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雙髻搖 笑容生兩靨

　　“姐姐，要到哪里去？”

　　一道略帶童稚清清亮亮的聲音響起。

　　大丫驚然垂眸！

　　人群轟然倒退，驚駭將他們擠出籬笆墻，萎縮到角落里，偷眼去瞧。

　　二丫自大丫胳膊上跳下來，蹦了兩蹦，咯咯地笑著，伸手去搖大丫：“姐姐，要到哪里去？娘呢？”

　　籬笆墻外驚駭?shù)难?，驚駭?shù)厝コ虻厣稀?p>　　圓圓如盤的明月下，二丫的影子活蹦亂跳呢。

　　籬笆墻擠破了，好奇的眼睛們?nèi)M(jìn)茅屋里，直瞅著二丫。

　　粗布襤衫，總角女娃，正咧嘴笑著坐在床沿，聲聲喚：“娘，娘，是我呀，我是二丫呀?！?p>　　蘭李氏已然欠起身，幾乎要坐起來了，她的眼淚流了一臉啊，嘴巴卻在大笑著。她握著小女兒的手，手是溫的呢。她使勁掐自己胳膊，胳膊是疼的呢。是真的了！

　　喜悅像初春瘋長的花木，自心里往上蔓延，拖起她大大的笑臉，連耷拉下去的眼角都翹了起來。

　　“我沒死呀，只睡著了，夢(mèng)里有個(gè)神仙說呀，我是錦鯉的命，好運(yùn)著來，讓我快點(diǎn)醒呢?！倍拘Σ[瞇地說。

　　人群唏噓一片，原來二丫沒死呀，還得了神仙眷顧，這么好命的。

　　人群深信不疑。

　　古代的人，古代的思想，古代的家，“新的”蘭二丫掃望著周圍，掃量著自己：土布麻衣，草鞋雙髻，記憶中殘破、凄苦、暗無天日的日子，饒是蘭靈兒都忍不住唏噓感嘆！

　　望著茅屋頂結(jié)著的蛛網(wǎng)，蘭靈兒瞇著眼，微微笑了，蘭二丫，想必你知曉我是個(gè)熱心腸的，才一縷怨氣不滅，將千年后的我拘了過來？你的家，不，現(xiàn)在是我們的家了，是真的窮啊。

　　沒的吃沒得穿，家里的田地同村里其他人一樣被桂大戶家掠奪。人們口中的桂大戶直如閻王爺般可怕呀。桂麻子是他手下的一條腿子，取人命直如草芥。

　　天將降大任于斯，苦我心志，勞我筋骨，餓我體膚。

　　是真的好餓呀。

　　“娘，姐姐，我給你們做飯去。”二丫站起身。

　　人群嘩啦啦往后退。一個(gè)婦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或哭或笑地瞅著她。

　　二丫笑了：“張嬸，屋里坐吧，我去做飯呀?！?p>　　張嬸鼻孔扇了扇，僵直著身子動(dòng)不了。

　　二丫笑瞇瞇走出茅屋。丈二院子，籬笆墻，灶房是黃泥糊就草棚為頂，鋤頭與耙籬倚在角落，兩角鐮刀掛在泥墻。

　　茅屋稀疏，遠(yuǎn)山自村郭外逼勢而來，黑黢黢聳立于夜色。

　　二丫一抬頭，頭頂月亮如碩大銀盤，光圓光圓，伸手就能摘到似的。

　　掀開灶房的瓦罐，借著月光，一眼能看到光亮的罐底。左顧右盼，依然是光亮的罐底。

　　“大，大丫，讓你妹等著，我回去給你們帶吃的?！痹鹤永?，張嬸的大兒子大升貼著茅屋輕喊一聲，極速地遁走了。

　　屋里頭，蘭李氏笑著的聲音傳出來：“張嫂子，讓你跟著費(fèi)心了，又拿吃的又借銅板，總要還給你們的……”

　　張嬸只管笑呵呵，寬慰著，應(yīng)和著。

　　她的腦里卻在想，傍晚時(shí)候，桂麻子又來了趟地頭，指派其他人接管了二丫娘種的田。

　　她們自此斷了口糧了。

　　桂麻子就連發(fā)霉的陳米，生芽的土豆都不會(huì)再給了。

　　二丫靜悄悄站在院子打望半天，抄了籃子奔出去了。

　　月亮跟著她出了柴扉。

　　黃土路兩旁，茅屋后檐根兒，二丫仔細(xì)地尋來，間或停下，挖一鏟子，籃子里便覆了一層薄綠。

　　村東頭的小河旁，二丫歡欣起來，鏟子挖個(gè)不停，莧菜，貓眼菜，蕨菜，零散在略潮濕的土里。

　　深灰色的夜空漸漸泛藍(lán)，明晃晃的月光下，小小的身軀自田野間賣力地起伏。身旁的籃子滿是各種各樣的野菜。

　　沾滿泥巴的小手就著河流，麻利地清洗著。

　　月亮再次跟著她動(dòng)了，回到籬笆墻內(nèi)。

　　大丫正在灶房燒火，妹妹的身影像往常一樣出現(xiàn)在鍋臺(tái)旁了。

　　一切恍若如夢(mèng)！

　　“姐姐，咱們做薄餅子吃。”

　　清亮稚嫩的聲音，是二丫啊，是自己的妹妹啊。

　　她出去片刻后便采來了野菜，加上大升送來的半瓢金黃的黍米面，可以吃頓飽飯了！

　　大丫起身去和面，和了兩個(gè)面團(tuán)團(tuán)，黑黑的高料面給自己，金黃的黍米面給妹妹和娘親。

　　二丫笑瞇瞇，接過面盆來，將兩個(gè)面團(tuán)揉在一起，臉上的笑，明凈如圓月：“姐姐，看妹妹烙薄餅給你們吃?！?p>　　大丫吃驚地站在案板，灶臺(tái)旁，看妹妹利落地?fù){面，攤面，又汆燙了野菜，著油鹽炒了野菜，不多會(huì)兒，飯食便準(zhǔn)備齊整。

　　妹妹什么時(shí)候?qū)W會(huì)這些本領(lǐng)的？！

　　二丫沒有忽略姐姐眼里的吃驚，她只是瞇瞇眼笑，娘親，姐姐，并那給桂家跑遠(yuǎn)程腳力的爹爹，往后的人生，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大家一起加油，過日子?。?p>　　蘭李氏嘴里嚼著薄餅，眼里看著女兒們，腰都不疼啦。

　　“嘰嘰喳喳啾啾”，清晨，一群雀鳥跳躍在各茅屋間玩耍。因黍米成熟的季節(jié)，雀鳥成群結(jié)隊(duì)到處飛，茅草屋頂，軟和舒適，夜晚便棲息在屋檐下。

　　二丫自這番鳴叫中醒來，姐姐幫著她梳好垂肩發(fā)，頭頂兩個(gè)總角髻，特別在髻上別了支羽毛作飾。

　　吃過薄餅，安頓好娘親，姐妹倆各抄起一把鐮刀，扛著鋤頭出門。

　　分給娘親的地，得天天去打理，待有了收成，桂家總會(huì)給點(diǎn)糧食，不至于使這些苦力們餓死。

　　姐妹倆爬上坡頭。

　　“二丫，你來了?！?p>　　“二丫，你真的好了？”

　　“二丫，你不會(huì)再死了吧……”

　　路兩旁的田里，粗布麻衣們直起腰來看著她，同她打招呼。

　　二丫笑瞇瞇爬上田埂，站到昨天娘親忙活的田里。

　　娘親不在，兩個(gè)伯伯在呢。他們躬在田里，賣力地除草。

　　“大伯，二伯，謝謝你們幫忙呀，我和姐姐來拔草啊，你們便走吧?！倍菊境鰜砬辶亮列Σ[瞇地喊。

　　大伯直起腰來，臉上訕訕：“是二丫啊，那個(gè)，大伯不走了，你們走吧?！?p>　　二伯直起腰來，瞥一眼地頭上兩個(gè)瘦瘦的女孩：“你們回家去吧，這塊地桂家指給我們了?！?p>　　娘親作苦力的田地，沒了，她們徹底成了沒田的人了。

　　姐妹倆站在一起，站在田埂上，秋風(fēng)吹起她們的補(bǔ)丁衣，吹到她們瘦弱的身軀上。

　　周圍的田里，人們躬著腰忙來忙去。

　　只她們倆垂著手站在田埂上。

　　“嚯嚯嚯！”

　　耳邊突然傳來奇異的熟悉的音，大丫垂善的眉一瞬驚起！忙張開雙臂，將二丫攬?jiān)谏砗箢^。

　　鐵頭皮靴來了！

　　“你們倆賠錢貨杵這干嘛？有多遠(yuǎn)給我滾多遠(yuǎn)！”

　　大丫盯著大皮靴，身子止不住的抖啊抖，驚駭涌上眼眉。

　　看到這份驚懼害怕，桂麻子別提多得意了。

　　二丫自大丫身后出來，笑瞇瞇地，兩個(gè)袖兒垂著，脖兒朝前一伸，屁墩兒一撅，牙齜出來：“小的給麻叔請(qǐng)安啦?！?p>　　桂麻子喲呵一聲，邁動(dòng)大皮靴趕過來了。

　　大丫抖得更厲害了。

　　“小賤人這不沒死么，昨日還在你麻爺面前挺尸，想偷懶？”桂麻子圍著姐妹倆轉(zhuǎn)圈，三角眼如刀子盤盤剝剝。

　　二丫哈著腰笑：“拖麻爺?shù)母Ａ恕Ｎ覀兘忝脗z來上工呀，不曾偷懶呀?！?p>　　桂麻子停住腳，大皮靴閃著瘆人的光，罵道：“上哪門子工？本爺不追究你們娘仨躲懶?；咽歉裢忾_恩，還想著來上工？趁早滾蛋！這片地啊，爺不讓你們種了！滾，滾，滾！”

　　大丫哆哆嗦嗦拽起二丫便逃。

　　回頭望去，田埂上，桂麻子得意張狂地笑著，腦袋往后仰著，身子挺出去，張狂，殘酷。

　　二丫嘴角慢慢勾起一絲笑，眼神如刀，繞著站在高處那塊料，盤盤剝剝。

　　姐妹倆拐了個(gè)彎，去了小河邊。有幾個(gè)年邁的婆婆在挖野菜。

　　二丫探著腦袋朝她們的籃子偷窺。

　　“二丫啊，你好了……”，沒牙的婆婆笑的歡。

　　大難不死的人有大福唻。垂暮之年的人啊，格外看重她呢。

　　二丫笑瞇瞇點(diǎn)頭。蹲下來，鏟子不停挖著野菜。

　　“二丫啊，你娘唻？”婆婆問。

　　“我娘在家里……做不得活……”二丫答。

　　婆婆便同另幾個(gè)婆婆嘆了氣，“二丫好了，她娘得病了，地也不讓種了……”

　　“天殺的桂麻子，不讓人活……”

　　“虧得二丫好了，你們聽說沒，桂麻子弄死了好幾個(gè)人呢，還是鎮(zhèn)上的有些頭臉的……”

　　“竟沒人能治住他？”

　　“沒啊……”

　　二丫笑瞇瞇往婆婆更靠近一點(diǎn)點(diǎn)：“婆婆，我問你，桂麻子家住哪里呀？”

　　“在鎮(zhèn)上呢……”，婆婆答。

　　“哪個(gè)胡同呀？”二丫問。

　　“這可不知道，咦，張老頭來放牛了，二丫啊，問問你張爺爺吧。”婆婆答。

　　“姐姐，你同婆婆挖菜，我去找張爺爺拉呱啊?！倍颈奶荛_了。

　　河對(duì)岸，老牛將鼻子埋進(jìn)水里，牛飲。張老頭把著個(gè)旱煙袋咂，煙圈兒一轱轆一轱轆繞出來。

　　二丫笑彎的眼睛自煙圈里露出來。

　　張老頭齜開豁口的牙笑了，“二丫啊……”

　　“張爺爺，我來問，桂麻子家住哪兒呀？”

　　“住鎮(zhèn)上呀。”

　　“哪個(gè)胡同？”

　　“瓦片胡同?！?p>　　“他平日里都去哪兒呀？”

　　“來咱們村上，去，去歸家院……”

　　“張爺爺，歸家院是什么呀？”

　　“是，是……，哎呀，二丫啊，你才剛好，外面風(fēng)大，回家去吧?！睆垹敔斚烖S的臉竟然紅了。

　　“知道了，張爺爺。”

　　二丫蹦跳著回來了。

　　大丫已挖滿了一兜野菜，用大衣襟簍著。

　　“姐姐，我們回家吧，把東西擱下?！?p>　　姐妹倆回到籬笆墻內(nèi)。

　　蘭李氏不可克制的問她們?cè)趺椿貋砹?，地里的活干完了么?p>　　大丫不可克制地告訴了她地沒得種了。

　　蘭李氏的腰又針扎似的疼起來，臉色烏青烏青，隱有死氣閃繞。

　　“姐姐，我們得去請(qǐng)郎中?！倍緝纱絼?dòng)著，眼里閃著沉光。

　　“我去，我去，你不識(shí)得路?！贝笱拘募被鹆峭庾摺?p>　　“姐姐，帶上鐮刀，小心啊?！倍緦㈢牭度酱笱臼掷?。

　　大丫急切地離開。

　　二丫回到籬笆墻內(nèi)，將最后一點(diǎn)黍米面倒入鍋里燒成稀粥，抱著娘親的頭，一勺勺喂進(jìn)嘴里。

　　再?zèng)]有面食了。

　　肚子火燒般餓起來。

　　她蹲在小提籃旁，撿出一小把干凈的野菜，倒入開水里汆湯，撈起來，放到嘴里一下一下地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