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菜市口亂成一鍋粥的時候，桑鉞卻剛剛呼出一口氣，睜開眼，四周紅色的光點漸漸消散。
雞犬司的仙師點點頭，掏出一本簿子，在上邊勾勾畫畫。
待仙師勾寫完，桑秀才這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問道，“仙師大人我家小兒……”
仙師揮揮手，打斷了他，“我已經(jīng)確認好了，你兒子資質(zhì)上佳，將來前途可期，比我應該強許多。不過后日我便要帶他去宛郡念預備學堂，你們這幾天好好給他收拾一下吧?！?p> “這么快嗎，我兒才八歲，這么小就得異地求學嗎？您看是不是等我兒再大些后……”桑秀才搓著手，問道。
“你跟我說沒用，我也沒有改變制度的權(quán)利，這是朝廷定好的章程，所有人都這樣，你要是不愿意，那也沒用，最終還是會被強制押送過去，不過到那時候，作為仙眷的各種補貼和優(yōu)待也跟著沒有了。我聽聞你是個秀才，本以為你有些見識，能知道好歹，結(jié)果不過是個短視之人，難怪，難怪。”
仙師不再理會桑秀才，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個竹牌，竹排上陰刻著“預備”二字，“這東西拿好了，憑這可以去縣里換百兩銀票，拿錢好好去置辦一身行頭，不然預備學堂里的同學將來見到你現(xiàn)在這打扮，可是會笑話你的。”
桑鉞點點頭，他發(fā)現(xiàn)仙師對自己和對父親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心里便想，即便是因為自己未來可期，對自己和藹，可父親終究是自己的父親，難道這仙師不怕因為對我父親態(tài)度冷淡而惡了我，從而導致我對他懷恨在心？這不符合父親和舅舅教的為官之道啊。
但其實，這仙師也是寒門家中第一代仙師，他可能是認為總有一天桑鉞也會明白這里頭的許多故事，所以便懶得作虛假功夫。畢竟，當他成功后，他也陡然發(fā)現(xiàn)了仙凡的差距，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家人行為的匪夷所思，以及日后的淡淡疏遠，以至于后來家對他來說，是只限于和女子仙師成婚后才出現(xiàn)擁有的東西。
八歲獨自離家，去到另外一個廣闊無垠的世界，見識了山海，走過了浮華，家人情親多是會疏，會淡，甚至會斷。即便一些念舊得厲害的，將家人接到身邊，可時間和空間也早就將他們這些第一代寒門仙師與曾經(jīng)的家人隔斷開來，甚至時有悲劇出現(xiàn)。身處雞犬司的他見得多了，自然也就對桑秀才敷衍，他不覺得桑鉞他日飛黃騰達，會將他父親捧在手心，成為滾刀肉之類的人物。
但人們往往總喜歡以己度人。他覺得桑鉞會成為和他一樣的仙師。
桑鉞即將被仙師帶走，而桑圓已經(jīng)叫仙師帶走了。
二人一出城，斗笠客吹了聲口哨，一片巨大的葉子就從他懷中飛出，浮在斗笠客面前并且緩緩舒展開，桑圓只見這葉子流露出瑩光，里頭黑色的紋路時隱時現(xiàn)。
斗笠客一腳踏上去，桑園這時才真正見識到仙人世界的諸多神奇，只見那葉子居然只是輕微向下一沉，旋即又浮至方才的高度，就仿佛是水中的船舟。
“快上來吧，不然一會兒縣里的官兵就要追上來了。”
桑圓搖搖頭，抖動了一下翅膀，“我，我會，會飛！”
雕喙說話不便，可斗笠客似乎早就習慣，很容易就聽清楚了。
“在城鎮(zhèn)附近最好還是不要用妖人的能力比較好，畢竟被看到了，容易招來鎮(zhèn)妖司的人?！?p> 桑圓這才一怔，突然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是過街老鼠，見不得光，于是聽話的落在地上，收起羽翼，站上了葉子。
斗笠客又吹了一聲口哨，樹葉立馬帶著二人飛了起來。
在空中，桑園低頭不語。
“這片葉子叫作迷轂葉，是我從南邊招搖山上采擷的，運氣好，才遇到一片這么大的?！?p> 斗笠客的話立馬吸引了桑圓的注意，一臉好奇的看著斗笠客。
“仙師大人，那你這踏葉飛行用的是什么仙術(shù)？梯云縱？”
“你怎么知道梯云縱？”斗笠客一驚，梯云縱乃是他早年遇到的一個老前輩的絕學，只有幾個人知道這個名稱。
“說書先生老黃講的，他說有個姓張的老仙人創(chuàng)梯云縱，踏空而行?！?p> 聽到這，斗笠客才恍然大悟，心想原來老黃這些年居然跑起了江湖，不過那張老仙人是風屬的仙師，會踏風是天賦，梯云縱只是一種身法，并不是學了它就能讓人踏風而行。
“那個，我并不會梯云縱，我之所以能踏風而行是因為這迷轂葉天生有靈，可識路途，辨方向，即便身處迷霧里，也不會迷失。只要我長久的用自身的仙力蘊養(yǎng)，它邊能略知我的心意，帶我飛去我要去的地方?！?p> 這時，桑圓好奇的開始嘰嘰呱呱，雖然聲音難聽，急促刺耳，但斗笠客依舊很溫柔詳細的為他解釋各種疑惑。
終于，迷轂葉落在了宛郡北部的高桂山峽谷中，高桂山中有三座天然石潭，由峽底自西而東，依次排列，呈現(xiàn)出“三潭疊韻”的景色，瀑布迂回三疊，絕壁懸?guī)В仆蚂F，傾瀉而下，實乃宛郡一絕，不過由于山中有眾多妖物盤踞，非家境殷實護衛(wèi)眾多者，一般不會深入山中，即便打柴的樵夫，也往往只在山的邊緣作業(yè)。
不過斗笠客這樣的大仙師自然不怕橫行的妖物，這里對他來說，只是年輕時閉關(guān)的洞府，甚至山中一些通靈的妖獸還與他頗為親昵。
看到斗笠客撫摸著一頭甲彘的腦袋，桑圓很是吃驚，剛準備問他為何以仙人之身份與妖親近。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這仙師連自己這個妖人都救，與妖獸親近又有什么呢？
但是這事，終究有違常理，使得本就好奇的桑園心癢難耐，最終他還是耐不住性子，問道，“仙師大人，您作為仙師為何要救我這個被妖獸附身之人，又為何與這些妖獸如此親近？”
斗笠客沉默了好久，然后突然摘下斗笠和蒙面的黑布，長呼一口氣，用著那無神的雙目看著桑圓。
“你覺得你是被妖獸附身的嗎？”
桑圓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其實他只是看了那蠱雕一眼而已，除了這點異常，他并沒有想出其他的原因，一切都是突然發(fā)生，毫無征兆。
至于被附身，是村里老人這么說的，然后大家便都這么說，于是就連桑圓自己也這么覺得。
“我出生仙人世家，家中從前朝至今，出過百位大仙師，府中坐鎮(zhèn)仙師更是無數(shù)，可我大哥八歲的時候還是被妖獸附身，最終成了妖人?！?p> 桑圓聽后，舌橋不下。不過倒不是聽懂了這番話里蘊藏的深層的關(guān)于仙人和妖人的東西，只是單純對“前朝至今”、“百位大仙師”和“府中坐鎮(zhèn)仙師無數(shù)”這些言語給驚訝到了。
泥腿子出身的他，根本想象不出一個家族延續(xù)千年是個什么概念，也無法想象一個家族擁有無數(shù)仙師是個怎樣的場景，畢竟在桑家鎮(zhèn)，能見到一個仙師就是天大的事，而在斗笠客家，仙師居然被說的像菜地里的白菜。
桑圓驚訝到都沒去注意終于露出臉的斗笠客。
突然，甲彘沖著潭水對面的叢林發(fā)出一陣低吼。而叢林里則回應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以及如擂鼓般低沉的轟響。就連潭水都被震的濺起漣漪。
鳥雀受驚，如烏云般飛走，樹木一顆接一顆倒下，終于，潭水對面出現(xiàn)一尊三米多高的白色巨猿，它一手持巨大骨棒，一手拍打胸膛。
“器嚻！高級種妖獸，擁有山海榜中上古異獸嚻的血脈，失去了搬山投擲的神通，只會將骨棒或者巨木當做武器，但依舊擁有斷金裂石的神力。雖然不及異獸種那么強大，但在榜中高級種里也算靠前，成年器嚻一般都有接近四境的實力?！?p> 斗笠客一邊站到桑圓身前，一邊向桑圓介紹。
這時，大地陡然震蕩，器嚻一躍而起，舉著巨大的骨棒砸了下來。
斗笠客手一抬，周圍的樹木立馬延伸出許多粗壯的枝丫，擋在器嚻和二人之間，不過也就阻礙了器嚻一個剎那，隨著枝丫化作碎屑，骨棒依舊落下。
當枝丫瘋狂滋長成幕成簾的時候，斗笠客喚出迷轂葉，帶著甲彘飛離，而桑圓也是煽動羽翼，帶著滋滋作響的電流瞬間就躥上了高空。
器嚻身體的重量以及骨棒落下帶著的強大力量，將潭邊巖石震的碎裂，待地面煙塵散去，器嚻卻發(fā)現(xiàn)棒下竟然什么都沒有，這才抬起它赤面獠牙的腦袋，發(fā)現(xiàn)目標已然從天空飛走。
它暴怒異常，將骨棒拋向空中，然而器嚻并不是他的先祖，既不能搬山，也不會投擲，骨棒沒有飛向目標，反而斜斜的插在了它腳邊的地上，嚇的它滑稽的來了個屁股朝后平沙落雁式。
笑過后，斗笠客便催促著桑園，往別的山頭飛去。
他們落在名為壽陽山的，靠近高桂山區(qū)外圍的小山上，此時已經(jīng)初入夜晚。
斗笠客生了火，烤起了野雞，甲彘已經(jīng)回去，所以只有二人圍坐在火邊。
柴火燃燒，發(fā)出噼啪噼啪的聲音，顯得有些寂靜。
“仙師大人，日里那頭器嚻您是打不過嗎？”
“好啦，別總是叫我仙師大人，我叫查仲文，木旦查，伯仲的仲，文曲星的文。至于那頭器嚻，我確實打不過，所以咱們只能走為上策?！?p> 桑圓聽后，有些局促，“查仲文，查仲文，可是即便不叫您仙師大人，可我看您比我年長這么多，直接叫查仲文不妥吧！要不我叫您先生？”
其實桑圓這么說，有些小心思在里面。
查仲文想了想，確實是沒別的更好的叫法了，就點了點頭，默認了。
“太好了，太好了?！?p> 桑園看見他點頭，高興的用著怪異的聲調(diào)，抖動著翅膀，揮舞著爪子，在火堆旁慶賀，慶賀自己終于成了仙師的弟子。
不過很快，他又再次低下了頭，趿拉著雙臂，翅膀也垂落，拖在地面上，黃金瞳里泛著淚花。
“可我還是成了個妖人?。 ?p> 月下丘上，晚來風急，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淚兼哀嚎，怎一個愁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