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天色已然全黑,但山間卻也不是完全看不清路,且越是往上走,越是明亮些。
長敬抬頭看去,發(fā)現(xiàn)今日竟是十五,正圓的月亮仿佛就掛在眼前,溫和的照射著整座小山。
他們先是走了一個時辰來到后山腳下,后由徒步登了一個時辰,才堪堪走過了三分之一的山路,四周皆是樹林,除了偶然的幾聲的鳥鳴與不知名的小獸動靜,就只剩下長敬和吳杳的腳步聲了,靜謐異常。
長敬已算是常年鍛煉的人了,也因為熟悉這片山域,所以方才走來,并不覺得十分累,但他沒想到吳杳還要走在他的前頭,如履平地般輕松地走著,且似是有著明確的目標,絲毫沒有停頓。
長敬一開始還裝模作樣地采采藥,但后來發(fā)現(xiàn)吳杳根本沒有關(guān)注他的舉動后,便也不采了,專心跟著吳杳前進。
長敬不知道的是,吳杳此行本來是沒有明確的目標的,她手頭只有模糊的一條線索指引著她來到這里。
但沒想到,一進入這片后山和樹林,她便感受到了濃烈的夢元之力包圍著整座山體。
吳杳閉上眼,屏氣凝神地感知著周圍,隨即便發(fā)現(xiàn)了有一抹隱隱散發(fā)著金黃色光芒的微小光團隱藏在前方的密林里。
但隨著她不斷向上攀爬,這光團的位置仿佛也在隨之拉遠,始終與她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她幾乎已經(jīng)可以肯定近日來溫江城發(fā)生的所有怪異事件都與這抹光團有關(guān),而且絕不是自然形成的現(xiàn)象,定是有人在背后籌謀策劃。
可是,此時的境況已是超出了她的預期,靈敏的第六感告訴她,危險就伏擊在他們周圍,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被吞噬其中。她甚至有些后悔此行帶著什么都不知道的長敬,萬一……
“小心!”
吳杳一直警惕著周圍的變化,但她沒有想到突然打破這詭異平衡的是身后一直安靜跟隨的長敬。
長敬毫無征兆地突然前撲,將吳杳推倒在地,吳杳雖然心下驚訝,但并沒有反抗,而是匍匐在地上放大自己的所有感官,像只遇到危險的獵豹,蓄勢待發(fā)。
忽然,她發(fā)現(xiàn)了不對,問題不是來自于周圍,而是背后。
方才長敬以全身的重量撲向吳杳,那一刻吳杳分明感受到了長敬的力量瞬間包圍了她的背后,但此時,重量和力量都消失了。
吳杳小心的蹲起,原地四顧,碩大的圓月清晰地照亮了吳杳身側(cè)十米的空間,然而靜謐的樹林里除了落葉就是樹,哪兒還有第二個人影?
“李長敬?”
沒有任何回應。吳杳此時已是真切地感受了危機四伏,憑她的能力,她竟是對長敬的去向毫無思緒,偌大的樹林里空寂地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而對于長敬來說,完全是同樣的狀況。
分明還是剛才一模一樣的樹林,長敬上一秒還能感受到懷中吳杳傳來的體溫,但下一秒當他睜開眼的時候,吳杳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他方才所看到的和感受到的都只是一個錯覺。
時間回到長敬撲向吳杳的前一刻,長敬望著前行的吳杳背影,正想詢問她是否需要休息時,忽然他的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只長著尺長獠牙的猛獸,眨眼間就要用它那血盆大口咬向吳杳。
而吳杳卻似是毫無察覺般依舊在往前走著,他想也未想地前撲而去。
但現(xiàn)在吳杳和猛獸都不見了。
長敬迅速地站起身,倚靠在了最近的一棵大樹旁,警惕地觀察著周圍。
沒有任何風聲和獸聲,長敬四顧一周后,小心地邁出一步,忽然感到腳下有異樣的觸感。
視線往下一看,詭異可怖的畫面一下出現(xiàn)在眼前。
長敬的腳邊不知何時已經(jīng)匯集了一灘血紅色的液體,濃稠而鮮艷的顏色與血液毫無二異,在黑夜與明月下顯得異常詭譎。長敬下意識地收回了腳,順著液體的流向往上看去。
鋪滿枯葉的泥黃土地上,有無數(shù)條細細的小血流在汩汩流動,無一不是朝著長敬,或者說是順著山體的坡度自上而下的涌動著。
恰巧長敬正好站在一個土坡下,腳下是一個個被踩踏出來的小路,與周邊原始的山面形成一定的夾角,就像一個凹陷的滑滑梯一般,所有血紅色的液體均化小為大,刺目地出現(xiàn)在長敬眼前。
這條山路,長敬與爺爺走過許多次,腳下的這條山路便是溫江城的百姓一步步踏出來的,而眼前仿似人血的液體就好像來自于這些人,每一步走過都留下一個血腳印。
長敬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痛感迅速傳遍全身,眼前的人影和血腳印消失不見,只有無聲的血流依舊在流淌。長敬眼前的假象消失了,一個念頭也清晰地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
“是幻夢?”
正因為長敬對后山這片樹林的熟悉,長敬從未在這里見體積如此之大的猛獸,吳杳更沒有任何理由會突然消失在他眼前。
如果換了普通的百姓在這里,甚至會驚嚇到尿褲子也說不定。唯一合理的說法,只有夢境。
但長敬目前還只有一次面對幻夢的經(jīng)歷,如果算上他在屋頂看爺爺白云夢的那次,勉強可以算兩次。
兩次都有吳杳在他身邊,為他指點,而此時他孤身一人,這是誰的夢境、什么顯色的夢境,如何破夢都無從判斷。
現(xiàn)在唯一的能做的就是往前走,找到夢眼所在之處,方有可能破夢而出。
長敬順著“血流”的方向一步步往樹林深處走去,不知是不是長敬的嗅覺也出現(xiàn)了幻覺,空氣中逐漸出現(xiàn)了血腥氣,同樣是約往上走越濃烈,直到他走到了半山腰處,他看到了一個身影。
“吳姑娘?”
頭頂?shù)脑铝了剖敲靼组L敬心意一般,原本隱匿在樹林深處的身影緩慢地披上了月光,顯出一身黑衣的女子身姿。
女子聽到喚聲便轉(zhuǎn)過身來,并沒有帶著大兜帽,而是干凈地露著一張素臉,看到遠處的長敬,臉上閃過一瞬疑惑,但很快消失不見。
“李長敬?”
此時的“血流”已有三步寬,長敬在山間重遇吳杳,自是欣喜,但奈何沒有那一手飛檐走壁的功夫,只好老老實實地繞過地面上的“積血”,走到了吳杳旁邊。
“吳姑娘,剛剛……”
“你看?!?p> 長敬原想與吳杳確認他們是否在夢境之中,但吳杳打斷了他的話,直直地看著不遠處。
與剛剛長敬一路走來的光線明亮不同,眼前竟是不知何時凝聚了大片的霧氣,遮掩了前路,只影影綽綽地可以看見一節(jié)節(jié)的樹木。
長敬下意識地往前走出了一小步,腳尖的土地一松,瞬間土石崩落,連帶著長敬身形一晃。
萬幸長敬這一步邁的極小,很快穩(wěn)住了身形,他定睛一看,心中不禁余悸。
視線所及的是一個直徑約有十米的大坑,先前因為濃重的霧氣遮擋,竟是沒有發(fā)現(xiàn)。但是近距離看之后方才發(fā)現(xiàn)這些霧氣仿佛就來自于這個大坑,且僅盤旋在坑面上方。
坑底有什么東西卻是完全看不清了。
“吳姑娘,這里怎么會有這么一個大坑?”
吳杳依舊站在原地,沒有攔著長敬走近大坑的邊緣,也沒有出手拉住差點掉下大坑的長敬,臉上的神色冷若冰霜。
“我也是順著血跡走到此處,發(fā)現(xiàn)了這個埋尸坑?!?p> 吳杳說這話時是看著長敬的,長敬同樣在看著吳杳,他忽然在心間起了一跳。長敬盯著眼前的吳杳,莫名覺得吳杳此時的相貌竟是與第一次在吳宅所見有所不同。
長敬也說不出是哪里變了,就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不僅是五官,連眼神也變化了。如果說第一次相見時,吳杳的眼睛仿佛能一眼看透萬物的睿智冷靜,此時就是毫無感情波動的冰冷死寂。
“埋尸坑?”
吳杳伸出右手,做出了一個緩慢握拳的動作,奇異的是,圍繞在大坑上方的霧氣就像是隨著吳杳的動作,被吸攏進了她的拳頭中,淡化開來,顯出坑底的景象。
坑面上有明顯人工開鑿的痕跡,留下一片片不平整的斧印,但卻不是泥土的黃色,而是黑紅的血色。
整個大坑如一個盛滿了人血的池子,其中還隱隱綽綽地露著一截截軀體,或是胳膊,或是大腿,或是一個尚未閉上眼睛的頭顱。
饒是長敬,看到眼前的這一幕也是瞬間感到頭皮發(fā)麻,而吳杳卻緩步走到長敬身邊,語氣平淡地說道:“你知道下面這些都是什么人嗎?”
“都是溫江城的百姓,有你的鄰居,會雕木人的老張,有西街上賣布匹的婆婆,還有東街常送你肉丸的肉鋪老板……”
長敬不自覺地在坑底尋找那些熟悉的面孔,吳杳則是一邊低眼看著坑底那些殘破的肢體,一邊像是在介紹菜譜般逐個逐個說出他們的姓名。
“對了,還有你最熟悉的一個人。”吳杳忽然轉(zhuǎn)頭看向長敬,嘴角微揚。
“你的爺爺,城南藥鋪,李運弘?!?p> “李長敬,你想去陪他嗎?”
“吳杳”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錯愕的神情,茫茫地看著自己落空的右掌和失去平衡的身體。
而長敬依舊站在原地,他方才僅是做出了一個閃身的動作,避過了“吳杳”突然襲來的掌風,反手輕拍了一下她的背脊,她便像是一個失去發(fā)條的玩偶,保持著攻擊時的姿勢跌進了兩人身前的“埋尸坑”。
從“吳杳”的面目不斷模糊變化,到她冷漠無情的眼神、話語,長敬一直都在仔細觀察,即使他心中也有驚疑,但直覺已告訴了他結(jié)論,眼前的這個女子并不是真正的吳杳。
因此,當“吳杳”悄無聲息地貼近他的背后,用言語誘導他注視著坑底時,他早已做好了準備,全身心注意著背后的動靜,才可能躲過那一險之又險的一掌。
“長敬,救我!”
假“吳杳”跌入“埋尸坑”時還發(fā)出了一聲驚叫,她的聲音與吳杳一模一樣,臉上的驚恐神色也毫不似作假。
若是換了旁人,也許真的會相信她就是吳杳,或是以為自己真的作出了錯誤的判斷,但正因為站在這里的是長敬,所以不論假“吳杳”如何言語,他都沒有動搖。
他認識的吳杳,是任何時候都不會驚慌失措的,是永遠冷靜自持的,同時也是善良正義的。
她可以數(shù)年如一日地整夜來回于溫江城的每個角落,只是為了確認城內(nèi)的百姓都安然入睡,她也可以毫不猶豫地答應陳叔去救他陷入夢魘的母親。
她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溫江城的百姓慘死的景象而無動于衷,更不會如此時柔弱地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喚著長敬救她。
假“吳杳”眼見著長敬眼中毫無憐惜之色,便如死心了一般,放棄掙扎,緩緩沉入深不見底的血池,與周邊不知道是誰的軀體化為一體,只露著她半張臉與一只眼睛,無盡怨毒。
長敬又一次感知到了危機。
果然,自假“吳杳”沉入血池后,池面就像是瞬間吸收了數(shù)百人的鮮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浮起來,不過眨眼間就要漫出坑面。
地面上,先前還只是細細的血流,很快也演變成了血河,汩汩地涌出,淹沒過了長敬的腳面,染紅了他的布衫。
以“埋尸坑”為中心,形成了一個涌泉,奔涌而出的不是澄澈的泉水,而是散發(fā)著濃郁血腥氣的血水,像是打開了地獄的大門,數(shù)不清的冤魂都流著鮮紅色的血液朝長敬包圍而來。
即使長敬知道眼前的景象定然不是真實發(fā)生的,但他卻真實地感受到了腳面的濡濕,聞到了令人作嘔的腐尸味,以及那撲面而來的煞氣,本能地想要躲避。
“長敬,你在哪兒?救我……”
長敬正逆著血流的方向往山坡上跑去,背后突然傳來一聲極為熟稔的聲音,他每日都會聽到的聲音。
是爺爺!
長敬驀然回頭。
爺爺出現(xiàn)“埋尸坑”的邊緣,蒼老無力的手只勉強地攀在地面上,下半身都浸在血池中。
他的整個發(fā)髻都散亂了,臉上滿是驚恐,看到長敬時就像是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破敗顫抖的聲音直直地傳進了長敬的內(nèi)心。
長敬保持著半回身的姿勢,雙手緊握在身側(cè),遙遙地望著那邊迫切呼喊著他的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過瞬息,長敬便已堅決地轉(zhuǎn)回身,背朝著爺爺?shù)姆较?,向上跑去?p> “長敬!”
爺爺最后一聲凄厲絕望的呼喊順著風聲響徹在長敬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回響,像是要用聲音挽留住長敬一般。
長敬咬緊了牙關(guān),機械地穿梭在雜亂的樹林間,腦海里沒有任何目標和路線,只有一雙倒映著他背影的眼睛,那是“爺爺”被血池淹沒前的最后一眼。
這里的一切都太過于真實,長敬方才還觸摸到了溫熱的血液,那粘稠的觸感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他只有不斷向山上跑去,將身后的所有都遠遠拋下才能喘上一口氣。
直到月光重新照亮了山間小道與山頂?shù)哪且蛔ぁ?p> 石亭中矗立著一人,黑金的衣袍包裹全身,隱隱可以看出玲瓏的身段,如瀑的長發(fā)只簡單得扎成一束,但不知何故有些凌亂。
左手中是一把銀光的軟劍,锃亮的劍身上沾著許多印記,遠了看不清晰。這把劍是長敬從未見過的,但這個人卻是一炷香前想要將他推入死地的那個人。
又是一個“吳杳”嗎?
長敬平復了自己的呼吸和心中的雜念,謹慎地環(huán)顧一圈四周,發(fā)現(xiàn)山頂處只有一亭一月兩人影而已,沒有其他任何異常的景象或是事物。
靜下心后方才后知后覺地感受到有夜晚微涼的山風輕輕拂過他的衣袖和臉龐。
緩步走上小道,臨近石亭,長敬停住了腳步。
“你是誰?”長敬輕聲開口。
話音未落,原先毫無動靜的人影忽然回身,左手軟劍帶著凌冽的氣息瞬發(fā)而至,冰涼地貼上了長敬的頸側(cè)。
“你又是誰?”
果然是吳杳。
回過身的吳杳眉宇冰涼,絲毫沒有因為看到長敬的臉而有變化,鋒利的劍鋒只要隨著她的心念一動,便可以立即將長敬斬于此處。
長敬從未見過吳杳使劍,也從未見過她如此肅然,渾身殺氣的模樣,但他卻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熟悉。
“我是李長敬,木子李,長命百歲的長,敬畏生命的敬。”
“你是吳杳,杳無音信的杳?!?p> 長敬平靜的說道,對面的“吳杳”直直地盯著長敬的眼睛,薄唇微抿。
下一瞬,頸側(cè)的冰涼觸感消失不見,吳杳左手不知如何挽了一個手花,銀色的軟劍便收進了衣袖間,想來是一直盤繞在左手臂上,需時亦可立即抖落,如臂使指。
吳杳心道:“只有這呆子喜歡這么傻氣的介紹?!?p> 方才長敬看到了劍上沾著的血跡。
此時吳杳收了劍,幾不可聞地泄了一口氣,身形微微放松,長敬這才發(fā)現(xiàn)吳杳的衣袍竟是有幾處破損,露出了雪白的肌膚。
“吳姑娘真的是你?你還好嗎?”
“嗯?!?p> 聽到吳杳淡淡的回應,長敬也是大松了一口氣,關(guān)切地看著吳杳。
“吳姑娘,你可曾在林間看到了一個埋尸坑?方才我在坑邊遇到了另一個你,好在我聰明機智,發(fā)現(xiàn)了不同,逃脫了出來?!?p> 長敬邀功似的說道,吳杳上下打量了下長敬,不自覺地有了笑意。
“渾身浴血,殺出重圍?”
長敬低頭看了看自己,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一身藍白色的長衫早已沾滿了泥濘,混雜著大片大片的紅色,果真如一個書生闖出了修羅戰(zhàn)場一般。
“那個人與我有什么不同?”
“她的體型、相貌、聲音均與你毫無二致,但她給我的感覺很不一樣,而且我總覺得她的臉看不真切,像是隔著一層面紗?!?p> “那現(xiàn)在的我呢?”吳杳詫異地問道,竟有了些期待。
“你就是你呀?!?p> 長敬笑了起來,月光照見亭中的少年,眼里都是光彩。
吳杳心中的疑惑解開了,也知道了為什么他一個平凡人可以輕易掙脫幻夢的險境。
“方才,我也遇到了一個你?!?p> “哦?有我這般英俊瀟灑嗎?”
“沒有,比你現(xiàn)在還狼狽?!?p> 吳杳看向山間唯一的一條的小道,之前長敬也是從此處走到山頂處。小道的一頭連著石亭,一頭延伸進漆黑的樹林間,如野獸的血口,如天神的黑瞳,引人目不轉(zhuǎn)睛。
原來,就在長敬落單后決定跟隨地面的血流往山上走的時候,另一頭的吳杳也做了同樣的決定。
吳杳也看到了那詭異的血跡,但她入山時便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夢境之中,出現(xiàn)什么她都不會過于在意。然而她依舊順著血跡謹慎地逐步往山林的深處走去,因為她發(fā)現(xiàn)了另一件事。
入山時,她看到的那抹象征著夢境顯色的金黃色光團已經(jīng)轉(zhuǎn)為了絳紅色,且與地面上血跡的延伸方向驚人的一致。
夢元之力薈聚之處必是夢眼所在之處,這是不變的真理。因此,想要破夢必須先到找到夢眼。
吳杳走了一會,發(fā)現(xiàn)越是到了山林深處地面上的血跡越是明顯,但并沒有形成長敬所看到的血河,這血量充其量不過是一個人半身的血。正如此想著的吳杳,就發(fā)現(xiàn)了血跡的來源——空中。
吳杳抬頭一看,便看到了被倒懸在高樹上的“長敬”。
地上都血都來自于長敬,他的左右手腕都被割開了一道口子,身上的衣服也被劃破多處,被血液浸濕了,看上去就是一個“血人”。
“仙姑……救我……”
長敬虛弱地睜開了眼睛,氣息微弱,恐怕已經(jīng)失血過多,即將陷入昏迷。
但吳杳并沒有貿(mào)然出手,因為絳紅色的光團消失了,她需要確認眼前的這個人是假象還是……
寬大的衣袖遮住了吳杳手中的動作,只見她的左手用力地向下?lián)]舞,一柄只有手臂長度的銀色軟劍便出現(xiàn)在了她的手中。
吳杳輕輕一躍,輕松地斬斷了吊住長敬的繩子,右手一托,卸掉長敬墜落時的力道,他便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地上。
每一個動作看似簡單,但吳杳的精神卻是高度集中,謹防生變。方才觸摸到長敬的身體,吳杳簡單的探測了一下,發(fā)現(xiàn)長敬的身體并無致命重傷,身上的傷口都不深,只是看著可怖罷了。
所有幻夢中遇到的事物都與可以通過五感令夢境中的人感知到,因此僅憑觸感是無法判斷一個人是幻夢中的假象還是真人的。
“你是誰?”
“仙姑,我是李長敬啊,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我家的屋頂,你用幻夢術(shù)讓我看到了爺爺?shù)膲艟场?p> 聽到此處的長敬不禁吃了一驚,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假長敬”不僅知道他曾經(jīng)叫吳杳“仙姑”,而且居然還知道他與吳杳之間真實發(fā)生過的事?
與長敬的反應不同,吳杳聽到此處立刻做了一個回避的動作,大步后跳。
迷惑的話語一定是為了遮擋殺機,長敬曾經(jīng)遇到過,吳杳此時同樣遇到了。
三聲利物破空的聲音在吳杳耳邊閃過,與她的腳步同時落地,正是三枚鋒利無比的鐵鏢,擦著她的衣袖而過。
上一秒還虛弱地要斷氣的“假長敬”彈地而起,直取吳杳首項,動作狠厲毒辣,吳杳的左手軟劍揮舞地密不透風才勉強抵擋住了他的攻擊。
按理說,夢境中的假象并不會對人造成真實的傷害,但躲避攻擊,害怕受傷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就像她發(fā)現(xiàn)那三枚隱蔽的鐵鏢超她飛射而出時,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后跳躲避。
幻夢的可怕之處也就在這里,它可以輕易在夢境中殺死誤以為在現(xiàn)實中的人,也可以逼迫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是幻夢的人進入危險,對自己造成傷害。
吳杳心中雖是看的明白,卻依舊需要小心應對攻擊。她曾嘗試刻意減緩自己的防御動作,直迎對手的攻擊,但此時的“假長敬”不僅功夫了得,計謀更是層出不窮。
他巧妙地利用每一次攻擊改變著吳杳的走向,每一次都是險之又險,曲起的指尖多次指向吳杳的瞳孔,令其不得不朝著他期望的方向躲避,而她的身后就是山崖。
衣袖撕裂的聲音夾雜在軟劍揮舞聲中,吳杳摒氣一凜,猛然回抽左手,將軟劍甩得筆直斜斬而下,逼退對手一步后,自己不退反進,立即押著軟劍前沖。
“假長敬”森然一笑,竟直接空手抓取住吳杳的軟劍,用力折向吳杳自己。
兩人的交手本就在瞬息之間,動作都快而尖利,吳杳不防,被自己的軟劍劃破衣袖。
但這反倒是激起了她的戰(zhàn)斗欲,她本就是遇強則強的人,此時若落了下風,死在了夢境里,她還有何臉面去地下見師父,又有何能力去保護整個溫江城的百姓。
吳杳集中全身的注意力于自己手中的劍,壓制自己去關(guān)注對手的動作,深吸一口氣直沖“假長敬”而去,勢如破竹。
“假長敬”故技重施,兩掌都彎成鷹爪狀,一手襲向吳杳腰間,一手就要抓取吳杳的眼睛。
如果此時吳杳閉上眼,自然可以減免心下想要躲避的念頭,但卻可能刺不中對手。
更重要的是,若想提升自己的控制力,就務(wù)須克服自己的本能,不躲不避,使得內(nèi)心堅如磐石,無懼任何危險。
吳杳就是懷著這樣的信念,一劍刺穿了“假長敬”,此時他手間的利甲只堪堪停在吳杳的瞳孔前,如果不是夢境,再進分毫都將落得瞎眼的境地。
而吳杳硬是沒有眨眼,親眼看著自己的銀劍白進紅出。
長敬聽完吳杳平淡的描述,有些膽寒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剛剛那把殺了“假長敬的”銀劍就貼在頸側(cè),如果當時吳杳不相信自己,誤以為是又幻夢制造的假象,自己豈不是也就交代在這了?
“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他是假的,我就是真的呢?”后怕的長敬如是問到。
“說多錯多。越是想要證明自己是真的,說的便越多,若真是熟悉之人,何須多言?”
原來如此,“假長敬”急于搬出兩人之間共同發(fā)生過的事吸引吳杳的注意,沒想到倒成了破綻。
“可是我們到底是入了誰的夢境呢?哪個吃撐了沒事干的跑山上的來睡覺?”長敬已經(jīng)確定他們身處幻夢,但卻依舊有許多疑惑。
吳杳想起了那抹詭異的絳紅色光團。
“是暗境?!?p> 一個復雜且充滿情緒的夢境顯鵝黃色,在黑夜的空中仿似一顆明星,越是明亮,其蘊含的夢元之力就越多,這便是“黃粱夢”;
若是夢主可以自己掌控夢境,便呈亮金色,其蘊含的夢元之力最為純厚,但這種夢境也最易被夢主的情緒引導,發(fā)生變異。
若是惡意充盈,則轉(zhuǎn)變?yōu)榻{紅色,可以輕易擊碎低階儲夢枕,釋放于外界,短暫地感染、蒙蔽、甚至控制到附近的人,通稱“暗境”;
暗境本就是所有夢境中,最危險的虛無幻境,其中充滿了夢主的惡劣情緒和黑暗執(zhí)念,非但不會有好事發(fā)生,還極可能隨時出現(xiàn)現(xiàn)實中不存在的危險。
今晚長敬與吳杳遇到的都是針對他們兩個人的殺局,甚至將他們兩人分開,設(shè)置了不同的險境,相同的是都刻意制造了一個假象,讓他們不得不自己走向陷阱。如此刻意的幻夢,絕不是自然形成的……
一個念頭在吳杳的心中徘徊已久,當她竭力找尋的其他可能都被一一否決時,剩下的答案無論如何令人難以置信,它也是唯一的真相。
“有人編織了這個暗境?!眳氰棉D(zhuǎn)過身,望向天空中的圓月,手心發(fā)涼。
“編織暗境?”長敬仍然有些迷茫。
“是織夢術(shù)。”吳杳收斂目光,心中五味雜陳。
“夢境只有兩種情況會幻化成境出現(xiàn)在除夢主以外的人眼前,一是夢主夢境中的夢元之力過于強盛,自然外化形成幻夢。二是通過幻夢術(shù)原樣復刻一個人的夢境或是幻化術(shù)者編織的全新夢境。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織夢淵同時掌握著五大控夢術(shù)中的織夢術(shù)和幻夢術(shù),也只有織夢術(shù)可以從千萬普通人類夢境中提取出各種各樣的情境,再隨術(shù)者的意愿編織成或善意或惡意的幻夢?!?p> “那豈不是說明……”長敬同樣想到了吳杳心中的那個假設(shè)。
今夜他們的遭遇如此地有針對性,絕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真實夢境,只可能是人為編織的。
但如果真的是有人在背后刻意操縱,也只能是織夢淵體系內(nèi)的人,而且還不會是一般的織者,而是有一定等階,有資格修習織夢術(shù)的人。
但是織夢淵的淵老早在百年前,明令禁止所有織者用織夢術(shù)編織有可能危害百姓安危的夢境,更別說是充盈著濃烈惡意的暗境了。
織夢淵有內(nèi)鬼……即使吳杳不愿意承認,但這卻是眼下最有可能的猜測。
長敬見吳杳一直緊皺眉目,微低著頭沉思,知道她身為織夢閣的閣主,定是責無旁貸地要去追尋真相,這是她必須承擔的責任和義務(wù)。
“不管怎么樣,我們先從暗境里出去,再仔細調(diào)查,也許背后另有隱情。”長敬下意識地伸出手,拍了拍吳杳的肩背處,柔聲說道。
吳杳點了點,竟也沒有排斥長敬的動作。倒是長敬自己先發(fā)現(xiàn),迅速地收回了手,背在身后,望天。
長敬的視線自然而然地看向唯一的光源——月亮。
這輪圓月確實比往常任何一個夜晚都要圓潤、巨大、明亮,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若不錯眼地注視著,仿佛還隱隱地顯出了一絲絲絳紅色的流光……
最初他們剛開始登山時,以為是月圓之夜的緣故。然而,當他們遭遇了一系列變故再靜下心來后,一些細節(jié)逐漸浮出水面。
這輪月亮是他一路走來所能看到的最清晰的事物,但山間因樹木枝葉茂盛,暗處遠多于亮處,可是每當他們需要看清什么事物時,月光就會像得到感應一般自動照拂而去。
或者說根本不是自己想去看什么事物,而是月光選擇了他們可以看見什么事物。
長敬的心中似乎有一根弦忽然繃緊,將所有怪異的巧合都串聯(lián)了在一起。
“吳姑娘,你相信我嗎?”長敬認真地對吳杳說道。
“嗯?”
“我好像找到破夢的關(guān)鍵之處了,但我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你原意相信我一次嗎?”
長敬與吳杳并肩站著,說來也奇怪,長敬只是看著吳杳透亮的眼睛,心中便有了奇異的堅定。
吳杳的瞳孔里同樣倒映著長敬的樣子,長敬的眼角是自然上揚的,像是永遠帶著笑意,讓人如沐溫和的陽光,說不出的親切和信賴。
“我信你?!?p> 簡單的三個字,讓長敬最后一點不確信也隨著完全舒展開來的眉目消失不見,沒有一絲猶豫,抬起左手穩(wěn)穩(wěn)地抓住了吳杳的右手,不待她反應,便拉著她向前跑去,一步躍出山崖。
之前都是你帶著我飛檐走壁,這回換我?guī)惚荚掳?,長敬心道。
山風迎面撲來,天空毫無云霧,唯有一輪圓月在他們眼前放大,山腳下的整個溫江城萬籟俱寂,只剩下兩人的心跳聲,在墜空的失重感里撲通、撲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