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剛出現(xiàn)魚肚白,劉高德家外頭雞窩里的大公雞便亮開了嗓子,才叫了兩聲,就聽到雞窩里一陣公雞互啄的慘叫,剛才叫喚的那只公雞估計是戰(zhàn)敗了,換了另一只公雞亮起了嗓子,又叫了幾聲,之后黑夜又陷入了沉寂,東方雖然已經(jīng)亮出一片白色的光暈,但是因為村子處在黃土高原那綿綿的群山之中,從現(xiàn)在的時令來看,天空大亮還要等到六七點鐘,聽到雞鳴聲連著叫了兩次,劉高德翻了個身,口干欲裂,昨夜喝了的酒還在隱隱起著作用,腦中一陣眩暈,胃里也是灼熱的慌,遂喊了一聲:
“政風媽,去給我舀一瓢涼水”
劉高德的老婆這才睡得睡眼惺忪的爬起身下了炕給他在水甕上舀了一瓢遞給他,自己又爬上炕去睡覺了。等劉高德爬起身去喝水的時候,他昨夜磕了的那條腿發(fā)出了劇痛,好像這條腿被人剜掉了膝蓋一樣,摸了摸自己的膝蓋,早已經(jīng)腫起了一個疙瘩,連帶著整條腿都腫的像是一棵棗樹的枝干一樣粗,捏了捏,完全摸不到骨頭,都是腫起來的肉,一捏一個坑,也沒了正常人皮膚和肌肉的那種彈性,他拉開燈,口干舌燥沒來得及喝水,就趕緊去查看他的那條腿,在膝蓋處明顯有很大的淤青,薄薄的皮膚下面包著血水,他挪了挪腿,疼的齜牙咧嘴,然后端起那一瓢涼水喝了大半瓢,差點將自己噎住,真真正正的印證了那句話,人倒霉了,喝口涼水都塞牙。劉高德坐在炕上,看著自己的這一條腿,痛恨的砸了一拳,差點沒疼的要了他的老命,此時正值農(nóng)忙季節(jié),家里的大片土地還沒有播種,拖著這一條廢腿能干什么?家里就老婆和兒子劉政風兩個人怎么可能把那么多的地種上,而且他的兒子長的秀氣,壓根就不是個種地的料子,扶個犁都扶不穩(wěn),點種子更是點的稠稀不均勻。
天大亮,他老婆起來做飯,才發(fā)現(xiàn)劉高德端坐在炕上靠近門口的地方,地上的煙頭足足有十幾個,眼睛里也布滿血絲,也不見他下炕,照往常的日子,這個時間他早都起床去喂牲口了。
“高德,你不要命了,吃這么多的煙,本來就咳嗽的要死還吃煙”他老婆抱著柴火對著劉高德說道。
“你別管,干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說完之后劉高德又點上了一根。
他老婆見他最近火兒老是這么大,和別人說話一句話就能把人噎死,也懶得搭理他,反正在一起過了二十幾年,相互知根知底,她知道劉高德是個倔驢,越和他理論,他還越來勁兒。
“你過去把政風給我叫起來”劉政風住在另一孔窯洞里。
不一會兒,劉政風就睡眼惺忪的過來了,眼睛上還掛著兩顆黃拉拉的眼屎,頭發(fā)蓬松,亂蓬蓬一包,看著他爸劉高德神情凝重,自知要發(fā)生什么大事了,應該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給他交代,他腦中又浮現(xiàn)出了他那心心念念想著的常秀兒,于是先于他爸劉高德開口問道:
“爸,你同意咧?你同意讓我娶秀兒咧?”
“我同意你大的腦瓜蓋子,你們倆個的事情等到農(nóng)忙完了再說,眼下忙的地里的種子都撒不進去,你還成天忙的想你的秀兒,我懷疑你的腦子是不是生銹了?還是裝進去漿糊了?”劉高德將半截煙頭扔到地上,氣憤的說道,本來他還打算給自己的兒子好好地交代一些事情,自己的腿受傷了,干不了活,把地里的那些活兒好好地給自己的兒子安頓一下,可是看到劉政風一開口就秀兒,秀兒,他聽著就來火兒,緊接著他就開始咳嗽,不斷震動的身體,將身上披著的厚外套都抖得掉了下去,嘴里咳出一灘黑色的粘稠液體,呸的一聲吐到地上。
“爸,你是咋咧?不同意就不同意,何必把你自己氣成這樣”
“還不是生下了你這么一個不爭氣的龜兒?看你每天瓷眉楞眼那慫樣子,讓我那時候在你這個年齡,你都能打醬油了,你看看你現(xiàn)在,屁事干不了,天天就知道追在老常家那女子屁股后面跑,老常家那女子有什么好的?把你迷的憨溜溜的?”劉高德氣的直瞪眼,一口氣說完了這么一大段話,不斷抖動的身體彰顯了他內(nèi)心對這個不爭氣兒子的憤怒。
“我的孩子打不了醬油還不是拜你所賜,要不是你阻攔,我前兩年和秀兒就結(jié)婚了,現(xiàn)在你早都抱孫子了”劉政風面對他爸的冷言冷語開口反駁道。
聽完此話,劉高德氣的差點背過氣去,大吼一聲:“滾,滾出我這個窯洞,你是你大生的,你就別進我這個門”。說完之后又開始死命的咳嗽,一塊痰卡在喉嚨上,弄得他反胃,差點將昨晚喝的酒吐出來,不斷地干嘔了半天。
劉高德的老婆正在和面,看到這父子兩個吵起來了,放下手里的活兒,趕緊過來打圓場。
“政風呀,你以為那兩萬塊錢是個小數(shù)目?你爸沒本事,一輩子沒攢下那么多錢,你說咋辦?當老子的還能不給兒子娶媳婦?”劉高德的老婆拍著劉高德的背說道。
“不進就不進,不娶就不娶,打光棍就打光棍,反正斷的是你老劉家的香火兒”劉政風甩門而去,帶起來一陣風,吹在劉高德的臉上,這陣風似乎比寒冬臘月的寒風還要冰涼,不僅吹到了劉高德的臉上,而且吹到了他的心里。
“你這個龜兒,把你還是個人養(yǎng)的,說出來這種喪話?”劉高德憤怒的對著已經(jīng)出去的兒子大吼道。
緩了好一會兒,劉高德那此起彼伏的呼吸才逐漸的平順起來。
“政風媽,你一會兒過去給政風安頓一下地里的營生,我的腿昨晚摔了一跤動不了了,這十天半個月估計是干不了活兒,唉!這個龜兒”劉高德一邊說,一邊還在咒罵著他的兒子。劉高德的老婆聽到劉高德的腿動不了了,一下子慌了神,趕緊揭開被子,只見劉高德一條腿盤著,另一條受傷的腿直直的放在炕上,腫的快要把褲子撐破,他找了個剪刀剪開褲腿,劉高德的膝蓋里面充滿了淤血,像是一個裝滿了血的氣球,其他地方的肌肉也都腫的不輕,從膝蓋腫到腳脖子,她輕輕地捏了捏,疼的劉高德“嘶”的一聲吸了一口涼氣。
“這么嚴重,你咋不早說????現(xiàn)在咋辦呀?”劉高德的老婆顯然是有點不知所措,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卻又語速極快。
“沒事,就摔了一跤,休息幾天就好了”
“怎么可能沒事,你看腫成什么樣子咧”
“屁事沒有,死不了,你趕緊忙你的,我干不了活兒,這段時間你們娘倆就要受累了”劉高德還是擺出一副他平時那樣的高傲和逞強。
“你確定沒事?不行咱們到醫(yī)務室看看”劉高德的老婆還是不放心,表現(xiàn)出了一個農(nóng)村婦女該有的忐忑不安與膽小怕事。
“你趕緊去忙你的,過去給那龜兒說把盆里的玉米給牛喂上半盆,給驢喂上半盆,農(nóng)忙了,生靈要吃好點,犁地把犁扶穩(wěn),趕驢的時候不要使勁兒用鞭子趕,山坡太陡,容易把驢累壞,咱們家的那些地,還得靠這倆個生靈往上種呢,再給那龜兒說,一天能種多少種多少,不要累著了,娃年齡還小”劉高德給老婆叮囑著這些事情,說的不緊不慢,倒像是一個垂死的老人給后人交代遺言。
“順便把抽屜里的土牛工(一種化石,在我的家鄉(xiāng)人眼里,他們認為那是一種藥材,涂在傷口處可以止痛消腫)拿來,涂上點,好的快”
他老婆照著他的旨意拿了藥然后去給劉政風交代劉高德剛才說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時候,這個勤勞樸實的婦女竟然眼中掛上了淚珠,劉高德剛才說的話觸動了她的內(nèi)心,她深深地發(fā)現(xiàn)了一向?qū)鹤訌妱莸膭⒏叩率巧類壑倪@個兒子的,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偉大的父親的用心良苦,只是他那宛如默不作聲的大山一樣的性格使他不愿意去表達這些東西,劉政風聽了這些只是回答了“哦!”“哦!”幾個字,也沒有多說什么,他多少還是理解他爸的,畢竟拿不出來那么多錢,那是沒辦法的事,但他那和他爸一樣的驢脾氣使他不愿意在他爸面前妥協(xié),只是可惜了他的秀兒,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他和她才能共享夫妻之實、魚水之歡。
吃過早飯,劉政風倒是做了一件好事,他用斧頭給他爸削了一根拐棍兒,然后又用小刀把棍兒表面刮的光滑呲溜的,自己不好意思當面給他爸,于是就囑托他媽交給了劉高德,也算是他這個做兒子的對父親那驢脾氣的妥協(xié),大致就是“對不起,您是我爹,你厲害,我認慫”的意思,然后劉政風自己趕著牛,扛著犁去了地里,之后劉高德的老婆給劉高德囑托了家里的一番事情之后也急急忙忙的去追趕自己的兒子,家里的大片土地種子撒不進去,作為一個農(nóng)民,誰也著急。
劉高德拄著拐棍,一瘸一拐的去喂了狗,喂了豬,晾曬了即將播種的種子,又摳了幾個玉米喂了雞,然后坐在在窯洞前曬著太陽,雖然有了這根他兒子孝敬的拐棍兒,但還是無法緩解那膝蓋處傳來的鎮(zhèn)痛,他心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尤其是昨晚摔倒的時候,那一聲“悶響”,他覺得大概十有八九自己的膝蓋骨是碎了,成年人的身體重,而且劉高德也年近半百,骨頭脆,一下磕到那些石頭上,很容易將骨頭磕碎。他也打算去鎮(zhèn)上的醫(yī)務室的,但是又想到了他兒子的彩禮錢,自己的病情自己知道,不去也就是瘸一條腿,去了的話,肯定又得花不少錢,醫(yī)院那地方,花錢如流水,即使他的兒子不和常秀兒結(jié)婚,他不用給常世才那兩萬塊彩禮錢,但他的兒子終歸是要娶媳婦的,自己的那一萬多的積蓄還得留著給兒子娶媳婦呢。
此時他雖然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那條腿的情況,但還是心存僥幸,就是摔了一跤,農(nóng)村人誰還不會磕磕碰碰,他不斷地在心里安慰自己,沒什么事,過幾天就會好的。劉高德坐在板凳上曬著太陽,這個時間太陽已經(jīng)高高的掛在了天空的正中央,他瞇著眼,望著太陽,格外的舒服,但是他總覺得今天身邊少了個什么東西,腦子里呼的一閃,才想起他剛才喂雞的時候,好像沒有見到那只經(jīng)常在雞群中橫行霸道的大雄雞,以前那只雄雞在吃食的時候經(jīng)常啄其他的雞,豎著大紅冠子,站在雞群中十分的顯眼,但是今天怎么也沒見到,雞群中少了這么一只標志性的雄雞,劉高德自然發(fā)現(xiàn)了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他甚至是村子里其他的人,打小就生活在這個村子里,每天看的幾乎都是一成不變的東西,那山坡,那街巷,隔壁鄰居喂了十多年的老叫驢,水井旁邊那棵歪脖子大柳樹,潛意識里已經(jīng)適應了這種及其緩慢的生活節(jié)奏,每當一個已經(jīng)適應了的物件老去,消失,然后又要花很長的時間去適應沒有這些東西的時光,與此同時再去適應新的物件,這個過程極慢,當然生活在黃土地上的這些人也適應了這種慢,這種擁有和失去的慢,反正就是日復一日的做著幾乎一樣的事情。于是劉高德去雞窩里查看了一番,才發(fā)現(xiàn)那只大雄雞早已經(jīng)死在了雞窩里,它的雞冠子還是血一樣的紅色,不過真的滲出了血,雞爪子后面的那根指甲長的足足有五六厘米長,身上的毛也沒有那些年輕的雞那么鮮艷,是的,它老了,這只雄雞劉高德足足喂了有十多年,看它身上的啄痕,應該是被雞群里的另一只年輕的雄雞啄死的,一山不容二虎,一個雞群也沒有兩只雞大王。劉高德回頭看向院子里,另一只羽毛鮮艷的雄雞正摁住母雞在踏著蛋,撲騰著翅膀,毫無疑問,那只老雄雞一死,這一群母雞都是他的,老雄雞再厲害,終是抵不過時間,總還是要給新的英雄豪杰讓位。劉高德把那只死在雞窩里的老雄雞提溜出來,用刀子放了血,然后退了毛兒掛在家里,之后又坐在窯洞前曬著太陽,他若有所思,最近發(fā)生的種種不順心的事情,很是讓他心力交瘁,甚至和那只死去的雄雞產(chǎn)生了某種共鳴,也有種老了的感覺,第一次有這種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
“唉,沒想到那么厲害的老公雞也有被啄死的時候,大概它不是被雞啄死的,是讓時間啄死的”劉高德干脆拿個了毯子鋪在地上,躺上去曬著太陽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