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二十四
張寒的尸身連著那張紅木椅子一起被搬了出來。
兩個道士往他身上淋了火油,紫陽真人又裝模作樣的在他面前舞了幾下桃木劍,接著便用一張符箓引燃了火油,火焰帶著一陣黑煙轟然而起,照亮了一片夜空,也在照亮了竇章灰色的眼眸。
沒了水分的干尸在烈焰的炙烤下慢慢地彎曲萎縮,仿佛是一個在地獄中掩面痛哭的人。
火人散發(fā)著濃重的焦臭。
隨著一陣噼啪爆響,椅子終于散成一地的劈柴,尸身也隨之倒在地上繼續(xù)枯萎,大約半個時辰之后才終于成了一個黑黢黢的焦尸。
明火熄滅之后焦尸上便開始冒出濃煙,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加濃重的焦臭氣味,趙濟所坐的位置雖在上風口上,饒是他用手帕捂住了口鼻可也依舊被熏得昏昏欲嘔。
眼見紫陽真人口中的怨魂邪祟已被焚毀,趙濟便起身準備告辭。
“真人果然法力通天,今日除此怨靈可喜可賀?!?p> 紫陽真人滿面春風的微笑點頭:“今日能有這般順利全靠吾皇洪福齊天。當然也少不了太子殿下的一份拳拳仁孝之心,貧道只是借勢而為,最多不過是順應(yīng)天意而已?!?p> 趙濟也不謙虛,微微頷首道:“既然此間事了,那本王便準備告辭回宮去了?!?p> 他看著還在冒煙的干尸皺了皺眉,也不知這焦臭的氣味能散出多遠,只怕西南的大片皇城里都免不了能聞到這股焦臭。于是便盡力把手帕又捂緊了一些,詢問道:“這冤魂的肉身還是盡快處置了好,總不好讓這污穢之氣污了皇城?!?p> 紫陽真人微笑頷首:“無量天尊。殿下盡管放心,我這就命弟子將冤魂的肉身挫骨揚灰,封入法壇之后帶回龍虎山鎮(zhèn)壓。”
趙濟點了點頭:“本王實在耐不住這味道,這便先行一步了。”說到這里,他還很應(yīng)景的干嘔了一聲。
紫陽真人見狀連忙請他留步。
趙濟蹙眉,卻還是停住了腳步。紫陽真人卻命身邊的道童去把孟蛟喊來。
“殿下曾被邪氣沖撞過,為保萬全就由你送殿下出宮吧?!?p> 孟蛟躬身領(lǐng)命之后便向太子立單掌行禮。
似是覺得還有不妥,紫陽真人又走回法臺之上提筆畫了一張符箓,小心疊好之后遞給趙濟。
“為保萬全,還請殿下把這張雷符放在床頭,如此便不虞邪祟侵害?!?p> 趙濟寫過紫陽真人,又對孟蛟道了一聲有勞便動身離開了福寧宮。
宮門之外早有一乘軟轎等在那里,軟轎里放了熏香,氤氳的香氣緩緩流入鼻腔,趙濟這才把那方冰蠶絲帕從嘴邊拿開,十分嫌棄的丟在了地上。
而孟蛟卻似對這味道不以為意,神情自若的跟著軟轎往宮外走。
軟轎無聲的往前行進了很久,耳邊只有腳步踩在地磚上的發(fā)出的沙沙聲,趙濟挑開轎簾想看一看自己所處的位置,不料眼前卻正是孟蛟的側(cè)臉??粗鴮Ψ缴袂樽匀舻纳袂樗唤麚u了搖頭,暗討這眉清目秀的道人也不知見過多少焦尸才練成這般見慣不怪的神情。
想到這里他便又多看了孟蛟兩眼,不想?yún)s越發(fā)覺得這人眼熟,便隨口問道:“這位道長,我們之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見過?”
孟蛟聞聲回頭,正好看見趙濟的一雙晶亮眸子正看著自己,便十分謙和的點頭:“前次家?guī)熑|宮驅(qū)邪時貧道也有一同前往的,許是殿下貴人事多沒在意吧?!?p> 趙濟當然記得前次曾在東宮見過孟蛟,可那時他就覺得眼前的道人有些面熟,只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見過。孟蛟說完便繼續(xù)低頭趕路,神色上看不出半點異常??哨w濟極善書畫,常以自己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為傲。他深信自己一定曾在什么地方見過此人,又或者……是一個跟他很像的人?
前面就是吉祥門,狹窄的門口剛好可容軟轎通過,與之并行的孟蛟便自動跟在了軟轎后面,趙濟放下轎簾,思緒也隨之中斷。
孟蛟跟著趙濟的軟轎出了東華門后便悄悄放慢了速度,最后停在了一個街角——紫陽真人只讓他送太子出宮即可,而在這之后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離了東華門他一路向東先去了明義坊,見到牟蘭城的宅邸已經(jīng)被云騎衛(wèi)團團圍住,這才閃身往南繼續(xù)潛行。終于在二更鼓剛剛響過的時候出現(xiàn)在了花林坊的一間湯餅鋪子門前。
他抬手在門上輕輕拍了兩下,三長兩短,門里隨即傳來一陣沉悶的摩擦聲。鳴蟲被這聲音驚動暫時停了叫聲,孟蛟便趕忙閃身走進門里,木門隨之又被兩名大漢緊緊閂上。
再往里走,破舊的屋檐下早有人等在那里,見到來認識他,便把門前的大水缸拖到了一邊,拉起地上的拉環(huán)之后,地上便現(xiàn)出來一個明亮的洞口,隱約能聽見下面有人說話。
孟蛟也不猶豫,縱身一躍便下了地洞。
地下的空間十分寬敞,里面的空氣也不沉悶,只是隱約之間的血腥之氣令人作嘔,馮沖見他來了便停下了手里的動作,閃身讓到一邊,把被綁在墻上鮮血淋漓的周老漢露了出來。
孟九娘清了清嗓子,恢復(fù)成女聲問道:“就是這個老頭找到了破綻?”
馮沖丟下烙鐵,冷哼道:“給云騎衛(wèi)送信的就是他,要不是他想救走牟云鵬只怕還真捉不住他。”
“他有說出幕后的主使嗎?”
馮沖搖了搖頭:“他只說要為兒子伸冤,別的什么都不肯交代。”
看著地上丟著的許多刑具,他又補了一句:“受了這么多還不肯開口真是條漢子?!?p> 孟九娘瞪視著周老漢遍體鱗傷的身軀,恨恨的說道:“好個伸冤,就因為你兒子的一條賤命便壞了主上的大事!我讓你伸冤!我讓你伸冤!”
她越說越氣,禁不住拿起鞭子又抽了兩下,周老漢卻像是徹底沒了力氣,只隨著力道無力的晃了兩下便沒了聲息。
馮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趕忙阻止道:“你再打他就死了!”
孟九娘狠狠翻了個白眼,甩開馮沖的束縛怒道:“死就死了!反正他也不肯開口!”
馮沖再向前一步,伸手擋在孟九娘身前:“九娘你醒醒!你一貫都是最冷靜的,怎么就不能……”
孟九娘不等他說完便抬手一指點在馮沖的手肘上,馮沖吃痛閃身,下一刻,便有一根長針從周老漢的額頭上貫?zāi)X而入。
馮沖頹然嘆了口氣,臉色已是難看至極。
“九娘,你真的變了?!?p> 孟九娘揉了揉酸痛的手指,冷聲道:“我是喝過離情水的,當然會變。早就跟你說過,我活著的目的只有一個,我要讓天下人對酆都孟家刮目相看,讓唐門……還有江湖上那些看不起我們的人付出代價!你總讓我跟你回去,好,我可以跟你回去,可我要的這些你能給嗎?”
馮沖的臉色一黑,沉聲道:“你就不為你幼弟想想嗎!如果你們的事情敗露,你以為朝廷會放過孟家?你以為孟家的族老們會放過你?你這是在于天下為敵,也包括你的家人!”
“那你就更該幫我。主上應(yīng)允我,主要計劃成功,他就派兵剿滅唐門,此后蜀中便是我孟家一家獨大。到時候我就把家主位置讓給阿昶,只要你愿你,我給你做牛做馬都可以!”
馮沖的臉上滿色苦澀:“我?guī)湍銡⑷?,幫你陷害,幫你搜遍皇城去找玉璽,哪一樣不是盡心盡力,你還想要我怎樣?”
“我要的不是盡力,是要你找到玉璽?!?p> 馮沖蹙眉:“福寧宮的夾壁墻里沒有玉璽嗎?”
“沒有,里面只有一個死太監(jiān)。再過些天福寧宮里就要住人了,玉璽的事情你還要抓緊,哪怕找到半點消息也要盡快通知主上?!?p> 馮沖聽出話頭不對,便狐疑著打量她一番:“為什么不能告訴你?”
孟九娘揚了揚下巴:“我要去東宮住上幾天,可能不太方便見你,你只把消息用飛鴿傳出去就好了,其他的事情用不著你操心?!?p> 馮沖見她的臉色不愉多問,便把嘴里想說的話硬生生又咽了回去,轉(zhuǎn)而換了個話題問道:“既然牟蘭城已經(jīng)沒有用了,那要不要放了牟云鵬?”
“不能放,現(xiàn)在正是關(guān)鍵,萬不能有所疏漏。索性一刀殺了,嫁禍給這老家伙算了?!?p> “他還有個做云騎衛(wèi)的義子,想要嫁禍給他,只怕也沒那么容易?!?p> 孟九娘蹙了蹙眉,不耐煩道:“那就丟到冰窖里凍起來,就像李彥召那樣變成懸案好了。至于這個老家伙……反正也沒人知道這個地道,不如就丟在這里好了。”
馮沖依計點頭,看著孟九娘離去的背影,他忽然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心悸,莫名的問了一句:“能不能告訴我你去東宮要做什么?”
孟九娘沒有轉(zhuǎn)身,只是微微側(cè)頭,輕聲道:“我要去當棋子?!?p> 馮沖的心里一緊:“會不會有危險?”
孟九娘沒有說話,馮沖又問:“不是還有趙爍嗎,為什么偏要你去?”
孟九娘的嘴角牽起一個弧度,聲音中竟也多了些柔軟:“主上的安排自有道理,你安心去找玉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