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 五十
再見孟九娘時她仍舊是一身道士裝扮,不過她這次沒戴道冠,只用了一根烏木發(fā)簪別住發(fā)髻,白凈的臉上未施粉黛,既沒表情也無血色。
在她后面還有個披頭散發(fā)的婆子也跟了進來,她先用手指捅了捅一動不動的文武群臣,馬上又對地上的斷手充滿好奇,竟像是數(shù)螞蟻的稚童那般蹲在地上端詳了起來。梁書一見不由皺眉,這瘋女人不是趙濟養(yǎng)在春不歸的玉婆子嗎,怎么也道宮里來了。
孟九娘對地上的死人視而不見,她瞥了一眼龍椅的方向,見皇帝像是已經(jīng)死透,這才轉(zhuǎn)向趙爍準備行禮,正欲開口,卻見趙爍雙目赤紅臉色晦暗,仿佛隨時可能走火入魔時,她原本木然的表情這才有了些許變化。
“屬下見過主……阿……見過陛下……”
趙爍很滿意孟九娘的表現(xiàn),捋須笑道:“免禮平身回話!”
待孟九娘禮畢起身,他才繼續(xù)說道:“方才我與趙貴妃說到了太子的身世,正好你在,不如就由你來給貴妃說說咸平二年五月十六那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p> 孟九娘行禮的時候已經(jīng)看出了端倪,她見趙濟在陳興林身邊睡得深沉,便猜出趙爍大概是為他才落得如此狼狽,以至于不得不臨時改變計劃。
雖然心里還有疑惑,可孟九娘從不質(zhì)疑趙爍的決定,既然他要暴露趙濟的真實身份,自己便沒有拒絕的理由。
想到這里,孟九娘抱拳拱手朗聲說道:“咸平二年五月十六,乙卯日。屬下奉命趁東華門騷亂時潛入東宮,趁機帶走太子趙濟,并沿途留下蛛絲馬跡,將追兵引向長慶坊,與埋伏在宏恩觀中暗衛(wèi)發(fā)生沖突。彼時天鄉(xiāng)樓燃起大火,我們便引導追兵找到準備好的少主趙淵,事后,屬下曾尾隨他們返回皇宮,親眼見到偽帝命御醫(yī)為少主治傷?!?p> 孟九娘的聲音幾乎沒有起伏,原本驚心動魄的一樁陰謀竟被她說的仿若賬簿??绅埵侨绱?,卻也把眾人說的心潮起伏。她的敘述沒有破綻,不僅每個節(jié)點都能和趙爍的說法一一對應(yīng),更對宮里的部分也作了補充,尤其說到趙昀命御醫(yī)為太子治傷的時候,就連江嶼也是一驚:陳瑞昭的醫(yī)案只有他和梁書看過,原本以為陳瑞昭的記述不足為憑,不想竟從孟九娘的嘴里得到了佐證。
如此一來,不僅是梁書和趙清雅,江嶼自己也開始懷疑他的推斷是否有誤。
眼見趙清雅的臉色愈發(fā)難看,趙爍十分滿意的捋須輕笑:“如此解釋,趙貴妃可還滿意?不滿意也沒有關(guān)系,正好陳興林也是親歷之人,你何不聽聽他的說法。”
趙清雅微微側(cè)頭,鳳目含嗔怒視陳興林:“前面的事情本宮不做計較,本宮只想知道那天晚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關(guān)皇家體面,望你三思后言!”
此時的陳興林盤膝坐地,枯瘦的手掌抵著趙濟的背心,正用自己的內(nèi)力溫養(yǎng)太子受損的經(jīng)脈,聽見趙清雅的問話,他也沒有起身的意思,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用干啞的聲音答道:“老奴那晚確實是奉旨秘密營救太子,不想竟在宏恩觀前遇了埋伏,老奴正擔心會不會是中了賊人的調(diào)虎離山時,那天鄉(xiāng)樓好端端的竟起了大火,當時的情況緊急根本顧不上旁的,老奴帶人沖進樓里,總算在房倒屋塌之前找到了已經(jīng)昏迷的殿下,老奴見殿下的臉上有一片燒傷,一怒之下便命人把宏恩觀也給燒了?;貙m之后陛下震怒,命太醫(yī)院務(wù)必全力救治。在那之后老奴也覺得事有蹊蹺,卻沒想到……”
雖然陳興林的話中難掩自責,卻也為孟九娘的敘述做了佐證。趙爍的雙手已經(jīng)止住了抖動,他捋須微笑止住了陳興林的自責:“栽在朕的手上你也不必自責,況且于近日來說你不僅無罪反而有功。”
趙爍故意把話說得輕松,可陳興林也著實并不客氣,微微頷首算是謝恩,似乎他原本也沒把自己搞錯太子的事情放在心上。趙爍的眼角微微抽動,總算看在他為太子溫養(yǎng)經(jīng)脈的的份兒上而忍住沒有發(fā)作。
兩人神態(tài)上的些微變化卻被趙清雅看在了眼里,她敏銳的察覺到了陳興林的反常之處——這老太監(jiān)一向以家奴自居,即便他數(shù)十年來屢立奇功,可在趙昀面前也從不敢有半分倨傲之色,如果他真的認可趙爍是自己的主人,那他絕對不會做出如此無禮的舉動。
纖纖玉手不自覺的碰了碰皇帝的手掌,傳回來的卻是冷冰冰的僵硬觸感。
“說來說去也都是你們趙家的家事,原也輪不到本宮置喙,不過既然話說到這兒了,本宮倒是忽然想起一樁往事?!?p> 深深吸了一口帶著血腥味的空氣,趙清雅忽然把左手舉了起來,她對著手背上的一道淺淺疤痕淡淡說道:“清河這孩子自幼頑皮,她有一次弄翻了本宮身邊的花瓶,這道傷疤便是那時候留下來的。陛下不忍責罰清河便把怒火遷到了太醫(yī)的身上。如今看來那些御醫(yī)也真是沒用,早把換顏妙術(shù)拿出來給本宮醫(yī)治,又何至于被陛下打的皮開肉綻呢。”
說到這兒,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側(cè)頭看向身后,對著人群中的陳妃說道:“誒呦,差點兒忘了陳妃妹妹便是杏林世家,你父親做了二十年的院正,你可曾聽說他有這種絕妙的手段?”
陳妃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點名,下意識地想要搭話,卻被一旁的清風捂住了嘴巴。趙爍正與發(fā)怒,卻見陳興林的手掌輕輕一推,趙濟隨之輕哼出聲。
趙爍見趙濟已經(jīng)醒了,不由輕呼出聲:“淵兒!”
趙濟其實早就醒了,他倒在陳興林懷里的時候便已經(jīng)有了意識,只是他那時還很虛弱,目不能視口不能言,而且又聽見趙爍在談自己的身世,索性便任由陳興林為自己灌輸內(nèi)力。
趙濟其實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世,反正承天玉璽在自己手里,只要今天能活下去,無論做誰的兒子,自己早晚都能當上皇帝。對他來說,他更在意的反而是哪個夢中的女子。
難道真是傳說中的花魁春十三娘?
正尋思間,趙濟忽然覺得背上一空,接著便聽見趙爍的聲音——那一聲淵兒顯然是在呼喚自己。他下意識地回頭一看,正好迎上一道殷切的目光。
趙爍的臉色白的嚇人,五綹長須也沒了顯然的柔順,倒是眼白紅絲密布,眼角更有血淚滲出,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兩個血淋淋的窟窿。
被這樣的眼睛注視之后,趙濟先是打了個機靈,繼而竟有些不知所措——那道目光當中飽含著深情,欣慰、虧欠、寵溺、期許,饒是他自詡詩畫雙絕,一時之間也想想不出合適的詞匯來描繪這種復雜的情緒。
“淵兒!”
趙爍又喚了一聲,聲音渾厚而低沉,仿佛一只大腳把他這十五年的記憶踩成碎片。
他的父皇從沒如此喚過自己,他也從沒見過父皇何曾用這樣深情的目光注視過自己。父皇對他從來只有勉力和訓誡。老師常說天家無父子,而他卻真的懷疑自己并非父皇親生,不然,他怎么會一年到頭也見不到父皇兩面?不然,父皇又怎會忍心扭斷他愛犬的脖子?
或許他真的不是父皇親生,或許……趙昀早就知道?
趙爍的形貌如此可怖,仿佛是才從地獄爬回來的惡鬼,可在趙濟看來,他身上的每一處狼狽都書寫著父愛二字。
緊閉的嘴唇在微微顫抖,父親二字就在趙濟的喉間來回滾動。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注視著趙濟會如何回應(yīng),便在此時,大殿里忽然響起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好一番巧言令色,好一派骨肉深情,這出戲做的真好,連朕都差點兒信了!”
“父皇!”
趙濟下意識的驚叫出聲,回頭看時,只見趙清雅和梁書等人也正猶疑著看著皇帝。
隨著大太監(jiān)竇章緩緩起身,死去多時的皇帝趙昀也晃著肩膀坐直了身體。
梁書一見皇帝醒了,連忙拉著江嶼和方怡白把龍書案圍成了一個半圓。
趙清雅驚喜交加,悲悲戚戚地喚了一聲陛下之后,她便緊緊抱住了皇帝的手臂。趙昀在貴妃的肩上輕拍兩下,之后才用玩味的目光打量著趙爍朗聲說道:“你真以為你的詭計天衣無縫?呵呵,不瞞你說,朕等今天可是足足等了十五年了,你所做的樁樁件件全都記載朕的心里,朕今天就要在這大慶殿里為除了你這孽障!”
趙爍正要說話,卻忽然看見江嶼正一臉訕笑地擋在了皇帝身前,不由大怒,屈指打了個呼哨之后,鐵面大漢便如被喚醒的戰(zhàn)神一般,兩個縱躍便來到了龍書案前,左手屈指成爪直抓皇帝面門而去。
一旁的竇章早有準備,手捏鋼針直刺大漢手腕要穴,大漢的動作忽然一滯,右手如水蛇一般纏住竇章,一拉一送,竟把竇章的肩膀卸了下來。
“擒拿手!”
竇章的肩上吃痛捏不住鋼針,索性便用身體擋在了大漢與皇帝之間。
梁書做夢也沒想過竇章竟也不是這鐵面巨漢的一招制敵,聽見喊聲回頭一看,這才發(fā)覺竇章的身形竟比之前瘦了許多。暗暗揣度,竇章一直跪在地上,莫非也是在為皇帝運功療傷?
鐵面大漢顯然對竇章的身材不感興趣,面具后的眼中精光爆射,雙手齊伸,竟是準備要把皇帝和竇章的腦袋一起捏爆。
千鈞一發(fā)之際,趙爍竟又有哨聲響起。鐵面大漢的攻勢立止,雙腳在竇章的肚子上重重一蹬,整個人便如飛鳥似的躍回到了趙爍身前,剛好接住陳興林的必殺一擊。
此時的趙爍內(nèi)力空虛,光是躲避陳興林的攻擊便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若不是情勢過于危機,他絕對不會讓鐵面人來保護自己。短短幾個呼吸之間,陳影和云騎衛(wèi)已經(jīng)把皇帝團團護住。
強行壓下錯失良機的懊惱之后,趙爍的眼里閃過一道厲芒,嘶聲下令:“大殿里的人,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