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十三
三個人風風火火的趕來,又風風火火的走了。等方臉差役跟著縣令來到簽押房時房里早就沒有人了??粗坷锉环瓉y了的縣志卷宗,縣令大人好一陣的郁悶——刑部和云騎司的大人同時來訪,雖然說是要調(diào)閱卷宗,可誰又敢說他們不是來考評官員政績的呢。
說起來,武盡忠可比宣和縣令還要糊涂。梁書費了那么多工夫才混到簽押房里,可不過兩盞茶的工夫便又匆匆走了,也不知是他們真的發(fā)現(xiàn)了什么還是另有別的緣故。
早知道就不出去了,留在屋里聽他們說話也是好的,不過這時候再說什么也都晚了,只好跟在兩人身后匆匆走了。
“武將軍,你在禮部有沒有熟人?”
武盡忠被梁書問得一怔,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末將平時不和官場打交道的……”
梁書嗯了一聲,默默點了點頭:“我猜也是這樣……只可惜杜如海前幾天就離京走了,誒!”
江嶼本想勸他去找王崇恩想想辦法,可看他眼睛忽然一亮便猜他有了辦法,于是問道:“怎么,想起哪位熟人來了?”
梁書連連點頭,臉上現(xiàn)出一抹詭異的笑容:“你還記得那天在杜家曾經(jīng)見過的北堂春水吧?對對對,就是杜如海特別不待見的那個人,對,長得很帥的那個,他就是禮部左侍郎,我想找他應該沒問題的?!?p> 江嶼不知道他是哪里來的自信,如何就能肯定北堂春水會幫他們,便憂心道:“我看那個北堂大人不像是個好說話的樣子,再說你跟他也不熟,他會幫咱們嗎?”
梁書頭也沒回地嗯了一聲:“他肯定會幫忙的?!?p> 江嶼不由疑惑:“你怎么那么肯定?”
梁書外頭輕笑一聲,篤定道:“就憑他看人的眼神,他絕對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
武盡忠并不在意梁書他們要去哪里尋找線索,對他來說,只要能完成陳影交代的任務(wù)就好,而且事涉牟蘭城,要是能趁機為兄弟翻案那簡直再好不過。所以他并不參與討論,打定主意默默跟著就好。
禮部所在的昇平坊在五通坊的正東,只是中間的長慶坊沒有西門,所以他們只能從明義坊繞道而回。三人一路上都在分析案情,倒也并不嫌路遠,不知不覺便到了明義坊。路過牟蘭城的府邸時,武盡忠推說口渴,偏要請梁書二人喝碗涼茶。
梁書猜測那茶棚老板大約是云騎衛(wèi)的探子,便很不客氣的拉著江嶼跟著去了,武盡忠挑了一張桌子坐了,老板上了三碗涼茶之后,便坐到了鄰桌。
武盡忠端起涼茶喝了一口,若無其事的問道:“這兩天牟家可曾來過生人?”
茶棚老板用抹布無意識的擦著桌子,答道:“只大理寺的人去過幾次,都是認識的熟臉子,旁的倒是本家的親戚來過一次,聽著像是來打秋風的,連門都沒進去就被轟走了。”
武盡忠嗯了一聲,咂了咂嘴里的苦澀味后繼續(xù)問道:“牟家可曾有人出去的?”
“也沒有,就連牟大人這幾天也沒出門,聽說是病了?!?p> “沒請郎中來嗎?”
“牟家府里養(yǎng)著郎中的。您放心吧,我們這里都記著呢,除了送菜和倒夜香的,牟家這幾天連只蒼蠅也沒出去過。”
茶棚老板說著便從懷里取出一封用竹片封底的冊子遞了過去。
武盡忠接過一看果然記錄的十分仔細,于是便微微頷首表示滿意,正要交還冊子時,卻忽然看見最后一條上記錄的時辰赫然就是現(xiàn)在。不由皺眉道:“這里是不是記錯時辰了?”
記錯時辰不是小事,茶棚老板聞言便是一驚,看過之后卻又松了口氣:“哦,這個沒錯,就在你們過來之前才有一輛送菜的馬車進了牟家的。”
武盡忠瞥了一眼牟家的角門,心中疑惑——若是其他采買的車輛也就罷了,那有農(nóng)戶大中午的進府送菜的。
梁書也覺出事情不對,警覺道:“尋常送菜都是清晨,哪有快到晌午才進府送菜的,而且劉大人出事之前也是人冒充菜農(nóng)到刑部送過菜的,會不會……”
粱書的話還未說完,武盡忠便已長身而起,直奔牟家的角門而去,茶棚老板略一愣怔便也跟了上去。
角門之前,武盡忠氣急敗壞的砸著門板,幾息之后便從門里傳來了喝罵之聲,木門猛地被人從里推開,霍然沖出來好幾個手持棍棒的仆役。當先一人才要喊人動手,卻見眼前站著的赫然是以為云騎衛(wèi)的將官,不由便開始腿軟。
武盡忠一把奪過對方手里的短棍,“嘎巴”一聲隨手折成兩截丟在地上,厲聲問道:“剛才進來的馬車呢?”
那仆役顯然是被嚇得不輕,磕磕巴巴的說不出一句整話,只連連往身后指去。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前面似乎是廚房之類的下人院子,便拎著那人快步去了。沿著道路一直向前,才進院門便瞧見一輛滿載菜蔬的馬車孤零零的停在地上,周圍卻連半個人影也沒見到。
轅馬見忽然跑來這么多人,略有不安的刨了兩下蹄子。
武盡忠大怒,領(lǐng)過仆役厲聲問道:“人呢!”
他這一聲吼得震天響,嚇得那仆役險些尿了??吹贸鰜恚埠芟窀嬖V屋中趕車的人在那里,只可惜他確實不知道,所以也只好連連搖頭口稱不知。
梁書近來倒是學了不少,順著腳印來到一堵墻邊,果然看見墻上隱約印著一個前腳掌的印子,再看地上也有借力的痕跡,便問道:“這堵墻后面是什么地方?”
武盡忠手里的仆役原本正在掙扎,聽見問話趕忙答道:“墻后是府里的園子!園子北邊就是正房院子!”
武盡忠嘿然長嘆,要不是身上穿了一身鎧甲他真恨不得從墻上一躍而過。一把甩開手里的仆役,冷聲道:“你們怕是放進了賊人,還不快帶我們?nèi)ヒ娔慵依蠣?,再不快些,怕是他們也有危險!”
聽說內(nèi)院里混進了賊人,仆役們也不敢怠慢,撿最近小路走,不多時便把武盡忠和梁書等人領(lǐng)到內(nèi)院。武盡忠才往里走了兩步,便聽見里面?zhèn)鱽砟蔡m城一聲怒吼,伴隨著一陣木窗碎裂的聲音,一個人影兔起鶻落閃到一棵大樹后面,又是借力一躍便跳上了丈余高的院墻,再一閃身便消失不見了。
武盡忠和梁書同時發(fā)足去追,不過五步,梁書便把武盡忠甩在了后面,來到大樹跟前,有樣學樣也越過了院墻,順著人影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
武盡忠不勝腳力便索性不再去追,轉(zhuǎn)而奔向了破窗的那間屋子,江嶼本想隨著梁書去的,可看了看那丈余高的院墻也只得作罷,便也隨著人群去了。
還沒進屋就聽見武盡忠憤怒的咆哮,隱約能聽見狗賊、叛徒之類的字眼。江嶼的眼睛霍然一亮,心中哦吼一聲便知此處有瓜,于是便奮力往前擠去,誰知用力過猛,竟收不住勢頭徑直沖進了屋里。
看著屋里殺氣騰騰的武盡忠和一個滿臉灰敗之色的老頭,江嶼猜測這老頭八成就是他們說的牟蘭城,于是一臉尷尬的往墻邊挪了挪,干笑道:“啊哈哈……你們繼續(xù)……你們繼續(xù)……”
武盡忠沒有理會江嶼,舉著一張燒了一小半的信紙厲聲質(zhì)問對方:“這上面說,當年是你串通賊人私開城防,引賊人屠戮禁軍?!”
牟蘭城看了江嶼一眼,又看了看門外自家的下人仆役,忽然又挺起了胸膛,理了理頭上散亂的花白頭發(fā),冷聲道:“武將軍你可看仔細了,那是賊人要挾我的書信,這也能當做證據(jù)?”
他說話時直視著武盡忠的怒目,略頓了頓,又道:“話說回來,武將軍來的這么及時,莫非是與人串通好了,想要拿這東西當做證據(jù)來構(gòu)陷老夫不成?”
武盡忠被氣得手抖,怒道:“牟大人說笑了,說到及時,末將哪有您的本事大,提前就知道有人要闖宮禁,預先在景陽門外派了伏兵,只等賊人火光一起就沖到如意門來勤王救駕!牟將軍,您的大紅官袍怕是用東華門守軍兄弟的血染的吧!”
牟蘭城聞言大怒:“你放屁!老夫統(tǒng)領(lǐng)禁軍,如何布防難道還要向你請示不成!那天不過是剛好換了布防,該著是我皇洪福齊天,該著是賊人氣數(shù)已盡!是你兄弟醉酒誤事,合該滿門抄斬的!你們不思感念黃恩浩蕩,竟然還敢構(gòu)陷老夫,你等著,老夫這便寫奏疏參你一本!”
江嶼聽得入神,眼見武盡忠的臉色由紅轉(zhuǎn)黑又由黑轉(zhuǎn)白,只恨不得手里能有一把瓜子才好。
武盡忠顯然是被氣急了,深吸了幾口氣后反倒平復了心情,他小心的把殘紙鋪到桌上,細細辨認著上面的字跡。江嶼往前湊了幾步卻總看不真切,正焦急間,卻聽武盡忠招呼自己:“江先生,這里有些字只剩下一半了,您能不能幫我看看。”
江嶼聞言大喜連忙應是,可才走了一步便被牟蘭城喝止住了:“你是什么東西,竟敢在老夫府上放肆,來人,給我打出去!”
話音才落便有幾個精壯的仆役走了進來,江嶼一驚,正要辯解時,卻聽武盡忠一聲怒吼:“云騎司辦案,我看誰敢阻攔!”
一眾仆役看見云騎司的腰牌之后便又紛紛退了出去,不論牟蘭城如何怒罵,再也不敢往前走上半步。江嶼見機會來了,趕忙湊到桌前看了起來。
信紙上的字跡歪七扭八似乎不善用筆,可遣詞造句卻又不像是不識字的,大約是為了掩藏筆跡所以才用左手寫字。
和那混亂不堪的字跡相比信上的內(nèi)容倒是有趣多了,大約是指責牟蘭城才是十五年前東華門失守以及皇城大火的元兇首惡,只可惜信上的字跡被燒了一半,再難看出更多東西。
武盡忠指著一列被燒焦的字跡示意要他辨認。江嶼細心看去,焦糊的邊緣不是已經(jīng)碎裂不堪便是顏色太深無法分辨,只隱約看出“孫子”、“告發(fā)”、“報應”這幾個字。
一一指給武盡忠后江嶼便退到了一邊繼續(xù)看戲。武盡忠蹙眉想了片刻,忽然哼了一聲:“牟云鵬是被他綁走的?”
眼見牟蘭城的臉色一陣發(fā)青,武盡忠便又道:“不如你跟我合作吧,你說出當年的實情,我?guī)湍惆褜O子找回來,可好?”
牟蘭城忽然又挺起了胸,傲然道:“本官說的就是實情,至于我的孫子……”
他的話才說了一半,便被外面的一陣喧嘩給打斷了?;仡^一看,見是梁書氣急敗壞的跑了回來:“那人跑了,不過他被我砍了一劍,我已經(jīng)著人報了大理寺,那老家伙應該跑掉的?!?p> 牟蘭城聞言大喜:“梁賢侄果有乃父之風!誒!賊匪兇惡,賢侄可有受傷?!”
梁書拍了怕腰間的扶風長劍,微微一笑道:“街上人多我也不好出手,只在他手臂上劃了個口子,不過這人的身法不錯,凈挑人多的地方逃遁,這不……到底還是讓他跑了?!?p> 牟蘭城呵呵一笑:“不礙的不礙的,既然賊人已經(jīng)受傷,那就不愁大理寺的人找不到他。這次真是有勞賢侄出手了?!?p> 江嶼忽然覺得奇怪,想不通為何賊人跑了牟蘭城反倒這么高興,倒像是在極力隱瞞著什么。可牟云鵬失蹤已經(jīng)失蹤了兩天一夜,要等大理寺抓到賊人再問出口供,還不定要等到什么時候,要是賊人先一步下手殺了肉票可就壞了,于是便出言提醒道:“小公子還在對方手上,光這么等下去不太好吧?”
梁書嘿嘿一笑,拍了拍胸脯道:“你當我是傻子嗎,我已經(jīng)跟巡街的云騎衛(wèi)打過招呼了,陳影這會兒八成已經(jīng)得了消息,要不多久云騎司也會來幫忙的?!?p> 粱書說完,便用邀功似的目光掃視眾人,卻見牟蘭城和武盡忠竟同時沉了臉色,不由疑惑:“誒?你們怎么都不說話了?”
江嶼忽然撓了撓鼻子,心下暗自盤算——‘牟蘭城本就是有事隱瞞,他不高興云騎衛(wèi)參與調(diào)查還說得過去,可那武盡忠怎么也是一臉色憂色?不對,自從梁書進來他就再沒開口,難道是梁書說的那句話惹到他了,還是讓他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