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山,尋真觀。
褚色光芒閃過,兩道身影輕輕落到院中井欄邊,險(xiǎn)些踩到平日細(xì)心呵護(hù)的臘梅。
寂靜月光下,陸安平望著熟悉的坍圮破觀、以及后方歷山幽深的叢林,頓時(shí)感覺恍然隔世。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邁開腳步,緊隨著喬大叔向觀門走去。
刻著“尋真觀”三個(gè)朱漆大字的黑匾兀自懸著,喬大叔略頓了下,而后邁上石階,側(cè)身推開觀門。
“這幾天發(fā)生太多事了......”
熟悉的吱呀響聲傳來,陸安平望著大叔那道略顯蕭索的背影,不禁有些感慨。
只見喬大叔揚(yáng)手一指,正中那方唯有余燼的紅泥火爐重新燃起,散著陣陣熱意。
“你倒是很有心......“
喬玄抬頭望見無名神像頂部的灰塵蛛網(wǎng)清掃一空,語調(diào)中透著熟悉的親切感;待他留意到神案上那早已涼透的半塊蔥油餅時(shí),又不禁啞然失笑。
“這神像是?”
陸安平靠近爐火,望著前方這尊左手捧書卷、右手橫持竹節(jié)鞭,仿若中年文士的無名神像,不由得開口問道。
“沒什么,不過是泥塑木偶罷了!”
喬大叔輕吐口氣,神案上那積年未燃的香爐中瞬間點(diǎn)起一根線香,散著幾縷輕煙。
而后他轉(zhuǎn)過身,如往常般隨手扯過竹椅,斜靠著,有些頹然道:“不出意外的話,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陸安平跟著坐下,望著跳動(dòng)的爐火,一時(shí)竟不知從何說起。
前天晚上圍著火爐喝酒,昨晚聽大叔指點(diǎn)仙府那一線生機(jī),此刻卻面臨訣別......
饒是他心里有些準(zhǔn)備,仍覺得苦澀與不舍。
喬大叔直起身,意味深長地望著陸安平,率先打破了沉默:“等這根香燃盡,我便要走,你不想問些什么嗎?”
陸安平抬起頭,略頓了會(huì),遲疑道:“眉心處......到底是什么?”
他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額頭,“方才斗法時(shí),這里涌出陣陣暖意......”
“眉心祖竅,也稱泥丸宮,是藏神之所;佛家則稱為識海?!?p> 喬玄站起身,緩緩地道,“我在你祖竅中,種下一道先天符圖化影!”
“先天符圖?”
陸安平輕疑了聲,不由得凝神去聽。
他想起紫陽觀陶崇晝所說,茅山派原屬符箓?cè)?,真文、云篆、符圖各色符箓皆有,不知道喬大叔所說的先天符圖是什么?
“道門符箓之道,傳承久遠(yuǎn),據(jù)傳起源于上古時(shí)的巫符......”
“傳至今日,有真文、云篆、符圖三類,真文為基礎(chǔ)符箓畫法,如你那卷《五芽真文》、另有《三洞真文》、《道德真文》,比如正一派《浩陽二十四符》便是真文寫就......”
“云篆符箓,又稱天篆,因云氣自然結(jié)成,模仿云氣變化,深?yuàn)W難精,傳承較少,多為大派所有,比如正一派的《正一威盟法篆》、清微派的《洞玄篆》、《上清云雷篆》,羅浮派的《斬邪篆》等,應(yīng)龍宮的《八威召龍箓》......”
難怪喬大叔不懂真文,看他那手小諸天云禁術(shù),大約擅長云篆了.......紫陽觀陶崇晝那道鎮(zhèn)獄符也是由云篆寫就......
陸安平點(diǎn)點(diǎn)頭,隨即開口問道:
“那符圖呢?”
“符圖傳承,最為久遠(yuǎn),自然也更神秘!”喬玄目光悵然,低聲道,“符圖為象形,蘊(yùn)含著此方世界衍生變化之秘,傳至今日,更是寥寥無幾......”
“你祖竅那道先天符圖,相傳為廣成子所傳,精深?yuàn)W妙處,連我也不盡知!”
“我知道宮觀崇奉三清道尊,這位廣成子是誰?”
陸安平心念一動(dòng),想起倶嫡傳自廣成子的清微派、滄溟派、遁甲宗,不由得開口問道。
喬玄笑了笑,道:“三千年前,廣成子從昆侖山下來,整述道典,廣授門徒;到如今開枝散葉,有了廣成子傳下三千大道的說法......”
“后來廣成子乘龍登天,名聲只在方外;世俗中,倒遠(yuǎn)不如三清道尊聲名彰顯!”
“原來如此!”
陸安平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暗想道:“晚上常夢到三足烏鴉、日輪初生的景象,大概與廣成子留下的先天符圖有關(guān)......”
既然這位廣成子能與三清道尊相提并論,傳下如此多道統(tǒng),甚至流傳的先天符圖,連收服蓮鶴方壺這般仙器的喬大叔也不全懂,那么......
陸安平略頓了會(huì),滿臉期許道:“這道先天符圖化影......能修復(fù)我這具爐鼎嗎?”
......
......
“這是一個(gè)死局?!?p> 沉默片刻后,望著滿懷希冀的陸安平,喬大叔語氣并未有絲毫婉轉(zhuǎn),“這道符圖妙用無窮,若你能到騰云境,主動(dòng)借用符圖之力,或能修復(fù)爐鼎,再造身軀......”
“但以你此身爐鼎,或許窮畢生之力,也不會(huì)修行到此境......”
喬玄嘆了口氣,接著道:“我先前說,修行總歸是件很難的事......蜀山派商無缺修道三載便入騰云境,那是真正的天縱之資!”
“......你雖有資質(zhì),卻不過中品,三年內(nèi)打通周身竅穴便是萬幸了!”
“因此我讓你山中碰碰運(yùn)氣,可惜仙府中并無改換爐鼎的丹藥......”
聽著喬大叔低沉而清緩的聲音,陸安平不禁有些感慨,滄溟派兩位弟子年紀(jì)輕輕大約與八十余歲的陶崇晝境界相差不遠(yuǎn);秦沖年約三旬,仍停留在鳳初境,遠(yuǎn)不如小了許多的余霜......
他嘆了聲,望著喬大叔那張滄桑面孔,道:“如果我要修行,該如何去做呢?”
“我所修的《黑水真法》于你不符,道門常見《悟真篇》之類尚可,開竅穴、采藥沖廬、凝結(jié)金丹這些,各門各派皆有不同的道法傳承;不過關(guān)竅處,外人萬萬難以理解......”
喬玄略頓了下,望著陸安平失望的面孔,沉吟道:
“若你能夢中生智,從先天符圖化影中有所參悟,不在其他任何大派道法之下!”
“終于還是留下了修行功法......”
陸安平心中默念著,望著身前蕭索獨(dú)立的喬大叔,低聲道:“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
“修行并非那么簡單。”
仿佛早就預(yù)料到陸安平反應(yīng),喬大叔輕撫他肩膀,“如果你什么都不做,有那道先天符圖化影護(hù)身,大約可多活十年八載?!?p> “若你選擇修行,便不能回頭;五境修持的兇險(xiǎn)、修行人之間的爭斗,各何況......”
喬大叔長嘆了聲,道:“以后你便知道!”
陸安平沉默了會(huì),望著大叔意味深長的目光,朗聲道:“經(jīng)義上講,朝聞道,夕死可矣!”
他瞥了眼神像前的線香,一臉堅(jiān)定,“我想我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
“希望你......不要因此怨恨我!”
喬大叔語調(diào)悵然,旋即正色道,“先前那道符圖總是在夢中無意識顯化,以后你會(huì)見得更加清晰,當(dāng)你打通九竅,便可見那道符圖本源!”
“......感覺像交代后事,”喬大叔扯過竹椅坐下,自嘲了聲,接著道,“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
......
“我在歷山上遇到一位神秘的先生,指點(diǎn)我修行,卻也如你一般不肯透露來歷......”
陸安平面容低沉,腦海中閃過這幾日見到的眾多修行人,輕聲道:“大叔,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本是神教玄冥宗宗主!”喬大叔神情復(fù)雜,似乎勾起往日回憶,嘆息道。
“神教,玄冥宗......”陸安平喃喃念著,不解道,“是玄門正宗嗎?”
“被稱了兩百年魔頭,卻成了玄門正宗!”
喬大叔大笑幾聲,透著說不出的惆悵,道,“幾日后,正一派便會(huì)張榜天下緝拿我,到時(shí)你便知道......”
“正一派,”陸安平眉頭微皺,接著問道,“那道太乙真雷?”
“正一開宗立派五百年,看著聲勢浩大,但到各郡正一觀中,多半是縱情聲色、享樂人間的酒囊飯袋罷了......”
喬大叔站起身,杏黃的道袍映著熊熊爐火,道:“正一派的真文符箓唾手可得,太乙真雷雖然難了些,也不過多費(fèi)些功夫......”
是了,我尚且可以輾轉(zhuǎn)買到正一觀的《五芽真文》,各何況喬大叔這般出神入化的高人......也許喬大叔與正一派有什么過節(jié)......陸安平望著大叔背影,心中暗想。
“這尋真觀是不能再待了!”喬大叔踱著步子,語氣有些感慨,“你有什么打算嗎?”
陸安平站起身,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家本在渭水邊,如今一位親人也沒有了......”
喬大叔沒有回答,走到平素不曾靠近的書桌旁,從毛竹書架上抽出那卷陸安平日夜誦讀的經(jīng)義來,道:“讀書明理,也是極好!”
“我倒替你想了樁去處!”
略頓片刻,喬大叔轉(zhuǎn)過身,臉上露出熟悉的苦笑:“那是處讀書修行的好地方,或許有一位老友,或許沒有......”
陸安平瞥了眼堪堪燃盡的線香,眼角淚光閃過,跟著笑道:“會(huì)不會(huì)像仙府丹藥一樣?”
“只有三清道尊知道了!”
說完,喬大叔搓了搓手,神情變得復(fù)雜:“我雖然在驛道邊救了你一命,但這九年也多虧你照顧......”
“此番經(jīng)歷山仙府之事,總算把你連累......”
“臨走之前,贈(zèng)你一個(gè)禮物,多少留個(gè)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