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下學期，學校里新招了幾個心理咨詢老師，以解決學生們因即將升高三而產(chǎn)生的各種心理問題。唐靈雨能很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心理處于亞健康的狀態(tài)。因為她時不時地就會心絞痛，然后控制不住地去想一些悲傷、悲觀的東西。從心理學的角度上來講，這種癥狀被稱為“心碎綜合癥候群”。每次唐媽開車帶唐靈雨出去逛街的時候，她都會想方設法地找理由，好讓自己一個人留在車上，然后讓媽媽獨自去逛街。但，唐媽怎么可能會輕易妥協(xié)，她每次都會以“就是帶你來逛街給你買東西的你不去怎么能行呢？”、“這孩子怎么越長大越寡氣了？”等強勢的觀點作為說服女兒的理由，然后硬拉著唐靈雨進了商場。唐靈雨對此也無法反駁，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壓抑自己的情緒。并且，她也不敢跟母親講，因為她知道母親很難理解她那些復雜到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的那些情緒和想法?；蛘哒f，不是很難講清楚，而是不能講，因為唐媽從來就不會共情。而也正是因為這種特點，所以才造就了她們母女間現(xiàn)在的模式。那洶涌如洪水猛獸的悲傷情緒如果實在忍不住了，唐靈雨就睡覺的時候哭一會兒，但是那種哭也不是爆發(fā)式的，而是摻雜著一種被迫發(fā)泄的無奈，聲音也不能太大。以至于，最后每次發(fā)泄的效果都并不好。
不過，表達情緒的時間、機會并不會完全被那些不想去了解他人，也完全不理解他人的人所占據(jù)。它們偶爾也會落回到唐靈雨的手里?？奁詈唵蔚谋磉_痛苦、無助以及對愛的需求的方式，也是緩解壓力和痛苦的最直接的方式。有一次，唐媽帶著親戚家的孩子和唐靈雨一起去購物中心逛街。當時，唐靈雨剛好處于一個巨大的情緒低谷當中，急需發(fā)泄和自我疏導。于是，她就以簡單的“不想去，想獨處?！睘槔碛桑唵?、直接地拒絕了和她們一起逛街的提議，堅決死活都要留在車上一個人待著。唐媽見狀，憤憤地丟下一句：“這孩子現(xiàn)在可怪了！”，便“梆——”地一聲把門關(guān)上，把車門一鎖，拉著唐靈雨的表姐逛街去了。
理解不只是這一個時代的稀缺品，每個時代仿佛都是如此。更何況，想要搞清一件事物的前因后果和本質(zhì)，本就需要花費很多時間、精力，莫非自己經(jīng)歷過的，否則很難共情。很多人花費很多年或許都尚未搞清楚自己到底為什么痛苦。但，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我們每個人都能夠選擇用一些方式來發(fā)泄我們的痛苦——這是我們每個個體在獨自面對自己時所特有的權(quán)利。
她們走了之后，這下車里就真的只剩下唐靈雨一個人了。于是，她從剛開始的小聲抽泣，慢慢情緒越來越激烈，然后變成了放聲大哭、嚎啕大哭，這個過程的轉(zhuǎn)變用了不超過10秒鐘。那一次，她哭得昏天黑地。不過，唐靈雨剛哭完，癱倒在車后坐上沒一會兒，正調(diào)整了沒幾下呼吸的時候，她的媽媽和表姐就回來了。不得不說，那一次發(fā)泄讓她好受多了。
那段時間，唐靈雨因缺愛而暴飲暴食，還因暴飲暴食患上了腸胃病。唐媽發(fā)現(xiàn)女兒生病了，一邊不耐煩地每周帶著唐靈雨去看病、開藥，一邊脾氣也變得越來越差，耐心也變得越來越少。而唐爸則更過分，他一看到唐靈雨因生病而難受得面色蠟黃、萎靡不振的樣子就來氣，于是，只要唐靈雨一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他就一定會對唐靈雨罵罵咧咧道：“屁本事沒有，屁毛病一堆！”、“這孩子怎么亂七八糟的毛病這么多呢！”、“我怎么生出了這么一個東西！”、“一天天的就知道瞎吃！瞎吃！活該把身體都吃壞了！”、“快別休息了，一天天的就知道躺在床上！趕緊起來努力奮斗！”、“有點拼搏精神行不行呀！”、“這么大了難道還要爸爸教你該怎么讀書奮斗嗎？”、“可不像爸爸年輕的時候，爸爸年輕的時候可知道吃苦了！”……無疑，這些都給本就被病痛折磨得身心俱疲、病情難控的唐靈雨雪上加霜。
一次，當唐靈雨再一次經(jīng)歷完噩夢般的雙休日、節(jié)假日，然后拖著憔悴的面容回到學校后，她決定去醫(yī)務室找心理咨詢師聊聊。但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情，并不是能那么高效地就完成的。當她走到學校心理咨詢室門口的時候，她緊張猶豫了很久。她一緊張，就想去洗手間。于是，她不知所措地在洗手間和咨詢室門口徘徊了很久。大概發(fā)了15分鐘的呆之后，她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于是她大腦一片空白地推開了心理咨詢室的門。心理咨詢室里，在場的只有一個年輕女子坐在電腦前，桌上還有一份文件夾，上面壓著薄薄一沓表格。其他座位都是空著的。
“您好，”唐靈雨膽怯地連說話都顫顫巍巍：“我想心理咨詢。”
“好的同學，要提前預約的。你在這張表格上選個時間吧，順便在下一張表格上填寫一下你的個人信息。”年輕女子回答道。
“好的?！碧旗`雨的聲音很無力。她拿起筆，認真地在桌上填寫起來?！疤詈昧??！彼盐募A推向年輕女子。
“好的同學，你預約的是后天下午王愛萍老師的心理咨詢，請?zhí)崆拔宸昼妬磉@個房間等待。”那個年輕的工作人員用溫柔的聲音說道。
唐靈雨出了心理咨詢室后，立刻拿出手機百度自己預約的老師。但是什么都沒有查到。
到了預約的那天，唐靈雨如期到達心理咨詢室。這次的值班人員換了一個，但也是一位看著溫柔的年輕女子。那女子見她來了，請她坐到沙發(fā)上，還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唐靈雨不由地感到放松。過了幾分鐘，那女子將她請出所在的房間，領(lǐng)她進入另一個房間。王老師已經(jīng)在要進行心理咨詢的房間里等她了。和心理咨詢室的工作人員一樣，王老師的臉上也帶著溫和、關(guān)懷的笑容。
“王老師好。”待年輕的工作人員關(guān)上門，唐靈雨邊調(diào)整自己在沙發(fā)上的坐姿，邊盯著沙發(fā)旁小茶幾上的滿滿一包抽紙?；剡^神來，才趕緊向老師問好。
“嗯，同學你好。”王老師的語氣很溫和，也很慢，像是生怕驚到她了一樣：“你是高幾的學生呀？”王老師真誠地看著她的眼睛，關(guān)切地詢問她。
“老師……我是高二的……”，唐靈雨小聲說。
“好，你……有什么問題？為什么要來到這里？或者說，你有什么困惑的地方嗎？”王老師繼續(xù)低聲詢問。
唐靈雨一聽到“問題”、“困惑”，心里就堵得慌，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說，只好說：“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感覺心里非常難受，需要幫助……”
“好的，那你認為，具體的影響因素是哪方面的呢？是快到高三了，壓力太大嗎？嗯……還是你和家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讓你感到很痛苦、很困惑？或者說，是人際關(guān)系方面的問題？”老師的語氣依然是輕輕的。
“……”，唐靈雨沉默了一下答道：“是……是……后兩者。”
王老師繼續(xù)引導她：“具體是怎樣的呢？方便向我透露一點嗎？你不用害怕，現(xiàn)在只有我們兩個人。”
唐靈雨不說話了，開始哭。她小聲地抽泣——雖然小聲，但還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不停地抽噎，完全沒有辦法停下來。她試圖心平氣和地講出話來，但完全失敗了。伴隨著她發(fā)出的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說了什么的聲音，她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王老師面對這樣的情況，像是料到了一樣。她先是抽了一張面巾紙遞給唐靈雨，然后小聲地安慰她，并仔細詢問了她的班級還有姓名。隨后，她轉(zhuǎn)身，打開書柜的玻璃門，把唐靈雨所在班級的大資料袋拿了出來，開始翻找每個同學寫過的心理自測資料。
高二下學期剛開學的時候，學校統(tǒng)一讓高二的所有學生到大禮堂去，上了一節(jié)心理公開課。那堂課上，心理咨詢師讓每個同學拿出一張紙，并在3分鐘內(nèi)在那上面寫21個“我是什么什么，我怎么怎么樣，我是……”，例如“我是一個樂觀的人”、“我是內(nèi)向的”或者是“我喜歡陽光和運動”之類的，完全有關(guān)于自己的短句子。而王老師現(xiàn)在正忙著找的，正是唐靈雨當時寫的那張紙。
“嗯，找到了?！蓖趵蠋煹吐曌匝宰哉Z了一句，隨后拿著一張紙坐回了座位上。
“好了，小唐同學，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是不是感覺好一點兒了？比剛剛感覺稍微好點兒了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王老師說：“還記得你們之前做的那個測試嗎？介意我查看你的測試結(jié)果嗎？”
唐靈雨沉默地點了點頭。
“好的，那我們來一起看看你寫了些什么吧，……唔，介意我讀出來嗎，孩子？”在看到唐靈雨點頭之后，王老師語氣柔和，小聲且語速非常慢地道：“我是一個天生敏感且遲鈍的人，我最近常常感到很心痛，我現(xiàn)在很迷茫，我很討厭非常討厭我的爸爸，我經(jīng)常受到家人的忽視、打擊和打罵，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干什么就對了……”王老師念了幾條之后便沉默了，一言不發(fā)地看完了剩下的所有條內(nèi)容。
唐靈雨還在哭。這個哭雖然已經(jīng)不是剛剛的嚎啕大哭，但是卻飽含著一種特殊的“絕望感”，與重壓之下還堅信希望并努力去嘗試尋找希望的“釋放感”，讓人聽了之后也感到很有壓力、很痛心。不得不說她的哭聲真的很有感染力。
王老師開始引導唐靈雨，讓她進行自我探索，并試圖為她作情緒疏導。她必須讓唐靈雨自己看到并想去表達。幾句引導之后，她讓唐靈雨講出了很多她想講的話——其實是想表達的情緒。所有事件的背后都有一些特定的情緒，事件本身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情緒。
她們交流了大概一小時，下午大課間的時間都要結(jié)束了。王老師看了看表，然后關(guān)懷地看著她的眼睛，說出了當下暫時可以得出的部分結(jié)論：“小唐同學，你目前有一些抑郁和焦慮的癥狀，還有較為嚴重的軀體化。你說的心碎綜合癥候群還有腸易激綜合癥這類比較專業(yè)的說法，其實多數(shù)還是與你的心理因素有關(guān)。甚至是包括你現(xiàn)在腸胃上的一些疾病，其實都與你的情緒有關(guān)，那些病都是心因性的。如果你的情緒能好一些的話，你腸胃上的那些疾病也會好得更快。這樣吧，如果方便的話，就是有可能的話，你可以抽空把你的監(jiān)護人帶過來一起聊聊。不行的話再說。”
唐靈雨沒有說話。她很累，腦子一片空白。剛剛她低聲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了這兩年來很多令她傷心和疑惑的事情。比如她的爸爸一因為工作上的事情焦慮之后就會通過罵她吼她貶低她來發(fā)泄，不停地挑她毛病，無論她是在走路、吃飯還是出去玩。挑完毛病之后，唐爸還總是要說一句：“就是因為父母愛你才這么說你，如果你不是我的孩子誰會管你！這么說都是為了你好，知足吧！你看那些沒爸沒媽的想被管都沒人管！你不聽我的聽誰的！”有很多次唐靈雨都想反抗，但是，只要她一反駁，就一定會被打罵羞辱。對此，她總是憤怒透頂?shù)趾翢o辦法。還有，她喜歡的所有男生，不知道為什么都那么花心，明明不喜歡她，卻還總是會適時地說出一些好話來釣著她，這讓她感到極大疑惑和受傷。還有，因為她的孤僻和喜歡自己一個人閱讀的習慣，讓她常常成為校園軟暴力的受害者，成為眾矢之的。因為家庭條件不錯，且獨來獨往，唐靈雨總是能無意間聽到年級里有三五成群的女生小聲地討論她，同時還時不時地發(fā)出嘲笑的聲音與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侮辱人的詞匯。她并不是沒有朋友，她的發(fā)小秦暢雖然和她不在同一個學校，但每個星期，她們都會煲一次電話粥。她們兩個人的關(guān)系依然特別好，但除此之外，唐靈雨無論是在初中交到的朋友還是在高中交到的朋友都太表面了，在學校里，基本上沒有人能與她談心，傾聽她的經(jīng)歷、困惑、執(zhí)著和所悟。她也不敢和自己的母親傾訴她的煩惱。因為她知道，母親是一個因腦回路單一而說話直接、狀態(tài)懶散、神經(jīng)大條，且?guī)资陙韽牟粫睬榈呐?，因此，唐媽基本上完全不可能理解她那些細膩的情緒。
唐靈雨感覺自己的狀態(tài)差極了，怎么調(diào)整都調(diào)整不過來。那些積壓已久的負面情緒已經(jīng)成了一只龐大的野獸，它沉睡的時候少，醒著折磨她的時刻倒很多。她時不時地就會感到心絞痛，焦慮、憤怒、壓抑、郁悶時常輪番出現(xiàn)，然后轟炸她，讓她滿頭大汗、喘不上氣來。痛苦、麻木和迷茫讓她無法專心學習。不難受的時候，她只能靠逃避現(xiàn)實和電子娛樂來麻痹自己。她的精神世界一片灰暗。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一邊講一邊抽噎，講到傷心之處的時候，免不了再大哭幾聲。王老師一邊聽，一邊耐心地回應并適時地提出一些引導性的問題。
“其實遭遇類似痛苦的，并且和你同齡的孩子，不止一個兩個，”王老師輕輕說出這一句后，沉思片刻，接著道：“大多數(shù)來咨詢的同學和你遇到的情況都差不多，以后你們上了大學、讀了研究生以及工作了之后，原生家庭對你的影響或許可能會減輕一些，但是也不一定。現(xiàn)在，讓你自行調(diào)整至平靜、放松愉悅的狀態(tài)是不太可能了，想讓你恢復到平穩(wěn)的心態(tài)都不太容易。而且，照你原生家庭的這種情況來看，你和你父母溝通起來也不太容易。這樣吧，如果可以的話，把你的父母都叫過來吧，我們一起聊一聊。如果實在不行的話，你也可以再預約心理咨詢。有人干預和指導總比你一個人自己承受所有痛苦要強?？傊罱憧梢試L試著盡最大的可能讓自己放松下來，不要忘記時刻做一些深呼吸，喜歡干什么就沒有顧慮地干點兒什么吧！以及最重要的是，不去把注意力放在解讀他人的語言上會讓你短時間內(nèi)把心放寬一點。別人說什么是別人的事，你無需把那些背負在你自己身上?！?p> 唐靈雨很感動，但她的情緒此時并不允許她立馬開心起來。她只能一邊擦眼淚，一邊盡量把表情調(diào)整到平靜地朝老師說：“嗯嗯！太謝謝您了！我會試著和我的父母說一下這件事的。”
從心理咨詢室出來之后，已經(jīng)是下午快六點了。那天是周五，晚自習可上可不上，但鈴還是會照樣打。
在高壓的原生家庭里生存，知道得越多，反而會越痛苦。在任何愚昧的環(huán)境下，其實也都是如此，無論是在家、在學校還是在以后要步入的社會。累、疲憊……有時，無助而又迷茫的我們反而在發(fā)泄過后、非常疲憊的狀態(tài)下，才能暫時本能地放空一下自己過度疲勞的身心和大腦。唐靈雨默默地看了看蜷縮在自己肥大校服下的，和自己一樣無助，且還饑腸轆轆的肚子，然后毫不猶豫地匆匆跑去學校對面的便利店里買了三個飯團。便利店的冷雪區(qū)里有很多飯團、點心、果汁和三明治。唐靈雨最喜歡新奧爾良烤雞飯團、三文魚蛋黃醬飯團和醬香魷魚飯團。她把它們放進微波爐里加熱了兩分鐘，拿出來后的飯團們熱得燙手。她趁熱把飯團吃了，這一次，她吃得很專心，心里沒有亂七八糟雜七雜八的東西壓著她。這是她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第一次體會到被治愈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