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滾燙的生活
黃泥村，二丫同大丫將黍米穗于草席上扒拉開晾著。夜晚露重，黍米穗擺放在大草席上，放到茅屋里頭。
蘭李氏已能欠起身來，一肘支在床上，一目淚花盈盈，看著兩個(gè)女兒的貼心與懂事，便就這一室蓬蓽亦覺出金碧輝煌來。
大丫邊扒拉穗谷，邊籌謀，要是這些黍米吃完，再給娘親和妹妹弄點(diǎn)什么吃呢？到那時(shí)，桂麻子要是派人來接她，可怎么辦呢？
次日，太陽升起來了。
大丫同二丫搬出黍米席來晾曬，搬出菌子筐來做菜。
太陽落下去，大丫同二丫搬回了黍米席，吃過了菌子菜。
月升月落，日升日隱，轉(zhuǎn)眼六日過去了。
桂麻子再?zèng)]來過了。
早上吃過早飯，張嬸來了，帶來了一頂結(jié)實(shí)的席。
“二丫娘，這是二丫帶著大升割來的野麥秸稈做的哩，又結(jié)實(shí)又暖和，給你鋪上吧?！?p> 二丫同大丫笑瞇瞇攙起娘親，笑瞇瞇鋪好席。
“二丫娘，桂大戶攛掇縣老爺發(fā)下海捕文書到處抓桂麻子呢?！睆垕鹦Τ隽寺晝?。
“是么？什么時(shí)候的事……”，蘭李氏竟坐起來，笑意沖出喉嚨出笑出了聲兒。
“就在昨兒個(gè)啊……”，張嬸笑瞇瞇同蘭李氏細(xì)說端詳。
大丫聽得眼睛發(fā)亮，心口發(fā)亮，整個(gè)人都亮起來。
二丫看著大丫的明媚，白牙飄出來。
張嬸走的時(shí)候，留下二斤野麥仔粒。
野麥粒細(xì)細(xì)小小，如何夠吃？冬小麥圓圓胖胖才是正糧呀。
該種冬小麥啦，冬小麥的田，還沒著落呀。家里若有個(gè)男人，去那山角松針滿覆的黑土地上，墾出一方不大不小的田，日子就不愁過了。
就是沒有男人，我們慢一點(diǎn)，也要把日子好好過呀。
二丫長長的思想，越過層層云頭，往遠(yuǎn)處看了，看進(jìn)日子的希望里。
你從遠(yuǎn)處看她呀，總角小辮，紅頭繩，棕麻衣，白凈臉，俏臉皮，亮眼睛，不大不小的漂亮女孩呀，手托著鼓鼓腮幫，蹲在灰色的茅草屋檐下，蹲在金色的秋里了。
不遠(yuǎn)籬笆墻外，歪脖子大樹下，兩個(gè)白胡子老頭探頭探腦，探頭探腦進(jìn)籬笆墻內(nèi)，看到秋日里的二丫了。
“羊角辮，俏臉皮，今日卻是圓眼睛……”
“是那個(gè)丫頭么？”
“是那個(gè)丫頭?！?p> “咱們?nèi)デ瞄T吧？”
“好啊，老大讓我們親自來呀?！?p> 白胡子老頭們飄到柴扉前，拍拍木條條做的門，朝門里喊了：
“有人嗎？大表舅來了！”
“有人嗎？二表舅來了！”
二丫站起身，眉頭皺起來：“哪里來的表舅？！”
蝦皮摟起胡子，隔著柴扉，拎起糧袋：“給你送糧的表舅！”
二丫圓圓的眼睛，瞇起來，危險(xiǎn)的光透亮亮：“你倆挺厲害啊，就為來送糧？！”
竟找上門來了！
“當(dāng)然啦，當(dāng)然啦?！蔽r皮隔著胡子笑了。
丫頭又變成鷹眼睛了。
大丫擦著手從灶房出來，奇怪地看著門外的白胡子，走到二丫身旁悄悄問：“哪里來的表舅？”
“哦，給我們送糧的?！倍拘Σ[瞇，“我出去問問?！?p> 二丫留姐姐在院中，自去開了柴扉，眼睛瞇起來：“送糧的，大作聲張，意欲何為？！”
遠(yuǎn)子忙把兩袋糧提到她面前，悄聲言：“我們當(dāng)家的說了，要我們親自給你送兩袋糧?！?p> “為啥要親自？其他村民的糧，你們送不送？”
“送！”
“也是這般親自？”
“是，但他們只收到一袋糧，看不到我們的白胡子……”
“于我卻為何作此聲張，莫非要挾于我，出了事把我推出去？”二丫的鷹眼閃亮亮。
兩條胡子相互看看，齊齊轉(zhuǎn)過頭來，面皮微紅，聲音略高：“某豈是那落井下石，不講義氣的人！”
二丫一雙鷹目漸漸回圓，圓圓漂亮的眼睛，如月上中天。大大的笑容泛出來，清亮亮的聲音響起來：“既如此，二位表舅辛苦了，進(jìn)來喝杯茶吧。”
蝦皮和遠(yuǎn)子看看院子里的女孩，再看看陳舊的茅屋與泥巴墻，搖搖頭，這家哪有茶喝呀。不給人添麻煩啦。
“不了，我們回吧?！蔽r皮說。
“家里有什么事，叫我們呀?！边h(yuǎn)子說。
二丫的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到哪里找你們呀？”
“連翠山啊?！?p> “二位表舅再見?。 ?p> 二丫笑瞇瞇拖拽著沉甸甸的糧袋進(jìn)門。
蘭李氏驚訝：“誰送的糧！”
二丫笑：“表舅呀?！?p> “你舅都沒了啊?！?p> “可能…….遠(yuǎn)房親戚？”二丫笑瞇瞇抓出金黃的黍米粒，一瀑金黃自指間傾灑。
個(gè)個(gè)米粒剛從殼里脫出來，帶著原汁原味的純香。
蘭李氏笑彎了眼：“夠你們吃一個(gè)臘月了?！?p> 這下可好了，兩個(gè)孩子不必挨寒冬的餓了?？傻降资悄膫€(gè)表舅呢？怎么回禮去謝謝人家呢？
“表舅們”可沒閑著。當(dāng)天夜里，夜半雞啼，一道道黑影自茅屋間穿梭。黃泥村各家各戶響起敲門聲，門一開，只見糧袋不見人。袋里有糧又有字：表舅送，勿聲張。
次日清晨呀，雀鳥叫，人聲歡，往日一臉?biāo)罋饴耦^做牛的粗布麻衣們竟帶著笑臉出工啦。
“早呀，吃了么？”
“吃了，吃了，你吃了么？”
“吃了，吃了……”
田間地頭上來了桂大戶家的新管事，李頭，正分派冬小麥的種糧啊。
領(lǐng)了種糧，再去耕種，澆水，施肥，頭顱埋到塵埃里了。
桂大戶心安理得地收割著這份勤勞，收割著這份善良啊。
“我也很善良啊，我給他們吃的啊……”桂大戶心安理得地派人將發(fā)霉的大米，爛掉的稻谷，生芽的土豆，“施舍”給勞力們了。
蘭李氏看著草棚頂在想，今冬孩子們不必吃爛米了，可明年呢？要是能有一片田……，可田都是桂大戶家的啊……
二丫笑瞇瞇提了鋤頭，笑瞇瞇出了門。她可不管那么多。她要去黑土地里刨地了，刨出來的地就是她的！不能給我搶了去！就算是桂大戶也不行！
二丫同大丫提著鋤頭到了山腳，到那松樹林里，厚厚的松針枝葉沃出了肥厚的黑土，姐妹倆將這片寶貴的黑土運(yùn)到林外平整地上，同鋤頭賣力地刨啊，黑土塊翻出來打碎，石坷垃撿出來扔掉。
兩行草鞋印，兩手亮燎泡，刨出二分地。
自草葉掛露開始，至彩霞隱去風(fēng)云，月華初上。姐妹倆只吃了一點(diǎn)干糧，一刻不停地刨啊。二分地，她們有二分地了！
大丫一屁股坐到地頭，二丫一屁股坐到地頭，姐妹倆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大丫咬咬牙，抬起累到發(fā)麻的手臂，輕輕給妹妹拭汗。
二丫圓圓的眼睛，發(fā)亮地盯著自己的“王國”，只有二分地的王國！
她的眼望進(jìn)黑土地里，望見了搖曳的麥穗，金黃的黍米，望見了一畦畦嫩蘿卜的青翠欲滴。
“姐姐啊，哪里有賣麥種的??？”二丫笑瞇瞇問。
“鎮(zhèn)上糧店里有……要銀子啊……”
是啊，要銀子啊……，二丫圓圓亮亮的眼睛看進(jìn)傍晚灰色的長空里，鳥兒們的雙翼在長空里畫圈。它們餓了……
二丫盯著它們笑瞇瞇：“姐姐，咱回吧?！?p> 姐妹倆扛著鋤頭回到茅草屋，二丫娘支撐著身子做了飯，歡喜地朝著兩個(gè)女兒笑：“乖囡，吃飯吧。”
粗糧面薄餅，香香脆脆，菌子菜天然奇鮮，饑餓的人兒，吃著特別香甜。
一方木桌，熱騰騰的飯菜，母女三人，成就滾燙的生活啊。
次日早晨，陽光灑在茅草屋上，大丫揉揉眼睛坐起來，不見了二丫。
二丫啊，正伏在屋檐下，緊緊盯著院子里的竹篩子，篩子立起來，一根木棍支撐著，木棍上栓著繩，另一端握在二丫手里呢。
大丫悄悄伏過去，悄悄與二丫蹲在一起。
篩子下的黍米粒，也同二人一樣，悄悄地等。
雀鳥們極是機(jī)警，二丫伏著一動(dòng)不動(dòng)。“嘰嘰喳喳”，“啾啾啾”，二丫抻著脖子望，呀，竟有一只彩色羽毛的小鳥呢，鳥身同麻雀一般大。
它們挨挨擠擠，羞羞怯怯，邁著小腿，試探著湊近篩子，試探著去啄黍米粒。
二丫猛地拽倒繩子，竹篩應(yīng)聲倒地，雀兒們嘰嘰喳喳往外蹦跶，撞到竹篩上。
二丫笑瞇瞇去抓雀兒，一只，兩只，三四只......
如此幾次，共七只小鳥雀主動(dòng)入甕。
大丫忙活活尋來一個(gè)竹簍，接盛著活蹦亂跳的七只。
二丫奔出去采來路邊的野花，搗碎，擠出鮮艷的汁液，涂抹在雀鳥的羽翎。
灰不溜秋的麻雀兒華麗麗變身啦。
大丫捧在手心里，捧著彩色的鳥兒，輕輕的撫摸，瞳仁里流露出同年齡相符的稚氣與歡喜。
二丫將鳥雀一只只重收回竹簍，歉笑：“姐姐，七只羽雀，寓意彩虹七色，拿到鎮(zhèn)上賣一賣?！?p> 彩色的羽翎，在這個(gè)時(shí)代是婦人們喜愛的美飾。彩色的雀鳥，應(yīng)該很好賣吧。
大丫眨著新奇的眼睛，“妹，能賣出去么？”
二丫笑瞇瞇：“肯定行！姐姐在家看家，妹去去就來啊……”
妹妹好機(jī)靈的腦袋啊。大丫撓撓頭。
二丫背起竹簍，背起餅子，背起鐮刀，在大丫殷切擔(dān)憂的目光里，去賺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