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十六
隨著佟順服毒自盡，不僅讓馮保之死僅存的線索也隨之崩斷，碧落黃泉的出現(xiàn)，又在陳影和竇章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
本朝立國之初可謂舉步維艱，內(nèi)有貪官權(quán)臣為非作歹，外有異族戰(zhàn)士虎視眈眈。太祖為了盡快改變朝中的局面，便秘密組建了一直暗衛(wèi)，它的職責(zé)除了暗中護衛(wèi)皇帝之外，還廣布于朝野，自詡為皇帝的第三只眼和第三只手，能見陛下所不能見之事，殺陛下所不能殺之人。
沒有任務(wù)時，他們便是皇帝的耳目，暗中收集百官動向，一旦發(fā)現(xiàn)有大逆不道的言行，便會行使監(jiān)事之權(quán)向上告發(fā)。有需要時，便依照指令行事，暗殺、抓捕無所不為。
暗衛(wèi)始于太祖，興于太宗，碧落黃泉與黑尾烏騅，既是奪命的殺器，又是震人的標(biāo)記，‘黃泉幽冥’所到之處無不令人膽寒。卻因行事狠辣在仁宗一朝時險些被廢除。
仁宗以仁治天下，素來不喜暗衛(wèi)的作風(fēng)，便一再壓縮暗衛(wèi)的權(quán)利，以至于承天之變發(fā)生時，他身邊連個像樣的護衛(wèi)都沒有。
自承天之變后，代宗皇帝再次重用暗衛(wèi)，對忠于仁宗一脈的朝臣進行了一番血洗，從此之后，朝中再無反對之聲，暗衛(wèi)便也隨之偃旗息鼓。
代宗得位之后，戰(zhàn)北境收南蠻開商路重農(nóng)事，二十年苦心經(jīng)營終成隆慶盛世，即便他的文治武功如此顯赫，終因得位不正和屠戮朝臣這兩個抹不去的污點，在崩逝之后只得了一個代宗的廟號。
正因如此，皇帝趙昀登基之后便有意收縮暗衛(wèi)的職權(quán)，只把暗衛(wèi)散布在宮中各處，作為護衛(wèi)宮禁之用。從此，暗衛(wèi)便成了名副其實的暗衛(wèi)。
可隨著佟順的自盡，陳影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踩中了一個陷阱，一個針對暗衛(wèi)的陷阱。
從江嶼的推斷來看，馮保的死亡時間應(yīng)該在酉時以前。可佟順卻說馮保整天都在臥床，直到半夜時才忽然消失不見的。單從這點來看，他就有著洗不清的嫌疑，而且他與宮外勾結(jié)暗通消息也是一樁大罪，兩樁罪責(zé)無論哪件都是一死，可問題是，幾乎所有對他不利的證詞都是他親口說的，被人揭發(fā)之后又在第一時間服用‘碧落黃泉’自盡。
這一切發(fā)生的太過順利、太過突然，只怕整座福寧宮的人都知道佟順是服用碧落黃泉自盡而死的。沒辦法，碧落黃泉實在太有名了，即便沒有見過，可它殺人后會發(fā)出異香的特性卻是天下皆知。
護衛(wèi)宮禁是暗衛(wèi)的職責(zé)，如果有暗衛(wèi)在宮中殺人又畏罪自殺，那暗衛(wèi)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畢竟，咬主人的狗留不得。
而且這件事對暗衛(wèi)的打擊是單方面的，即便陳興林能夠證明兇手是外人假冒的，可外人終究分辨不得，從此以后，暗衛(wèi)便會成為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無法被主人分辨的狗，同樣留不得。
佟順的尸體還在原地沒有移動，就像塊圓溜溜的石頭擺在地上，遠(yuǎn)遠(yuǎn)看著還有幾分滑稽?？纱藭r看在陳影的眼中，這具尸體又是那么的可怕，可怕到能讓二百年的暗衛(wèi)制度徹底崩潰。
原本以為兇手的目的不過是弄死一個太監(jiān)，卻萬沒想到，他的目標(biāo)竟是整個暗衛(wèi)。
想到陳興林那張不茍言笑的死人臉，陳影便在心中安嘆了一聲，轉(zhuǎn)身對竇章施禮道：“此事非同小可，本將這就出宮去向云騎司使通報，宮中之事就全由竇總管先做主吧?！?p> 陳影說完，只等竇章點頭便要告退，可竇章卻遲遲沒有說話，陳影抬頭看時，只見他雙目微瞇，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又等了片刻，竇章的眼中忽然閃過一抹厲色。進而對陳穎吩咐道：“陳校尉，你立刻去把福寧宮封了，從此刻起，福寧宮只許進不許出。記住，就算是只蒼蠅也決不能飛出福寧宮的墻頭去?！?p> 陳影猛然抬頭，正要拒絕時，竇章卻對他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壓低了聲音繼續(xù)說道：“佟順這事兒如果傳出去了，不僅是陳興林要完蛋，只怕你們云騎司也難?？梢元毶破渖?。”
聽竇章這么一說，陳影的額上立時也布上了一層細(xì)汗：“可封宮也只能封鎖一時，時間久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竇章點了點頭：“自然不能太久，太陽落山之前咱們就得有個結(jié)果?！?p> “什么結(jié)果？”
竇章微微一笑，臉上的肌肉隨之抽搐了幾下：“當(dāng)然是要揪出福寧宮里的鬼了，咱家倒要瞧瞧，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陳影不無擔(dān)心的問道：“如果日落之前咱們找不到真兇呢？”
“哼，那也沒什么，大不了福寧宮失火唄?！?p> 輕飄飄的一句話，聽在陳影的耳朵里卻是刺骨的寒冷，盡管他極力壓制住了心中的情緒，可眼角還是不自覺的抽動了幾下。
“要不要通知陳興林，有奚官局一起查的話，成功的把握應(yīng)該更大一些?！?p> 竇章沖著佟順的尸體努了努嘴，搖頭道：“誰知道那家伙是否真實陳興林的手下？在弄清這人的身份之前，我信不過陳興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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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竇章與陳影焦頭爛額的時候，江嶼正蹲在一顆月桂樹前看螞蟻搬家。
小小的螞蟻密密麻麻排成一列，浩浩蕩蕩地向著樹干進發(fā)。江嶼看了一會兒，忽然從袖子里掏出來一小塊干餅渣滓，他小心地把渣滓捏碎，灑在了螞蟻搬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
放在平時螞蟻一定會撿起地上的面渣滓?？闪钏@奇的是，此時的螞蟻竟然對地上的食物不為所動，而是義無反顧的繼續(xù)著搬家大業(yè)。
正在他由衷佩服螞蟻紀(jì)律嚴(yán)明的時候，身后忽然響起一個女聲：“螞蟻搬家，大雨嘩啦，看來又要下雨了呢?！?p> 這個聲音中充滿了端莊與溫柔，江嶼立時起身回頭，只見眼前正有幾個宮女推著一輛輪車，輪車上坐著一個身穿華麗宮裝女子。說不上眉眼如畫，卻別有一番動人的溫婉，即便眼角已經(jīng)掛上了細(xì)紋，卻仍難掩年輕時的美貌。
一為年長的宮女見江嶼不僅沒有跪倒行禮，而且還直勾勾的盯著自家主子，不由大怒：“哪里來的野人，竟半點兒禮數(shù)都不懂，來人??！把這來歷不明的家伙送到掖庭局去！”
江嶼這才想起自己正身處皇宮，眼見著身邊圍攏而來的太監(jiān)越來越多，江嶼連忙跪倒解釋：“別別別，別誤會！在下不是壞人，是竇總管請來幫忙的！”
年長宮女還要發(fā)作，可聽到竇章的名字時心下卻是一驚——這人臭烘烘的，竟然是竇總管“請”來的？于是便不由自主的降低了音量：“管你是誰請來的，見到陳妃娘娘還不避讓，可是要忤逆犯上嗎！”
江嶼一邊行禮一邊解釋：“在下是個郎中，剛才見這位姐姐……啊不是……見這位娘娘身上有傷，便下意識的用了望字決。實在不是有意冒犯，還請娘娘恕罪！”
年長宮女聽說江嶼是個郎中，便嗤笑道：“江湖郎中的伎倆糊弄別人還行，在我們娘娘面前還是省省吧……”
宮女的話才說了一半，便被陳妃抬手打斷了：“先生是竇總管的客人，不得無禮?！?p> 宮女聽見之后，立時垂首閉口不言。
陳妃微微一笑，對江嶼說道：“竇總管他們在寧心齋，先生怎么不去幫忙，反而跑到這里來看螞蟻了？莫非是在偷懶？”
江嶼連連擺手：“我可沒有偷懶，我是想著反正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還不過來找找線索的?！?p> 陳妃秀眉微蹙，疑惑道：“這里是本宮的花園，你說這里有線索？”
江嶼聞言便靦腆一笑：“我也只是過來碰碰運氣的?！?p> 陳妃溫婉一笑：“你看螞蟻看的這么認(rèn)真，想必沒找到想要的線索吧？”
江嶼聞言，晃了晃手里包著東西的帕子：“找是找到了，不過還不能確定。”
陳妃的臉上閃過一抹訝色，好奇道：“你在花園里找到了什么，能不能讓本宮看看？”
“當(dāng)然可以?！苯瓗Z邊說邊打開了布帕，陳妃凝神一看，卻見帕子上托著的竟是一顆細(xì)細(xì)長長的白蘑菇，不由疑惑道：“這蘑菇倒并不常見，怎么，難道這蘑菇有毒？”
江嶼小心的把布帕包好，這才解釋道：“這種蘑菇叫白鬼傘，吃了會死人的。不過我有個朋友，可以把白鬼傘制成迷藥，讓吃了藥粉的人產(chǎn)生幻覺。而且這蘑菇是蜀中的特產(chǎn)，既然會在這里出現(xiàn)，那便說明十公里有人曾在這里用過蘑菇粉。”
聽了江嶼的話，陳妃倒也來了興趣，正要追問時，身后卻傳來竇章的聲音：“奴婢竇章，參見陳妃娘娘?！?p> 見來人是竇章，陳妃只好暫時收起好奇心，轉(zhuǎn)身應(yīng)道：“竇總管不必多禮，您來找我，想必是遇到了難事？不妨說來聽聽?！?p> 竇章原本還想了些借口，見陳妃說的爽快，便索性實話實說，把佟順的事情對陳妃又講了一遍。聽說事關(guān)暗衛(wèi)與朝廷安危，陳妃對竇章的要求自然滿口答應(yīng)。對身邊的那位年長的宮女吩咐了幾句，年長宮女便領(lǐng)命去了。
見竇章來了，江嶼便準(zhǔn)備起身回到寧心齋去查看佟順的尸體，竇章卻告訴他，碧落黃泉的毒性未散，暫時還不能靠近。江嶼便把發(fā)現(xiàn)白鬼傘的事情對他說了。
竇章聽過之后，不無憂慮的對陳妃說道：“宮里出了這么多事兒，都是老奴處事不周，害娘娘身陷險境，此事之后，老奴立刻把福寧宮里的人全換了，一定保證您的安全?！?p> 繼而轉(zhuǎn)向江嶼說道：“雖然發(fā)現(xiàn)了白鬼傘，可終究做不得證據(jù)，不知先生能否找到白鬼傘與馮保、佟順有關(guān)的證據(jù)呢？”
江嶼看著手里的蘑菇有些為難：“其實也不是什么難事兒，只是我的手邊沒有工具……”
不等竇章說話，一旁的陳妃忽然接口道：“若是醫(yī)家尋常使用的工具，本宮這里倒是還有一套，不知合不合用?！?p> 江嶼哦了一聲，連忙道謝。
陳妃微微一笑：“那就請先生隨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