好想想,有沒有來過什么人?”
牛大寶搖頭說道:“來人倒是沒有,不過要說怪事兒的話……死人算不算???”
江嶼聞言揚了揚眉毛:“死人?”
牛大寶嘆了口氣:“前年夏天,大力哥一家六口一夜之間病死了五個?!?p> 江嶼翻了翻手里的記錄,疑惑道:“咱們剛才沒去過大力哥家嗎?”
牛大寶用下巴指了指前邊不遠處的一間院子說道:“那就是大力哥的家,你看那門不是鎖著呢嗎,趙六子沒在家,八成是給他媳婦上墳去了?!?p> “趙六子?你們村不是都姓牛嗎,怎么還有個姓趙的?”
牛大寶嗨了一聲:“趙六子是個傻子,是秀蓮妹子撿回來的。”
他一邊說一邊在自己腦袋上比劃了幾下。
“秀蓮是大力哥的妹子,剛過門沒多久男人就病死了,婆家不容她,她就回村跟著哥哥嫂子一起過日子。趙六子就是她上山拾柴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當時我們都以為救不活了,可沒想到……這人有把子力氣,就是腦袋有病,傻?!?p> 江嶼拿出記錄對比了下,發(fā)現(xiàn)周圍幾戶人家都有發(fā)病,便問牛大寶:“趙六子沒得怪病嗎?”
牛大寶搖搖頭:“趙六子比牛還壯實,好像沒聽說他得病?!?p> 江嶼聞言點了點頭,走到趙六子家門前,果然見到門上掛著一把銅鎖,推開一道門縫,勉強能看到院里的情景。江嶼便透著門縫往里看,小院不大,雖然空曠卻收拾得干凈利落,房檐下面擺著水缸,旁邊立著扁擔(dān)和水桶??吭簤α⒅鴰讟愚r(nóng)具,就連水井都蓋著蓋子。
看著整潔的小院,江嶼心里沒來由的泛起一抹異樣的感覺。正在疑惑時,他再次感到有人在暗中注視著自己,猛然回頭,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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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馬車緩緩駛離了鬧市,梁書十分滿意的點了點頭,大步向著周汝杰家的廢墟走去。
馬車沒走多遠便在街角緩緩?fù)O?,方怡白下車之后,大步流星地進豐樂樓。樓下正有幾桌客人在吃茶閑談,見伙計領(lǐng)著一個腰佩短劍的俊美公子上了二樓,不由得面面相覷。
能上豐樂樓二樓的,或是達官顯貴,或者才名遠播,,無一不是人中的龍鳳,尋常百姓別說佩劍上樓,就連遠遠看上兩眼都會惹來伙計的一番斥責(zé)??茨侨说拇┲e止顯然不是京城人士,相貌俊美又能佩劍登樓,這人的身份少不得引來一陣猜疑。
方怡白當然不知道樓下那些人的想法。跟著伙計上樓之后,徑直被帶到一個包廂門前。待方怡白進了門,伙計關(guān)上房門便快步走開了。
包廂正中擺著一方矮幾,一個中年文士跪坐在矮幾旁邊正在烹茶。泥爐上的水壺正冒著熱氣,文士見方怡白進來,笑著指了指對面的軟墊。
“來得正好,快快入座。這可是研雪齋的新茶,你得嘗嘗?!?p> 方怡白撩開衣擺飄然坐下,無名短劍隨手擺在小幾下面,看著滿桌的茶具,無奈道:“北堂大哥你還是老樣子,就愛搞這些名堂,好端端的茶葉被你磨成了細粉,誰還喝的出好壞?!?p> 正在煮茶的中年文士名叫北堂春水,是當朝的禮部侍郎,眼看已是知天命的年紀,卻總被老爹北堂云生訓(xùn)斥為不務(wù)正業(yè),原因無他,正三品的北堂春水是北堂一脈官職最低的男丁。他爹北堂云生乃是三朝老臣,前朝首輔,他哥哥北堂夏樹早就進了三省,雖然品級不及北堂春水,可兩人的前途卻不可同日而語。
北堂春水毫不理會方怡白的挖苦,雙眼緊緊盯著水壺里翻滾的氣泡,兩眼忽然一亮,一手提起水壺緩緩注水,另一只手拿著茶筅快速攪動,不多時,茶杯上便浮起一層濃密的泡沫,隨著茶筅不斷攪動,泡沫變得越發(fā)濃密細膩,待到泡沫細不可辯時,才又用一根竹簽在泡沫上作畫,寥寥數(shù)筆,便勾勒出一幅《荷塘錦鯉圖》遞給方怡白。
方怡白捧著茶杯端詳了一陣,沒等對方的第二杯點茶完成,他便舉起茶杯一飲而盡。茶水入口苦澀異常,不由皺了皺眉:“北堂大哥,你應(yīng)該知道了吧?”
“你指的什么?”
“自然是武英候府和藏劍山莊的婚事?!?p> 北堂春水點了點頭:“知道,聽說是藏劍山莊的白方平主動提的親事。”
方怡白皺了皺眉:“藏劍山莊向來不與官府打交道,白方平是瘋了嗎?”
北堂春水扶額無奈道:“朝廷這幾年一直在清查江湖勢力,聽說暗衛(wèi)已經(jīng)盯上了藏劍山莊。梁瑞跟白老莊主本就是故交,只是老莊主故去之后兩家少了來往,想是白方平聽到風(fēng)聲,這才想起跟梁家聯(lián)姻吧?!?p> 方怡白冷哼一聲:“廢物。藏劍山莊交給他真是……”他的話說了一半便止住了。
北堂春水也只是聳了聳肩:“沒辦法,誰讓藏劍山莊就那一個男丁?!?p> 方怡白嘆了口氣,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絹窗,任由和煦的春風(fēng)吹動鬢邊的長發(fā)。原本還想欣賞一下胭脂河的美景,可沒想到卻一眼瞥見遠處有一片焦黑的廢墟。
北堂春水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便向他解說道:“你看見的那片廢墟是工部尚書周汝杰的家,上元節(jié)前走了水……”
方怡白根本沒聽見北堂春水的話,他的視線正緊緊鎖定在廢墟中的一個藍色的小點上,他認得出,這個藍色的小點便是剛才遇到的那個年輕官吏。
梁書立在火場的廢墟當中不住地打著噴嚏。雖然已經(jīng)過了兩個月,可火場里的味道依舊刺鼻。雖然說是共同查辦,可大理寺少卿徐龍輝卻沒有跟他一起來火場勘查。
這也難怪,京城里誰人不知梁小侯爺?shù)拇竺??若說吃喝玩樂打架斗毆,人人都要向他梁書豎起大指,可若是說起破案緝兇,只怕誰都不會拿正眼瞧他。就算是這樣,梁書依舊接下了劉尚書的任命,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個決定并非義氣之舉。
從璧山回來之后,梁書始終無法忘記江嶼對他說的話——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懸案,怪事兒見的多了誰都能破案。因著這句話,梁書守著刑部的卷房,把近三十年的案卷全看了一遍。結(jié)果還真如江嶼所說,世上犯罪的手法就那么多,世人犯罪的動機也就那么多。
梁書接下周汝杰的這樁案子,目的只有一個,他要讓世人知道,他梁小侯爺也是能干正事兒的。
空氣中飄散著一股說不清的怪味,這味道刺激著梁書的鼻子,讓他一個接一個的打著噴嚏。雖然如此,梁書卻很高興。他看過一起二十年前的縱火案的卷宗,里面清楚地記述了這樣一句話:火場中有異味使人頻嚏。而這刺鼻的味道便是白磷和火油燃燒之后留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