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出現(xiàn)并帶著新任務(wù)的安排到來后,肖恩看似是脫出了原本的麻煩,其實不然,而且恰恰相反,在那段沒有理會比利以及灰燼王國事件的日子里,肖恩的心反而更緊了,那些東西都隱晦的流動在他的血管里,刺激著他的身體,讓他沒法過個安生日子,他總是醒著的,夜里也只會失神一會,有時他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看到些模糊的輪廓,還以為是自己睡著了做夢了,可他一咬自己的手,就疼的完全清醒了過來。
老神父的身體在這段時間里已經(jīng)越發(fā)不行了,肖恩每次靠近老神父,都能聞到一股占滿泥巴的泥鰍被太陽曬干的氣味,那股氣味很濃而且日漸加重著。
肖恩擔(dān)憂著老神父,也不知道老神父這個對于比利而言,真正意義上的親人,能不能等到比利回來的那天。
只有到了日暮時,肖恩才會去看望老神父,那是肖恩自己的選擇,時間選得很奇怪,但肖恩自己也說不上來奇怪的地方在哪。
在老神父幽暗的房間里,點燃了一盞微弱的燈,其實,老神父并不需要那盞燈,那盞燈,是老神父特意為肖恩準(zhǔn)備的,肖恩每次到訪,也都會自覺的點燃那盞燈,宣布他到來的事。
老神父面前有一條從窗口掛下來的月光,他的身子藏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透過窗,老神父時時刻刻都在看著外面的世界,那是肖恩在第一次到訪時,尚不成熟的想法,當(dāng)?shù)皆L的次數(shù)多了,肖恩才明白,老神父會看外面的世界,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閉著眼,只是面朝著那個熟悉的方向。
“你來了孩子?!?p> 老神父低聲說,微弱的火光自他身后冒出,肖恩默默的走到老神父身旁。
肖恩站在老神父身邊,看著他躺在搖椅上搖來搖去,和他一起看著窗外的月色。
“你聽到了嗎?”老神父說,“那些聲音?!?p> 肖恩靜下來,細細的聽,那是一灘水蕩漾在瓶子里的聲音,隨著神父身體的搖晃,那動靜一陣又一陣。
“我時日不多了,我每天都要喝很多很多的水,不然我就會干渴而亡,每次我停下喝水,我的嘴巴就會慢慢的皺縮起來,我的喉嚨也難以發(fā)出人類的聲音,只能像風(fēng)鼓吹石塊一般的作響?!?p> 老神父說。
“有些痛苦不只是痛苦那么簡單,它活在你身體里,折磨著你的每一次思考,或許你并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只要當(dāng)你親身體驗到那種折磨的時候,你才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煎熬,我因痛苦而不眠了無數(shù)個夜晚,我想要砍掉自己的四肢,結(jié)束那種在骨子里隱隱作痛的折磨,但是我不能,因為我還活著,吮吸著那些痛苦,慢慢茍活著?!?p> 老神父還在搖晃著,但是搖晃的幅度減小了許多。
“如果我是你,說不定要往我身上摸一摸抓一抓,好確定衣服底下是否有人,說不定我已經(jīng)早就死了,如今和你說話的不過是一個鬼魂。”
老神父打趣著說。
肖恩看著老神父衰敗的模樣,腦袋也產(chǎn)生了老神父或許已經(jīng)不在的幻想。
最后,肖恩就如老神父所言的那樣,伸出手按在了老神父的肩膀上,輕輕的推了老神父一下,讓搖椅的搖晃幅度再次增大。
二人身體相互接觸的時候,肖恩看著老神父渾濁如一團死水般的眼睛,以及他臉上長滿斑點的皮膚,一時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讓他的心感覺空蕩蕩的。
是衰老引起的悲哀,還是虛弱引起的悲傷?
“你覺得很熟悉對吧?”老神父開口說,他眼里流著淚,注視著肖恩,“那是你心底的印象得到了顯現(xiàn),而你,卻主觀的蒙蔽了雙眼,所以,你才會覺得熟悉,卻又陌生?!?p> 在那之后,言語就全部終結(jié)了,肖恩覺得自己聽進了一些話,又覺得自己只是老樣子,陪著老神父又度過了一個漫無邊際的夜晚。
在黎明到來的時候,肖恩被困在了走廊上,他坐在那,依靠著墻角,在走廊的盡頭,看到了寫有自己名字的墓碑,當(dāng)光照過來,他轉(zhuǎn)過頭,就看到了矗立在地面上,燃燒著的棺材,那棺材上的火,越燒越大,永不熄滅。
他圍繞著走廊,圍繞著燃燒的棺材一圈又一圈的奔跑著,試圖跑出那個怪圈,卻總是一停下就發(fā)現(xiàn)自己還站在原來的位置上。
霧,是在火熄滅后出現(xiàn)的,很薄非常薄,要不是肖恩深處那些霧氣的中心,他甚至都不知道起霧了。
“是霧啊。”肖恩說。
他在霧里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不斷的靠近他,當(dāng)霧氣被撩撥開,當(dāng)霧氣散去,他又于日暮時分,站在了老神父的身后。
今天的月光格外的亮,肖恩走上前,看著窗外的白如魚肚的滿月,看著月亮下霧氣四起的森林,似乎又在那森林里看到了比利騎在巨人肩上的模糊印象。
“我還是會看見他,哪怕……?!毙ざ鞯驼Z道,他原以為自己的聲音很小,老神父不會聽到。
“哪怕你的雙目,已被黑暗蒙蔽?!崩仙窀刚f出了肖恩沒敢說出的話。
肖恩慌張的回過頭,卻發(fā)現(xiàn)老神父是閉著眼睛的,他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在他身上肖恩更是感覺不到一點魔力。
“他是怎么知道的?”肖恩陷入了沉思。
順著月光,肖恩把視野收回到了屋子里,在老神父的床下,肖恩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布滿灰塵的匣子,他記得當(dāng)初為神父打掃房間的時候,并未見過這種東西,怎么會突然就出現(xiàn)了呢?
肖恩疑惑的把匣子拿出來,拍了拍匣子上的灰塵,露出了匣子外殼上的琉璃色的花紋。
那上面布滿了圓圈,寫滿了怪異的文字,看起來像是一種異族的東西。
“我感覺到它們了。”。
老神父在一旁有些激動的說,他的胸膛第一次發(fā)生了一上一下,看得見的起伏。
“把它給我,終于,它終于再次現(xiàn)身了!你知不知道我等它,等了有多久,等到了我把它遺忘在時間的長河里,等到了我把它遺落在黑暗的記憶角落里,等到了我的內(nèi)心變成一片全然的空虛?!?p> 老神父忽然挺直了身子,這還是肖恩第一次看見老神父坐起來。
老神父費勁全力的伸出手,把匣子拿過去,抱在懷里,用力的摳動著匣子。
“我來幫你吧。”肖恩說,他嘗試著伸出手。
“不!這是我的事,只能由我來做。”老神父倔強的說,充滿了自尊,讓肖恩詫異的自尊。
折騰了半天后,匣子終于被打開了,那里面裝滿了灰色的渾濁的水。
“這是…?”肖恩問。
老神父激動的看著匣子里灰色的水,蒼老斑駁的手在灰水里來回撥動著,他輕輕地說。
“這個神奇的魔匣啊,它不屬于人類,它是天使的禮物,又或是惡魔的陷阱。它洗滌掉了我前半生的罪惡,又于后半生,給了我虛無和寂寥的折磨?!?p> 老神父抬起頭,看向窗外。
“我是突然來到亞西的,像是命運的安排,我成為了教堂的一員,為孩子們忙碌著,那使我活的很充實,但就是在這樣安靜的夜晚里,我又會無比的空虛。當(dāng)孩子們都睡下了,當(dāng)教堂里不再有其他聲音,我卻仍清醒著,而我卻沒有過去可供我思念,你能明白那種在萬籟俱寂的夜里,沒法思念過去的痛苦嗎?那種痛苦,會讓你的心擰成一根繩,會讓你想步入冰冷刺骨的水里,讓那些水沒過你的頭頂,徹底掩埋住你。”
“久而久之,我就養(yǎng)成了坐在窗前,仰望月光的習(xí)慣。你陪著我這些日子,大概以為我躺在這,是為了回憶往事紀(jì)念過去吧,那些事只是我躺在這的一部分,更多時候,我都只是躺在月光下,腦袋空空的,內(nèi)心什么都沒有,和那凄慘森白的月光一樣,冷寂,如同一片荒原?!?p> 老神父說著,把目光放回到魔匣上。
“它是關(guān)于我丟失的回憶的關(guān)鍵,它一直都是我的,但是,我又不記得該怎么去使用它,就像現(xiàn)在,它終于再次出現(xiàn)了,我打開了它,它里面裝著的全是我的記憶,但是我怎么都想不起來,該如何去使用它,把那些記憶奪回來?!?p> “所以你每天都在這里守著,就是為了等它?”肖恩問。
肖恩在提問的時候,內(nèi)心藏著一個擔(dān)憂,如果老神父并不是為等待比利才守在這的話,那在這個世界上,又有誰真正在乎比利的生命呢?
“不~?!?p> 老神父說,他抬起頭,用那渾濁的眼睛看著肖恩。
“你不明白我的話,的確,我應(yīng)該癡狂的尋找這個魔匣,又或是去等待著它。但是直到它出現(xiàn)之前,我都沒有去想過它,因為我始終活在現(xiàn)在。只有它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才會突然的記起它,渴望它。而我會一直守在這,是因為我想要在這,這所教堂需要我,我那走失的孩子還沒回來,他需要我。有時,我甚至感覺到他回來了,但是,我并不敢去問,也不敢去多加注意,我怕我會驚著他,怕他就連著這種偷偷回來的事也不做了。我只能等他,等他鼓起勇氣,想好了,才與我見面?!?p> 老神父看著肖恩的眼睛,看著肖恩不以為然的表情,明白了他的答案對于肖恩而言其實無足輕重,肖恩已經(jīng)把自己置身事外了,肖恩問那個問題只是出于多余的關(guān)心。
他遲遲沒有再說話,他停頓了很久,呼吸聲逐漸在這種對視中變得深沉,
他加快著自己沉悶的呼吸,一道銳利的光,漸漸地自他的那渾濁的雙目刺出,直逼向肖恩。
在一晃神間,肖恩仿佛見到了一頭月下的狼,黑夜的獵犬,瞪著綠瑩瑩的眼睛,露著森白的獠牙,與他面對面,充滿血性的對視著。
“如果你知道怎么做,那就去帶他離開那,他不應(yīng)被困在那種荒涼里,黑暗或許能蒙蔽你,但你站在這,就意味著,你仍屬于你自己,你知道自己在干嘛,你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你只不過是在逃避罷了。但是,孩子,在這生命的荒原上,黑暗是無盡,瘋狂的獵食也是無盡的,逃跑無法解決那些問題,反抗,拿起武器,去直面那些嗜血成性的野獸,才是你唯一的生存之道?!?p> 老神父初次展現(xiàn)的威嚴,完全的把肖恩給震嚇住了,他鏗鏘有力的聲音,不可阻擋的沖擊著肖恩內(nèi)心的濃霧,就好像夜犬追逐著在黑暗迷霧中緩慢行動的肖恩,逼迫著肖恩從黑暗深沉的睡眠中醒來,用盡全力去奔跑。
在這個時候,在肖恩的視野里,黑暗的修女出現(xiàn)了,她筆直的站立在老神父身后的黑暗里,隱隱的顯著自己的輪廓,睜著她那三只不同的眼睛,遠遠的注視著肖恩。
突然,裝著老神父的記憶的魔匣哐當(dāng)落地,里面灰色的水散落了一地,在地上鋪張開來,在月光下,那些灰水逐漸變成了無數(shù)面模糊、朦朧的鏡子。
灰水鏡子倒映著無數(shù)個影像,那些就是老神父前半生的記憶。
那些就是老神父要洗滌掉的前半生。
那個他,是作惡多端的匪徒,奪人錢財?shù)淖锓?,手里永遠拿著一把錚亮的大刀,臉上始終有著洗不凈的血跡,身旁總是堆著成堆的錢財、殘缺的軀體。
“別擔(dān)憂她,她是來帶走我的,不是因你而來。”老神父說,他同樣感受到了出現(xiàn)在身后的黑暗修女,“因為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所以我的恩澤如期而至,我的記憶重新回歸,因為我的生命正在步入黑暗,所以我的罪責(zé)不可逃脫,我的懲罰降臨于此。我知道她終會出現(xiàn),我并不意外,我唯一感到意外的?!?p> 老神父在說話的時候,目光從未從對肖恩的注視中移開。
“我唯一感到意外的,是你,肖恩,你到底是不是那顆星辰?為何你的身旁總是常伴黑暗?”
肖恩彷徨的站在月光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老神父。
老神父的呼吸越來越微弱了,他的喉嚨越來越干渴,逐漸冒出了那種風(fēng)鼓吹著石塊的聲音。
在神父那變得隆長的呼吸中,黑暗慢慢的隱去,黑暗修女的輪廓也逐漸淡化,在灰水干涸的過程中,一把獸皮包裹的匕首,在灰水徹底干涸的時候露了出來。
那是老神父的物件,那是老神父成為匪徒時帶著的第一把武器,并且這把匕首一直被他帶在身邊,陪伴著他度過了罪惡的前半生,直到他在那次打劫中,從一個游商手里得到了這個神奇的記憶魔匣。
當(dāng)肖恩撿起匕首,拿著魔匣,他就自然的成為了這個魔匣新的主人。
這也讓肖恩一下子就弄明白了老神父失憶的原因,弄明白了這個記憶魔匣的作用。
“代表著前半生的物件,落入記憶的長河中,汝的前半生也就將離汝而去。”
肖恩讀著魔匣上那些他原本看不懂的文字,驚訝的倒吸了一口冷氣,老神父在失憶之前,也和肖恩一樣,曾知道怎么使用這個魔匣,在后半生則完全忘了這個魔匣的存在,又在臨死之際,在魔匣出現(xiàn)之時,想起了一些片段,才醒悟過來,才想要去追尋關(guān)于這個魔匣的記憶。
就好像隨著河水流淌的一葉扁舟,只有在臨近瀑布邊緣的時候,才聽到了那毀天滅地的巨響,才明白了自己即將要粉身碎骨的悲慘命運,那時,一切都只能是為時已晚。
“你不想要重新活過嗎?你不想要遠離深沉的黑暗嗎?讓河水帶走它們吧?!?p> 誘惑的聲音,幾乎在肖恩成為魔匣的主人的瞬間,就回蕩在了他的腦袋里。
他看著自己手上帶著的‘星塵魔戒’,腦袋快速的過著在山洞里帶上這個魔戒后遭遇的一切,以及讓他至今都難以逃脫的黑暗。
“遠不止此,你知道,那枚戒指代表著更遠更長的回憶。”
魔匣里的聲音說著,促使著肖恩打開它,看著它里面重新盛滿的記憶河水。
肖恩的回憶快速的在水鏡里翻轉(zhuǎn)著,一直到那個魔霧鬼潮的童年,一直到肖恩被眾多鬼魂壓迫著,看著面前黑霧里鬼魂們讓出來的那條王道,‘星塵魔戒’、王冠以及華服第一次出現(xiàn)的那條王道。
“這也就意味著,‘星塵魔戒’代表著從那時開始的所有?!從那時開始的噩夢都能得到終結(jié)?!”
答案是肯定的,魔匣的誘惑考驗著肖恩的意志,思考了許久后,肖恩突然猛地關(guān)上了魔匣。
“不,我不能?!毙ざ髡f“雖然我承認我想,但是我不能?!?p> 他看著老神父的身體,伸出手,握緊了老神父冰冷的手掌。
“夜狼為人犬,不惜拔掉獠牙,磨掉利爪,才換回了這里的安寧,我不能讓他失望,我不能讓他守護之物被黑暗吞噬,卻無所作為。我知道該怎么做,我是那個唯一能帶著比利回來的可能,我去過比利藏身的王國,去過無數(shù)次,我知道該怎么把他帶回來?!?p> 他看著窗外已經(jīng)亮起的啟明星,回答道。
“我也許不是那顆星辰,黑暗也一直常伴我左右,但是,我是魔法師,我是灰燼魔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