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十七
何順發(fā)是個矮胖子，長了一張樸實無華的平凡臉孔，在大理寺十多年也只混了個末等差頭，只比尋常的捕快略高一些，或許是在衙門里被磨平了棱角，所以說話時總是樂呵呵的。
一見找他的人是梁書，趕忙躬身抱拳：“梁大人召見卑職可是有什么訓示？”
梁書也不客氣，當即便呸了一聲：“別跟我說你不知道我找你干嘛，少跟我裝糊涂！”
何順發(fā)連連點頭：“是是是，卑職不該裝糊涂，只是不知……您找卑職過來是要作甚？”
梁書嘖了一聲：“我說你是不是找抽?。∥艺夷氵€能干嗎，當然是來看證物??！”
何順發(fā)不易察覺的往后挪了兩步，笑道：“梁大人說笑了吧……這里放到都是天火案的證物，這案子可是呂大人親自驗看的，小的怕是不便參與吧……”
江嶼看得有趣，只見著胖子雖然在往后退，可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卻死死的盯著那一堆焦糊的木炭，看他鼻翼微微翕動的樣子，似乎還在努力辨識著氣味。
便出言問道：“您也覺得這火是天神降下來的神罰嗎？”
何順發(fā)咧著嘴搖頭：“這是天火，卑職可不敢胡言，不過呂大人和封道長都是這么說的，想必錯不了的。”
這胖子真是有趣——表面上不卑不亢，可言語之間卻寫滿了‘不肯茍同’?？此氖种敢恢痹谖⑽㈩澏?，似乎十分渴望能摸一摸那些焦黑的木棍才好。
江嶼的嘴角忽然掛上了一抹淺笑，他探手拿起一根木頭，轉(zhuǎn)向粱書說道：“梁大人，你看這根兒是不是車輪上的，怎么只燒了一半啊？”
何順發(fā)沒有答話，可臉上的肥肉卻不自覺地抖了抖。
粱書瞥了一眼也沒看出眉目便隨手接了過來，反復看了幾遍還是無果，便又丟回到了證物堆了，伴隨著木炭接觸時發(fā)出的特有脆響的，還有何順發(fā)的一聲大喊：“不要扔！”
粱書聞聲抬頭，見何順發(fā)滿臉哀怨的樣子便明白了江嶼的意思，于是故意說道：“反正都這樣了，不怕的。”
何順發(fā)雙手握拳牙關(guān)緊咬。
江嶼卻又拿起了一根燒的半焦的木頭，疊指在上面彈了兩下，震得碳粉紛紛而落：“梁大人，你看這個是不是車轅上的？”
梁書轉(zhuǎn)手又接了過去：“這亂糟糟的一堆誰看的懂，還不如拿到廚房生火算了?！?p> 他說完作勢便要再扔，何順發(fā)卻忽然喊道：“您手里的拿的應(yīng)該是篷車的底座！”
梁書和江嶼的眼睛同時一亮，對視一眼之后，梁書卻又對著何順發(fā)搖了搖頭：“燒成這樣你也看得出來，說大話騙我的吧？”
何順發(fā)嘴里嘖了一聲，指著木塊的一頭說道：“您看這塊榫子了沒？這叫棕角榫，能把三根木頭拼在一起，平時的桌柜書架都用這種，而另一頭大概是個夾頭榫，再看這木頭的尺寸，應(yīng)該是篷車的底座無疑了！”
梁書的眼睛霍然一亮，隨手又拿起一根完全焦黑的木頭：“那這個呢？你也看得出來？”
何順發(fā)怕它斷了，小心的接在手里又看又聞了好一陣才緩緩開口：“聞著是樟木，雖然已經(jīng)燒焦了，可看這形狀和尺寸，大約是防止蟲蛀特意加的樟木條，一般是安在車廂的四面上的?！?p> 江嶼又遞了一塊給他，趁他專心查看的時候突然問道：“這真是天火嗎？”
何順發(fā)下意識的搖了搖頭：“怎么可能，這……”
他的話才出口，整個人便僵在了那里。
梁書的嘴角微微一翹：“既然不是天火，那依你看這火是怎么起的？”
何順發(fā)緩緩抬頭，咧開大嘴嘿嘿干笑道：“瞧您說的……我一個當差的哪懂得那些，那可都是神仙爺爺們的差事……”
梁書呵呵一笑，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你看哈，眼下這里就咱們?nèi)齻€，你不妨有話直說。要不然等老胡回來，怕是整個大理寺的人都會知道你和呂超賢唱反調(diào)呢?！?p> 何順發(fā)只覺得嘴里發(fā)苦，幾番想要拒絕卻總覺得背后有人在盯著自己。眼見有門，梁書又夾槍帶棒的嚇唬了一番，何順發(fā)才終于點頭。
“梁大人，您有話快問，咱們長話短說。可有一樣，我說的話做不得準，除了這個門我可不認賬?！?p> 梁書哈哈一笑連連點頭：“這個你可以放心，我們只有幾個問題，問完就放你走。”
他見何順發(fā)點頭，便繼續(xù)說道：“那先說說，你為什么說這不是天火？”
何順發(fā)說話之前先嘆了口氣：“聽說您是去過現(xiàn)場的，那您還記不記得馬車當時的樣子？”
梁書點頭。
何順發(fā)繼續(xù)道：“劉大人的馬車整個車廂差不多都燒干凈了，車底板卻只有前半截燒的厲害，后面和車尾則幾乎就沒被燒過，之所以會碎成那樣，全是被驚馬給拽散架了。再說那車夫的尸體也有問題，腦袋都燒焦了，可屁股跟大腿上卻幾乎沒什么燒傷，這種情況倒更像是被人潑了火油，上半身淋得最多，所以燒的也更徹底?！?p> 梁書連連點頭：“所以你認為這是有人縱火？！”
何順發(fā)連忙擺手，懦聲道：“我可沒這么說……畢竟火油雖然不算怕水，卻也不可能在大雨里燒毀馬車呀。”
梁書看了看江嶼，兩人對視一眼后，江嶼問道：“聽說您擅長火災(zāi)，不知道您聽沒聽說過鬼火？”
何順發(fā)聞言挑了挑眉：“您說的是墳地里的那種鬼火？倒是也聽說有鬼火燒山的事兒，可那東西夠不到摸不著的根本沒法用來放火啊?！?p> 他一邊說話一邊搖頭：“只怕沒燒到別人先把自己燒個半死?！?p> 再抬頭時，卻見梁書正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自己：“如果真有人能做到呢？”
粱書把從武盡忠哪里聽來的故事原封不動的又給何順發(fā)講了一遍，聽到有人能用尿和糖霜、火油做出鬼火時，他臉上的表情簡直精彩極了。
“真有此事？想不到這世上竟然有人能有這種手段！可惜就這么死了，可惜了啊！”
梁書見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便輕咳兩聲：“現(xiàn)在可不是惜才的時候，你倒是說說有沒有什么啟發(fā)啊？”
何順發(fā)拉過來一把椅子，坐下之后便開始分析：“守城的時候常有人把火油罐子扔進敵人堆兒里然后再放火箭的，可這種東西不僅危險而且還不易存放，后來就有人想出往陶罐里加糖霜，糖霜混合火油之后不僅不容易灑出來，而且燃燒的時間也更長，可總也還是需要從外面引火的，你們說的鬼火箭卻不需要點火，射中之后就能自己起火，這倒是有些不解了?！?p> 江嶼和梁書兩人坐在何順發(fā)的對面，聽完他的分析之后各自默然無語。良久之后，梁書終于嘆了口氣：“要是能把墳地里的鬼火裝到火油罐子里就好了，那豈不是……”
本是隨口的一句牢騷，不想何順發(fā)聽后卻猛然抬頭，顫抖著手指驚呼道：“那不就是你們說的鬼火箭嗎！”
一直瞇著眼的江嶼也開口說道：“所以……那個人是從尿里弄出了鬼火？”
何順發(fā)連連點頭：“很有可能！早就聽說亂葬崗里偶爾能見到被燒焦的畜生尸體，要是真能用來縱火……誒！這么看來，劉大人的馬車還真像是被砸了火油罐子呢……要不怎么只把車廂給燒了呢！”
三人越想越是有理，仔細想來馬老七的情況也是如此。雖然他座的只是一輛平板馬車，可從馬老七燒傷情況來看，他的傷情重點全在后背，尤以腰背處為甚，而且馬車的損毀情況也比劉培中的馬車嚴重，整個車身幾乎都被燒光了。
如今看來也很有可能是有什么東西在馬車上突然爆燃，引火之物淋到了馬老七的背上，所以才會有那樣的傷勢。
一番討論之后卻還有一個疑點沒有想通——馬車是如何在大雨里被引燃起火的。
劉培中的馬車是在戌時前后起火，根據(jù)車夫的傷情來看，應(yīng)該是車頂被人安放了引火之物，爆燃之后里面的物料拋灑出來，然后才燒毀了馬車和車夫。而據(jù)廚子老孫交代，冒名的車夫是未時前后才從刑部離開的，距離戌時也足有三、四個時辰，而在此之前馬車并無異狀。
兩輛馬車起火之前恰好都有旁人目擊，卻都說事發(fā)之前絕對沒見有人接近過馬車。聚遠樓的伙計只說馬車起火之前曾冒出過濃煙，倒是馬坊村的幾個村民看得清楚，眾口一詞的指認馬老七的馬車先是冒煙，然后便爆出了一團青綠色的火球，立時便把馬老七燒成了火人。
何順發(fā)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終于晃了晃碩大的腦袋，嘆道：“果然不是尋常的手段，小的無能，我看您還是另請高明吧?！?p> 梁書卻擺了擺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誒對了，現(xiàn)場勘驗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石灰，我聽奎叔講過，生石灰遇水就會發(fā)熱，戰(zhàn)場上常用來迷人眼目！你說會不會跟石灰有關(guān)？！”
何順發(fā)凝神想了想，卻搖了搖頭：“應(yīng)該不大可能，畢竟石灰再熱也不可能引燃火油啊。”
梁書聽了也覺得有理，便默默點了點頭，忽然想起江嶼一直沒有說話，便推了他一把：“想什么呢，怎么一直不說話啊?！?p> 江嶼被他推了一下，猛然回神：“??？哦……我是在想……或許真有可能跟石灰有關(guān)也說不定呢……”
他見梁書跟何順發(fā)全都目光灼灼的看著自己，便繼續(xù)說道：“石灰并不需要引燃火油，只要它能破壞掉容器，讓里面的鬼火見風就夠了?！?p> 江嶼見何順發(fā)滿臉不解，便又把自己早年在北境遇到老韃子的事情說了一遍。說到老韃子在坑里被鬼火燒死時，何順發(fā)忽然一拍額頭：“所以……鬼火見風可以自燃？！”
江嶼點頭：“師傅說陰間的鬼火遇到陽氣就會燃燒，所以石灰只要能破壞盛放這些東西的容器，鬼火見風便會自燃，然后再引燃火油和糖霜……”
何順發(fā)接口：“所以那火焰才會是青綠色的？！”
梁書也跟著說道：“所以木炭上才會趴著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