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浩的美麗夢想破滅,帶著一種頹廢的悲壯來到部隊。以他的性格,扔到人堆兒里,迅速成了中心,大家熟識了不免問到出處。
“我原來是個木匠。”黝黑的漢子說。
“我家世世代代都是農民,我排行老五,弟兄九個,家里養(yǎng)不起那么多孩子,所以替幾個世家子弟來當兵。我還有三個弟弟跟我一樣,都在這個軍隊里?!币粋€瘦高個,很靦腆。
“我娘是個裁縫,沒有爹了。我老打架滋事,娘也把我送來了,頂我家族的募兵名額。”
“你呢,你怎么不說話?!背浦钢阍谝贿叺男€子。小個子吞吞吐吐,楚浩急道:“你要再不說我把你扔出去,讓你去劉奔那隊給他洗腳。”
“我,我家,我爹是掏大糞的,我也是頂募兵的名,名……”
“什么?”楚浩一聽就跳起來了“娘的,這都是怎么回事兒?”
小個子以為楚浩嫌惡他,小聲嘀咕:“我不說,您非讓我說,說了還嫌我?!?p> “真是氣死我了。你們不是應該讓軍人保護的嗎?”楚浩想起父親臨行前的話。“軍人不是應該保護你們的嗎?農民、匠人、商人還有掏大糞的都出來打仗了,那我還保護誰去啊?”楚浩大喊著。
“那校尉家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商人?!背茪忏铝?。
失去雪晴、不能照顧牧場、不能打理生意,唯一可成立的理由就是父親那段慷慨陳詞,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
幾年來,楚浩的生意初具規(guī)模,全國各地以及邊境的貿易不斷增長,單長安和洛陽就開了十幾家門店,況且,他正著手開展水運,被逼到這荒蠻西域打仗,真是不知所以。
“東、西兩邊都在打仗,府兵不夠用,國家大量征兵,很多募兵家庭子弟都花錢找人頂替。”
“軍餉和獎賞也大不如以前。聽說皇上剛搬進大明宮,又要在洛陽修建新宮,銀子花的流水一樣。”
“是啊,是啊。還不是皇后娘娘……”
“你小點兒聲兒。隔墻有耳,讓人偷聽了去可了不得。”在長安掏大糞的最了解時局,一聽他們討論皇后娘娘,趕忙出來阻止。
“那你們都練過武嗎?”楚浩問。
“沒有。來的時候,他們說到這里會有人帶我們操練的?!?p> 楚浩簡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實,當晚喝的酩酊大醉。
有人偷偷告訴楚岳,楚岳把他弄回營帳,他才沒有遭到處罰。楚岳知道他有情緒,沒有責罵他。
鑒于楚浩的出身和武功,他被定為仁勇校尉,上司撥給了三百新兵讓他帶。楚浩整天帶著部下喊喊殺殺、呼嘯狼煙。
不到一個月有一項突擊任務,楚浩死命自薦,要帶隊出戰(zhàn)。
楚岳呵退他,自己請愿帶兵去了,回來楚浩一直不搭理他。
他把楚浩叫到一邊:“生死不是兒戲,你要去拼命,可是你手下還有幾百號人呢,他們才跟你操練了不到一個月,你有沒有替他們想過。他們家里也都是有父母、兄弟,出了什么意外你來負責嗎?”
楚浩梗著頭不說話,楚岳想想自己剛到軍隊,也是立功心切,憑超群武藝,感覺天下無人能敵。當年大哥也是這樣阻攔他的,想到這里,他耐心勸導:“浩,人生總有不如意,你不能這樣下去。”
“不用你告訴我。我怎么不如意了,誰說我不如意了?”楚浩毫不領情。
人在軍中,楚浩沒有別的途徑可以排解煩悶,每天只要睜開眼就去操練新兵。
“想活命就跟我好好練,在這里累不死的,到沙場上就殺不死?!?p> 他大聲喊叫著,風格完全和楚岳不同,跟部下稱兄道弟,喊爹罵娘,只要能完成訓練任務,其他的一概都可以不計。
不幾個月,楚浩帶隊打了一場漂亮仗,受到嘉獎,手下個個舍命跟隨。
李林、范簽、楊衛(wèi)洲盡心為他打理生意。他們接到楚浩的信,趁西域戰(zhàn)事,販賣糧食給國家,再從西域倒賣牛羊皮、制作馬具,供給給軍隊;牧場由馮伯負責,不時往軍隊輸送頂級軍馬。
宮中的羊毛供應從春天又開始了,訂貨量很大,楚浩決定集中買糧食的錢用來買進牛羊,吃定這個大單。
只是他剛籌劃買得兩條船擱置在城東的河里,沒能派上用場。
拿到手里的賬目數(shù)字不斷飆升,楚浩算是稍有安慰。
***
在后來的鑄造過程中楚瀚和秦銘發(fā)明了另外一種鍛打的技巧—-轉擰法。
轉擰就是把不同鍛打次數(shù)的鐵片層疊在一起,燒制、鍛打、折疊后,壓成方形的長條;把長條鐵一頭固定,另一頭卡在垂直轉柄的方孔里轉動,均勻擰出無數(shù)的羅圈。
鐵中的雜質會在轉擰中剝落,用鐵刷刷下附著的雜質,便形成一個螺旋鐵棍;然后再把四個螺旋鐵棍合并鍛打,就得到了精鋼。
這種精鋼更加不易折斷,因為不同柔韌程度的鋼片夾雜在一起,即可以保持柔韌又鋒利無比。楚瀚把這種技術充分地用在長刀和短劍上。
楚瀚和秦銘都是追求極致的人,進度較慢,所以谷雨之前,他們沒有能夠完成所有的刀劍鍛打,以至于開始密室工作時已經立夏,兩人在爐火旺盛的密室里幾乎要中暑了。
楚瀚準備好所有的材料和秦銘一起開始密室的程序,他固執(zhí)要求秦銘和他一起進密室。
秦銘不肯,堅持道:“四公子,這是您多年積累的經驗,密室的秘密不能外傳,師傅教導傳承有序,我不能亂了規(guī)矩?!?p> “沒有你幫我,我一個人沒有辦法完成。況且,我視你為我最好的朋友,不想對你隱瞞。再說,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出過一把刀劍呢,我的暗室里也沒有秘密,還是要靠我們一起努力。”
其實楚瀚還有另一層意思,他害怕自己像師傅一樣,一輩子苦心鉆研的成果不能留下來。有時候全世界只有一個人知道的秘密,似乎也很危險。
秦銘見推脫不掉,說:“那這樣,我當著神靈的面,正式磕頭認公子做師傅?!?p> “你開什么玩笑,我歲數(shù)比你小?!?p> “天下沒有規(guī)矩說歲數(shù)小的不能做師傅,來坐下吧,我給公子磕頭。”
就這樣,秦銘讓楚瀚坐下,磕頭認了師傅。楚瀚也同樣讓秦銘在神靈面前發(fā)誓要恪守三條戒規(guī)。
拜師儀式結束,兩個人在密室里開始他們的鑄劍計劃。
刀模按照之前師傅在世的要求,小錘鍛打好,進入密室淬火。第一次用水淬火,刀模燒熱放進去就爆開了,反復試了三次,次次都爆。
楚瀚和秦銘急的抓耳撓腮,如果再這樣下去,之前將近一年的功夫就都白費了。他和秦銘坐下來討論玉剛的性能,在水中受熱爆開的原因。分析的結果就是水太稀了,托不住燒得火紅的精鋼。
剩下用密油的方法,楚瀚慎而又慎,輕易不敢嘗試。
秘油按照秘譜的比例調配好,感覺足夠粘稠,然后燒刀模來試。一次成功!刀模非但沒有爆開,而且筆直、完好地保持了原來的樣子。雖然還沒有打磨,楚瀚已經看到成功的影子。
兩個人萬分欣喜,把在水里爆開的刀重新鑄打,在密油里試,效果依然很好,這極大的鼓舞了他們的“士氣”,覺得密油的方法相對比較安全,所以決定所有的刀模都先用密油淬火。
仲夏時分,兩把長刀,兩把短劍,兩把匕首終于交到師叔手上打磨。
師叔看著他們交來的東西,頓時精神振奮,那是一種玉雕大師見到璞玉的感覺。他知道它們將會放出怎樣的光芒和發(fā)揮多么大的威力!
這些刀劍和匕首外表粗糙,需要大量打磨工作,但是分量、長度、比例和材質顏色都恰到好處,打磨起來有種挖掘寶藏的快感。
秦銘又研究出用馬拉起來轉動的磨刀石,在粗磨時派上了很大的用途,尤其對他們做出來的粗糙刀劍來說,可以比預想更快地見到成果。
琢磨的時間,楚瀚和秦銘廢寢忘食。
做手柄和刀劍鞘的師傅送來三次樣稿,楚瀚都不滿意,晚上他拿到家里反復看,總覺得哪里不對。
楚曠和楚博見他在燈下不時地搖頭,都湊過來瞅瞅。
楚博說:“四哥,我覺得師傅出得圖已經不錯了,為什么你仍然不滿意呢?”
“你懂什么,雖然柄和鞘不能決定刀劍的成敗,但是它們的作用就像衣服,是不是合適會影響整個人的活動。比如柄,如果抓握不舒服,就會影響劈砍的能力;比如鞘,如果做得不合適,就會影響刀劍抽出的速度,這在危急時刻都是致命的要點?!?p> “我還以為四哥看重的是美丑呢。不過美的東西也是恰到好處的東西??梢宰屛野堰@圖拿給我的師傅看看嗎?指不定他老人家有什么高見呢。”
楚瀚覺得也有道理,反正他一時也想不出好的方案,就把圖紙給了楚博。
楚瀚回頭看看楚曠,他個子也長高了不少,只是話比之前更少。楚岳和楚浩不在家,楚瀚覺得自己有了更多的責任,問楚曠說:“五弟,你最近怎么樣?。吭谂钊R宮那邊還順利嗎?”
“還行?!背缏燥@靦腆。
“師傅夸他畫得好,而且有新意,宮殿里面的描花和花邊他做的最好最快,是一群老師傅的頭頭呢?!背┭a充道。
“博,你別說話,要多給曠機會?!?p> 楚博翻翻白眼,“讓他說他都不說,我有什么辦法。”
“我畫畫,不用說話?!背缑约旱氖帧?p> 楚曠交流困難,楚瀚決定不在就這方面為難他,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布包:“你們看我今天到東市收到了什么?”
“肯定又是一把青銅劍,我說四哥,你煉的是玉鋼,要青銅劍干什么?有參考價值嗎?搞不好會讓你的技術倒退到春秋時期,哈哈。”
楚瀚不去理會楚博的玩笑,從布袋里倒出來三顆豌豆大小的琉璃,琉璃特別漂亮的藍紫色上面有綠豆大小的黑色圓點,有的圓點下面還襯有白色。
“這沒什么稀罕,阿吉麗家的琉璃盤特別漂亮、華麗,比你這些強多了?!背┮贿吥迷谑掷锖闷娴匕淹妫贿呄肫鸢⒓惣业暮脰|西,對這三個小球球有些不屑。
“我到波斯王府都不好意思仔細看,自己買回來想怎么研究就怎么研究?!背f這話時,看向楚曠。
其實他到阿吉麗家不知研究了多少次人家家的金銀盤和琉璃了,但他為了想跟楚曠找相同的地方,故意遷就。
“我聽說琉璃也是燒造的,你那個鐵爐里會不會煉出琉璃???”楚博調侃地問。
“你還別說,我在書上看到過,琉璃就是春秋燒青銅器時偶然得到的?!背鋈幌肫鹗裁?,問楚博,“說起書,你借我的書什么時候還回來啊,都多長時間了?”
楚博每次從楚瀚那兒借書,楚瀚都要登記,要不然就可能‘有去無回’。
“你這么忙還有時間看書?先在我那兒放段時間吧,大多數(shù)都是五哥在看,我最近也好多事兒要忙?!背┭b蒜。
楚曠打開了話匣子,取笑他:“他是很忙,每天給阿吉麗寫首詩、畫張畫,人家都不理他。最近他在琢磨四哥那幾張藏寶圖,做夢哪天能都找到寶貝,富甲天下,把波斯公主給娶回來?!?p> “你好難得啊你,平時不說話,取笑我你倒有詞兒了。阿吉麗每次來,還不是你端水倒茶跟個丫鬟似得伺候,還說我,哼!再者,阿吉麗眼里除了四哥,還有別人嗎?我這是為四哥套住她,你懂不懂?”
看楚博吊兒郎當?shù)臉幼樱滩蛔≡谒X門上敲了一下:“別瞎說,追姑娘就追姑娘,瞎說什么啊?!?p> “真的,四哥,你沒看出來,小時候你不在家,阿吉麗可是跟我們兩個玩得多,現(xiàn)在她一見到你,眼睛就直放光?!背┧崃锪锏亍?p> “人家是公主,見到我們誰都不會放光的。去去,睡覺去吧?!背Z他走。
“公主怎么了,她父王永徽二年被殺,她們家早就沒落了,她哥哥吃了敗仗躲在長安好一陣子,還要依附咱們大唐,等著皇上出手救他們呢。”楚博嘴上這么說,其實他心里多么喜歡阿吉麗他自己知道,但是有時候男孩子就是這樣,喜歡誰就愛貶低誰、欺負誰。
“自小的玩伴,你怎么能這么說人家?”楚瀚對楚博不知道怎么引導:“去,去,去,離開我的房間,我不想見到你。還不知道你背后怎么說我呢?!?p> “誒,誒,至于嗎?真是!我天天哥哥、姐姐叫你們,被你們呼來喝去,所以將來我找媳婦兒,一定要找一個叫我哥哥的,哼!五哥咱們走?!?p> 每次楚博叫楚曠五哥的時候,楚曠總是很樂意聽他的,踮兒踮兒跟他出了房間。
楚瀚一個人靜下來想阿吉麗也真是可憐,才不到一歲就沒了父親,她的母親每天忙碌奔走顧不上她,可是她每天還是樂樂呵呵,從沒有見她有傷心的時候。
唯一一次生氣就是因為自己數(shù)落她的話,但是過兩天就好了。她真的是一個讓人溫暖的姑娘,可是她最近很少來了……
窗外什么東西“吱嘎”一聲,楚瀚突然回過神兒,自己這是怎么了,難道才過了一年,竟然把瑩兒忘了?
不是每天都去“九住”嗎?可瑩兒臉上那可愛的傷疤好久都沒有浮現(xiàn)在眼前了。
他搖搖頭,笑自己胡思亂想,然后繼續(xù)翻查手邊的圖紙。
眼看快到中秋,刀劍還沒有完工,楚瀚不放心出門,就差詹寧和三寶兩個人去川蜀進貨。
他跟那家鐵料鋪的老板中間通過幾次信,反應鐵料的情況,這是普通不識字的鐵匠做不到的,所以兩人很快建立了信任,中間還不時捎些樣子來。
楚瀚很想親自去一趟,跟他當面好好聊聊,可惜時間不允許,只好寫封長信讓詹寧和三寶帶去。
不幾日,楚博拿回來閻立本修改的劍鞘和手柄圖紙給楚瀚。
楚瀚打開一看,結構和樣式都沒有變化,只是在柄和鞘上邊加了大小不一、錯落有致的幾顆星星,整個手柄和劍鞘便和諧統(tǒng)一起來。
柄上手握的位置,放散的幾道光痕雕刻出來正好可以增加抓握力;劍鞘上的星星也在手握處,既美觀又增加了摩擦力,抽取刀劍會更加順暢。
楚瀚很是欣喜,原來藝術不光可以增加美感,也可以更加實用。
在楚瀚、秦銘和師叔不懈的打磨后,今年的刀劍和匕首終于呈現(xiàn)出了驕人的光芒。
到了最后回退火的環(huán)節(jié),楚瀚異常緊張,雖然他之前已經試過密油淬很安全,但是為了這最后一道關鍵的程序,他還是做了充分準備。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靜心一天之后才開始行動。
秦銘在旁邊鼓風,楚瀚細心觀察爐內的變化。第一次他把刀劍拿出來,看看又放回去,第二次拿出來,看看又放回去,秦銘有些擔心他可能看不準火候了。
但是第三次楚瀚再拿出來,很有把握地把刀放在定做的長鐵盒里淬刃,然后再回燒。
楚瀚取出燒好的刀,“嚓”一聲浸入秘油,一股火焰竄了上來,他立刻躲閃,還是聞到一股燎毛發(fā)的味道,低頭一看,胳膊上的汗毛全燒成灰。
刀劍和匕首淬火完成之后,又被楚瀚放入秘油中浸泡。這一道程序,密譜上沒有,是楚瀚跟刀劍打交道幾年的獨有感悟:刀劍淬火之后應該拿油來喂,把之前淬火受到的強激穩(wěn)定下來。
油浸一天一夜,取出,用布擦拭掉黑油,楚瀚看到了讓他驚喜的現(xiàn)象:刀身因為螺旋擰鍛的方式出現(xiàn)旋轉型長條龍紋,而刃部打磨的位置正好在螺旋的邊緣,則呈現(xiàn)出尖利的齒形紋,像猛獸的利齒,又像一顆顆星星,跟手柄和鞘的圖案極為呼應,所以楚瀚把這兩套刀劍和匕首起名為“星光”。
趁師叔細磨的時候,楚瀚認真把兩套星光畫進劍譜。
接下來幾天他任何事情都沒有安排,在詹寧和三寶沒有回來之前,他和秦銘就坐下來,安心看著師叔用豆粒大小的細磨石在劍刃上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