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浩日夜兼程,嫌走小路耽誤了行程,冒險走官道。
驪龍耐力顯著,跑三百里不用停歇。他們風雨無阻,不日來到齊州界內(nèi)。
齊州邊遠,東西官道只有一條。上官道需要付錢,所以人也很少。
楚浩遠遠看到一隊馬車,正是全家一行人。他百感交集,追上前去,與父母講明事實。
楚濤視察道路,正準備與地方官接洽,不想楚浩卻帶來了晴天霹靂。
他臉色鐵青,良久說道:“奶奶病重,我千里迢迢來看她,不能到家門而不入;謀反大罪牽連親人,我一定要把你叔叔一家?guī)ё摺:?,你帶母親和弟弟先走,我去老家接人?!?p> “我們?nèi)ツ睦铮俊饼R夫人問道。危險來臨,激起了她的斗志,她抖擻精神,像一個要與楚濤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士。
楚濤能感覺到他“原來”的夫人回來了,信心倍增,分析道:“西有追兵,東是大海,南面全是大唐所屬之地,唯有往北逃出大唐國界,到達高句麗以北的蠻荒之地才算走脫。以楚浩的腳程,我估計追兵還沒到,你們且走官道,我回家后從東邊抄小路找你們?!?p> “父親,我跟您同去吧。”楚浩不放心。
“不行。我一個人去,村里的人不會注意。浩,一家老小都靠你了,無論我有沒有與你們會和,都不要停留,明日過了黃河大橋,改走小路過遼東,知道嗎?”
“父親……”
“別啰嗦,快走!”
這一別也許相隔生死,經(jīng)歷過大哥葬禮,楚浩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心像被撕裂了一樣。
廚子秦多喜新妻娘家就在齊州,他已經(jīng)分叉路回丈母娘家探親。
楚濤轉(zhuǎn)頭跟三個丫鬟和兩個小廝說:“我楚濤今日蒙受不白之冤、深陷萬劫之地,各位不要受我牽累,這里還有些盤纏,分給大家逃命去吧?!?p> 下人們都含淚下跪愿意跟隨,丫鬟紅玉說:“我們都出身孤苦,被老爺夫人買身入府才得安逸,安逸既享,豈有不共患難的道理?”
于是全家與楚濤凜然分別,循官路北去。
楚濤快馬加鞭,待到老家,看到門上掛著白綾,心里一涼。
他顧不得多想,繞到小門進去,見到弟弟楚文,示意他不要聲張,拉他進屋,邊催促他們收拾行李與他一起逃走,邊說明情勢。
弟弟楚文急忙帶著妻子王氏和兒子楚興收拾緊要財物,跟他逃出家門。
路上,楚濤問及母親,楚文告訴他母親去世下葬已有七日。楚濤又執(zhí)意去母親墳上燒紙磕頭,方才上路。
楚文家只有一頭騾子,一匹馬,都是下地干活用的,難以騎乘,楚濤讓楚文和侄子楚興騎他的馬,再牽著弟媳騎得那匹,他自己則騎著沒有馬鞍的騾子。
侄子楚興只有十歲,弟媳王氏老來得子,放在心尖上疼著,楚興哪里忍受的了路上顛簸,不停抱怨哭鬧,惹得弟媳滿臉不滿。
天黑還沒有看到家人任何蹤跡,楚濤不肯停下來,趁著月光繼續(xù)趕路。
前方星火點點,像是村莊。楚濤怕被人發(fā)現(xiàn),不敢再往前行,決定在離村莊不遠的一個破廟歇腳。
廟很大,沒有門,楚濤把馬和騾子都牽進廟里,然后到附近地頭找來幾捆稻草,既可以喂馬,還能墊在地上睡覺。
看不清廟里供得什么佛,香案前有磕頭用的蒲團,楚濤猶豫了一下沒有去拜---夫人天天在家燒香、念佛,而他現(xiàn)在要跟佛說什么呢?
黑暗中弟弟楚文能感受的哥哥的情緒,他默默遞給哥哥一塊餅。楚濤拿在手里,怎么也遞不到嘴邊。
楚文勸道:“哥,睡一會兒吧,明天還要趕路?!?p> 母親過世的傷心,加上現(xiàn)有境況,經(jīng)受不起的重壓放在心上,楚濤真想奔出去大喊,然而此刻又只能壓抑!
楚文一家也啃了些涼蒸餅,在楚興的抱怨聲中,擠在一起睡著了。
楚濤坐得筆直,手拄著劍,一直盯著門口。
天剛露出一點淺亮的光,他就開始備馬,楚文聽見聲響叫醒媳婦和兒子。
見楚濤臉色鐵青,弟媳和楚興都不敢吭聲,乖乖上馬趕路。
中午楚興不停喊餓,楚濤也饑腸轆轆了。
遠處有一個村鎮(zhèn),他們在離村鎮(zhèn)大約一里遠的地方停下。楚濤讓弟弟一家躲在一個斷墻后面,自己去前面小酒館買了些吃的,回來的時候聽見弟媳抱怨:“他當官的時候,我們可沒沾到什么光,現(xiàn)在倒霉了我們也跟著一起倒霉?!?p> 楚文立即訓(xùn)斥她,聲音很小,卻很嚴厲。
楚濤覺得弟媳說得也不無道理,他們本來在老家過著安穩(wěn)日子,還把母親養(yǎng)老送終,如今這算什么,多年不見的哥哥,剛一見面,就把她們卷進生死逃亡!
接近傍晚,楚濤隱約看到前面的馬車,他的心提到嗓子眼,狠抽了兩鞭子,那匹騾子還是跑不過他的焦急。
楚浩也看到了他,回頭來迎。
夫人熱淚盈眶,她擔心追兵先到老家去抓人,楚濤被戴上枷鎖的畫面一直縈繞在心。丈夫他們能安全趕來,她不停念佛禱告---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多的磨難,也不足畏懼了。
“你們怎么走這么慢?”楚濤問道。
“這座橋是這一帶向北邊走的唯一途徑,前面路上多有岔口,我怕父親找不到,所以停下等你們?!?p> “你,你糊涂!我們是在逃命,怎么能停下等人?”
夫人忙來勸解道:“剛停下不過半個時辰,你們就到了,不要著急,趕快上路要緊。”
夫人說完,歉意地跟弟弟一家相見。
因為有女眷和孩子,丟棄馬車騎馬有可能更慢,所以楚濤決定仍保留馬車,走大路,一直往北全速前進。
他們不敢下車吃飯、留宿,偶爾碰到飯館,楚浩扮成商人的樣子去買些熟食。晚上找個廢棄的房屋遮擋車馬,臨時歇息。
一日走到一個山崖,遠遠看到后面一隊騎兵追來,一家人正走在一條崖邊的小路上。路很窄,剛好可以通過一輛馬車的寬度,右邊就是深不見底的山澗,全部退出去已經(jīng)不可能。
楚浩單槍匹馬,守在山口等著騎兵。
誰料騎兵見到他,兵分兩路,六七人留下糾纏住楚浩,另一隊十多人從右邊荒地穿過,向東北方向包抄。楚浩調(diào)轉(zhuǎn)頭要回撤,那幾人攔住路口,不放他走。
另一撥人快馬繞到東邊交叉道,遇到楚濤和齊夫人的堵截,一通烈戰(zhàn)。
這時后面又有一隊騎兵趕到,差不多也有二十多人,楚浩心下一驚,想這下肯定跑不掉了。
不想繞到前方圍堵的追兵,看到后面一隊追兵趕到,便罷手撤退了。這邊糾纏楚浩的幾人看到那些人回撤,他們也虛晃招式,一起撤走。
楚浩站到高處,見后面來的二十多人與前面的人馬頭領(lǐng)交接兩句又追了上來,他忙調(diào)轉(zhuǎn)馬頭,追上家人,火速逃離山坳,到達丘陵地帶一路向北狂奔至日落。
路的痕跡漸漸模糊,他們置身一片荒地。
楚浩到后面打探?jīng)]有追兵的蹤影,人馬才稍稍放慢速度,趁著光亮找一個隱蔽的地帶,稍稍休整,簡單吃了些東西,連夜繼續(xù)出發(fā)。
正是十月十五月圓之夜,月色異常明亮、冷清,人和馬呼出的白色霧氣迅速消失,刮過的秋風有些刺骨的感覺,大家都不說話,緊張的氣氛凝固成草葉上的白霜。
夜半時分,連月亮都躲到西山后,人困馬乏,楚濤不得不讓大家就地休息。楚浩、楚瀚和秦銘值夜、放馬。
他們時刻警惕四周,最快的速度給馬匹解開龍?zhí)?,讓他們在地上翻了兩個滾,吃了些草就再套回去。
東方稍微有些發(fā)白,楚浩隱約聽到了馬蹄聲,他馬上叫醒大家,繼續(xù)往北拼命逃亡。
一直到太陽西斜,前方出現(xiàn)村莊,零零落落十幾處房屋,屋里空空如也,厚厚的灰塵和無處不在的蜘蛛網(wǎng)說明這里早就沒有人住了。
楚浩不想再跑了,對父親說:“要么累死,要么就駐守在這里跟追兵拼命?!?p> “追兵數(shù)眾,你能拼得過他們嗎?已經(jīng)跑了那么遠的路,不能放棄。只要過了高句麗,到了接近靺鞨的雪山就安全了。那里大唐、靺鞨和高句麗都夠不到?!?p> “我不是說不跑,可是兩天了,人和馬都不吃不喝,速度變慢,很有可能被追上,到時候那里來得力氣跟他們拼命啊。”
“我們不是為了拼命,而是逃出去?!背龍猿值?。
“關(guān)鍵是我們現(xiàn)在逃不出去,馬都走不動了,前面那匹拉車馬,大腿被磨掉一層皮,露著血肉在跑。要不是楚博拿著鞭子不停地抽,它根本就跑不起來!”
齊夫人見爺倆爭論不休,勸道:“我知道老爺心急,可是這里一片空曠,與其被追上無力招架,還不如在這里歇歇腳。人倒可以忍一忍,馬若是累壞了,我們就真的走不脫了?!?p> 齊夫人的話似有什么魔力,楚濤一向都聽的。于是他們找到一處略微齊整些的房屋,找水做飯。
孩子們水還沒有喝上一口,就倒在馬車上睡著了。
天色擦黑,大家都吃完飯?zhí)上滦菹?,忽然聽到隔壁楚興尖利的叫聲。
楚濤和夫人趕忙過去,楚興又叫又跳,楚瀚和楚博都沒有被吵醒。楚濤拿住楚興狂甩著的手,見手背迅速腫起來。
弟媳王氏剛睜開眼,驚恐地看著地上一只尾巴翹起來的大蝎子。
楚濤慌忙從衣服上撕下一個布條給楚興扎住手腕,防止毒氣上串。
突然他和夫人想起什么齊聲問:“楚曠呢?”。
弟兄幾個都土人一樣,分辨不清誰是誰,掀開他們蓋在臉上的帽子,依然沒有見到楚曠。楚濤搖醒楚瀚和楚博問,兩人都說不知道。
“五哥前兩日染上風寒,有時候不騎馬,坐在車里?!背┟悦院卣f。
“他沒有騎馬,他的馬是空的。下午是不是在前面那輛車上?”
楚濤立刻覺得事情不妙,他叫醒大家,坐到一起,回憶一下最后見到楚曠是什么時候。
“不好意思,我沒有注意到五公子,只是昨夜見五公子的那條狗不見了,以往小黃都會跟我們一起值夜?!鼻劂懻f。
楚瀚忙道:“對,對,前天快到追兵攔截的那個山崖前,五弟說他覺得好些了,就騎馬跟我們一起走的,之后就沒見過他了?!?p> 其他人也說最后一次見楚曠就在進那座山之前,楚濤仔細回憶在山路上好像楚曠是騎在馬上,跟在最前面一輛馬車后面,后來好像楚曠的馬上就空了,莫非他……
楚浩從外面射了兩只野兔回來,進門舉起來喊:“你們看……”他忽然感覺氣氛不對。
楚博帶著哭腔說:“三哥,五哥在那個山崖小路上丟了,追兵把他抓走了?!?p> “什么?”楚浩瞪眼問道,然后牽起驪龍就要往回追。
夫人攔住他:“如今這情形,你就是找到曠,跟我們一起逃也不一定能活。況且你一個人,怎么能從追兵手里救他回來。這是追兵的計謀,想要引我們上鉤,好一網(wǎng)打盡,我們不能上他們的當啊。”
“可是五弟……?”
“追兵若拿他做誘餌,定不會殺他?!?p> “那要給五弟用刑怎么辦?”
“荒郊野外哪里來的刑罰。不過就是吃些苦頭,總比跟著我們強。這里一大家子人呢,你不能走開去找他?!?p> 楚濤疲憊地說:“貞觀末年,我和長孫大人隨先帝東征高句麗,對營州一帶很熟悉。路上我查看了地形,如果估計不錯的話,這里離大唐駐軍營地不遠了。今晚我去試試看能不能找到你王建叔叔,讓他想想辦法。”心力交瘁的逃亡者,顧不到什么親子感情,只能無奈做出選擇。
“我跟父親一起去!”
“這里靠你母親一個人不行,你必須留下?!?p> “我跟父親一起去!”楚瀚站出來。
“好吧,就讓瀚跟我一起去吧?!?p> “半夜哪里能找到路呢,還是休息一晚,明天凌晨出發(fā)吧?!饼R夫人說完,別過頭去,抹掉眼淚。
不出楚濤所料,第二天一早他和楚瀚走過那片丘陵地帶,轉(zhuǎn)過一個山坳,就看到了大唐的軍營。
大戰(zhàn)在即,營中劍拔弩張,布陣操練。
軍隊里認識楚濤的人太多,雖然他到工部已七年有余,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把帽子壓了壓,跟在楚瀚后面。
爺倆今早換上小廝的衣服,揣著一封信來到大營門口。
楚瀚上前跟崗兵說:“這位大哥,麻煩通報王建將軍,將軍定的東西我送來了。”
“什么東西?”士兵問道。
楚瀚把帶的錦盒打開,里面一把做工精良的唐刀。崗兵將信將疑,把他們帶到一個營帳前面。
崗兵剛要進去通報,楚瀚看到王建和兩個士兵從右邊走了過來,他假裝咳嗽了一聲。
王建抬頭不敢相信地瞪著他。
楚瀚搶先說:“王將軍,我是刀劍坊的秦銘,您定的唐刀送來了,不好意思比定好的日子晚了幾天?!彼M量多說幾句,給王建更多信息。
王建臉上的疑惑轉(zhuǎn)瞬即逝,責怪道:“這么長時間沒有動靜,我以為今年拿不到了呢。走吧,到帳里驗貨?!?p> 崗兵交差走了,楚濤和楚瀚來到王建的營帳,說明來由。
楚濤堅決要回去救楚曠:“我回去申訴冤情,讓他們把楚曠放了。麻煩賢弟先幫忙一家人過了大唐關(guān)卡,暫避到北面無人之地?!?p> 王建面色凝重:“大哥,只有活命事情才能有轉(zhuǎn)機,若是回頭就是死!既然逃出來,就不能回去。明明是栽贓陷害,回了長安也百口莫辯。再說,您讓嫂夫人和孩子逃到哪里去?今后的日子怎么辦?”
“可是楚曠已經(jīng)落入官兵之手,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去頂罪啊?!?p> “楚曠我來想辦法,您帶全家逃吧。”
“我已經(jīng)失去過一個兒子,不能再失去第二個,一定要想辦法把他救回來!”
“沒有抓到您,他們肯定不會把楚曠怎么樣的,相信我!您先北上安排妥當,再尋找時機潛回來接楚曠。事不宜遲,大哥,拿主意吧?!?p> “父親,王叔叔說的有道理,您就聽叔叔的吧。我可以作為一個打鐵匠留下來,尋找五弟的下落?!背肭蟮?。
“你不行,你不會武功,萬一漏了馬腳,你王叔叔也要受牽連。”
“你們都走吧,找楚曠的事由我來辦!”
楚濤還是猶豫不決。
王建急道:“就這么定了,大哥。既然消息還沒有傳到我這里,那北面關(guān)卡肯定也不會通緝你們?!?p> 他說著警惕地向帳外看了看,然后湊到楚濤耳邊說:“遼東,大哥來過多次了,一定知道老虎山。山腳下有個廢棄的驛站,驛站里扣押著一批商人的物資和車馬,這是他們的通關(guān)文牒。那些商人今天剛交到我手里,我問過了,他們是販貨給泉蓋蘇文的兒子泉男生的。泉男生來頭大,只要出了大唐關(guān)卡,到高句麗境內(nèi)就沒有人敢阻攔了。你們明晚裝成劫匪,蒙面把驛站搶了,化妝成商人的模樣出關(guān)即可。把幾個看守綁在門外,我兩天后派人去查?!?p> “我……”
不等楚濤說話,王建繼續(xù)建議:“等進了高句麗,還是一路向北,直到看到一片雪山就算逃出去了,拿好買這把刀的銀兩快走,不然會引起懷疑的?!比缓蟛挥煞终f把楚濤和楚瀚送出帳外。
***
此時的楚曠正躺在山澗昏迷不醒,那天因為官兵的追趕,混亂中他落馬掉入深淵。
斜坡上一塊凸起的巨石存了些泥土,幾棵樹借此茂盛生長,楚曠剛好落到一棵較大的樹上,頭撞到樹干,暈過去了,幸虧被下面的巨石托住,四周樹枝遮擋,他才沒有掉下去。
他的小黃就守在路邊,試探著去救他,卻無能為力。
次日日光照到楚曠的眼睛,他才慢慢蘇醒過來,全身的劇痛,讓他后悔恢復(fù)意識。
小黃聽到下面有動靜,沖他“汪汪”叫,楚曠完全沒有發(fā)聲的力氣。
日近中午,兩輛馬車駛來,小黃蹲在路中央“汪汪”叫著,然后它跑到馬車跟前,好像帶路一樣,再跑回到楚曠墜落的地方,沖著下面繼續(xù)“汪汪”叫。
趕車的人也是奇怪。坐在車里面的人撩開車簾問:“怎么回事兒,哪兒來的狗?”
“老爺,這狗朝我叫幾聲,再朝著山崖下面叫幾聲,像是山崖下有什么東西?!?p> “停車,看下面是不是有人?!?p> “老爺,這荒郊野外,別有什么埋伏。”
“山崖下面能有什么埋伏,先看看再說?!?p> 小黃見他們停下車,立刻搖著尾巴,喉嚨里發(fā)出“吱吱”的聲音。
后面一輛馬車上的人也過來看是怎么回事兒。眾人往下一瞧,果然看到楚曠掛在樹上。
“嘿,小兄弟,能聽見我講話嗎?”趕車人問。
楚曠迷迷糊糊聽見有動靜,努力睜開眼睛,用力舉起右手揮了揮,只聽上面的人說:
“快,快,他還活著。阿朱,拿條繩子來,快!”
馬夫拿出一條繩子,把繩子一頭扔給楚曠,可是楚曠用盡全部力氣還是動彈不得。
“老爺,那孩子像是動不了了,我下去接他上來吧。”車夫阿朱說。
“也好,千萬小心!”
“放心吧,老爺?!?p> 于是阿朱把一根粗繩子的一頭捆在馬車上,一根細的繩子套住腰,另一頭打個扣系在那根粗繩上,粗繩子垂下去的末端,橫穿了一根木棍。他拽著繩子,順著陡峭的斜坡下去,站到那棵樹上。
原來一根斷掉的樹枝插進楚曠的大腿,血已經(jīng)凝固了,怪不得楚曠動彈不得。
阿朱喊上面的人用繩子放下去一把小刀,他割斷樹枝,把楚曠拽起來,扛在肩上,順著斜坡爬上去。
楚曠在疼痛中又一次失去了意識,當他醒來的時候睡在熱炕上,腿上和后背上還是鉆心地痛,小黃在炕邊舔舔他的手。
“謝謝你,小黃?!背缥⑷醯卣f。
小黃輕輕‘哼哼’著在炕邊來回蹭。
“你醒了,孩子,命還挺大。喝水嗎?”阿朱聞聲進來。
“謝謝!”楚曠悶聲說道,本來不善言辭的他,此刻身心俱傷,完全沒有得救的喜悅。
“是我們家老爺慈悲要救你,等會兒啊,我去請他?!?p> 阿朱出去不一會兒和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衣著考究的人進來。
為什么說衣著考究呢?因為他身上穿著一件青藍暗花綢緞料子的罩衫,楚曠在長安見過這種料子,價格之高,非一般人所能上身,而且衣服款式和做工也是出自一等一的裁縫之手。
阿朱介紹說:“這是我們彭老爺,你的救命恩人?!?p> 楚曠想起身行禮,無奈頭抬起來都困難。
“不要動,你不要動,你身上有傷,不要亂動,我知道你的意思。阿朱去燒些熱水,再去把大夫叫來?!?p> 阿朱出去之后,彭老爺才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楚曠最難以啟齒的時候來了,他不想撒謊,但是又怕漏了家人的行蹤,想了想說:“楚曠,十六歲?!?p> “怎么掉下山崖的?”
楚曠再次陷入了沉默,面對救命恩人,他不知道怎么撒謊,對著面前那雙關(guān)切的眼睛,老實說道:“家里遭受不白之冤逃亡在外。如果恩人怕受牽累,可以把我送官?!?p> 彭老爺聽完點點頭,嘆口氣道:“我看你佩戴的白玉,就知道你是個有身份的人。你沒跟我撒謊亂編,我很欣慰。小小年紀能犯什么大罪,若因為長輩的緣故,白白送命,不值。那你的家人呢?”
楚曠搖搖頭說:“不知道?!?p> “跑散了?”
“嗯!”
彭老爺考慮了一下說:“既然回不去家,就留在這兒吧。這里地方大,人少,不會引起注意的?!?p> “謝謝!”
“以后你就叫我叔叔,為了掩人耳目,委屈你跟我姓彭吧。聽你的口音應(yīng)該來自長安,有人問起就說是我哥哥的孩子,我的大哥在長安做生意,這樣就沒什么紕漏了?!?p> “謝謝!”眼淚蒙住了楚曠的眼睛,嘴里卻只是一句謝謝。
***
月黑風高,經(jīng)過白天的勘察,楚濤和楚浩很容易就把幾個老虎山的看守堵在驛站的小屋里,挨個綁到柱子上,然后套上馬車,載著滿滿三大車上等好米,兩車高檔獸皮和一車絲綢揚長而去。
一家人都扮成商人的模樣,在寒風呼嘯的初冬來到大唐關(guān)卡。
當兵的看看他們的通關(guān)文牒,再看看他們的車隊,似乎要有所刁難。楚浩偷偷塞了一包銀子給關(guān)卡頭頭。
頭頭吐掉叼在嘴里的樹枝,沖一個當兵的喊道:“我說愣頭子,一天趕似一天的冷,過往的越來越少。只要沒有鐵貨,差不多就行了。”
“是啊,是啊,天冷大家都不容易,不容易?!?p> 楚浩再挨個給每人塞了一串錢。
那個愣頭歪了歪嘴,在他們的車上隨便翻了翻,就讓他們過去了。
穿過山澗人跡罕至的蜿蜒小路,走了差不多十多里,才到了高句麗的哨卡。
有兩個漢語說得很流利的士兵看過通關(guān)文牒后盤問情況。
楚濤把路上想好的說辭盡量鎮(zhèn)定地簡短表達,手里拿住銀子隨時準備出手。兩個士兵認真檢查了貨物,毫不為難地放他們過去了。
楚濤趕上馬車,一轉(zhuǎn)過彎,躲過哨卡的視線,就飛也似的往前跑,一直到日落西山,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高句麗境內(nèi)的破敗,是楚浩這些年輕人無法想象的。幾經(jīng)戰(zhàn)亂,接連幾十里幾乎看不到像樣的房屋,更沒人居住。
稻子欠照管,荒草一樣枯黃在地里,沒有一個稻穗。偶爾有個住人家的村莊,人人萎靡消瘦。
十幾輛馬車和近十匹騎乘馬的車隊在這樣荒涼的邊境太過扎眼,楚濤讓大家把所有的馬和馬車都用破布蓋好,盡量躲開村落行駛,抓緊一切時間趕路。
一天經(jīng)過一個村子,一個小孩兒瘦到一雙大眼睛突出來,渴求地看著旁邊小朋友手里一塊黑乎乎的干糧,破爛的衣袖漏出一大截手臂,手臂凍得紅腫,皴裂崩開的小口密密麻麻都浸著血。
這種情景,楚浩實在看不過去,掏出一塊剛買回來的餅子給他,不想一群孩子像是能聞到味道一樣都聚攏了過來。
想起當年牧場上的孩子,楚浩眼眶不禁濕潤,他把餅子都分給那些孩子吃,空著手回到家人的躲避處,一句話也不想多說。
走了約半個月,終于遇到一個稍微像樣的城鎮(zhèn),當天正趕上一個小集市。
楚濤找了一個山丘,讓大家都躲在后面,派楚浩穿上高句麗當?shù)氐囊路b作聾啞人到鎮(zhèn)上買些必需品。
因為不知道高句麗錢的單位和商品價格,楚浩花費了很長時間才從集市上買完衣服、鞋襪、食鹽等物品,然后來到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飯館,把手放在頭上比劃一通,用銀子買到幾斤熟羊肉。
那羊肉的香味饞得人口水直流,他滿腦子都是羊肉拌飯的畫面。
當他要走出飯館的門口,忽然聽到馬蹄聲,抬頭見幾個穿著鐵甲的人來勢洶洶,貌似是高句麗的士兵。這些人到了集市上也不下馬,直接從街邊攤位上抄起貨物就走。
有的人錢袋斜跨著背在肩上,被騎兵強行摘下后,仍拽著不放,人或被踩到馬蹄下或是被騎兵的片刀削掉胳膊。
短短不到一刻鐘,鐵甲兵揚長而去,凌亂的街道上倒在血泊里的人和一片哭喊聲比冬日的北風還讓人寒心。
楚浩低頭一言不發(fā),回到山坳,早就沒有了吃肉的心情。
為了防止暴露身份,他強忍著不動手,他真希望自己是個瞎子,不要看到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一家飯畢繼續(xù)向北,走出二十多里,來到一片開闊的荒地,周圍連一棵樹都沒有,迎面又閃現(xiàn)一隊騎兵,舉著三面旗子。
楚濤見躲藏已經(jīng)不可能,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毫無疑問,他們被騎兵攔下。
騎兵“嘰嘰呱呱”說一些聽不懂的話,跟高句麗南部人的口音完全不一樣。
帶頭的軍官查了他們的通關(guān)文牒,然后一聲令下,將所有人都控制住,把車上翻了一個遍。
有一個人比劃的意思應(yīng)該是先把他們帶走,另一人指著楚濤他們來的方向說著什么。
楚浩這才明白他們應(yīng)該是要抓集市上那隊土匪,忙上前說:“我看到你們要找的人了,他們應(yīng)該就在前面的鎮(zhèn)子上。”
有一個會說漢話的人過來問問究竟,楚浩把鎮(zhèn)子上的情景告訴了他。
那人回身匯報給軍官,回來又問:“馬車上既然是送給少莫大人的貨物,為什么你們還往北走,是不是迷路了?”
楚浩假裝鎮(zhèn)定說:“沒有,沒有,這是少莫閣下的吩咐?!?p> 那個頭頭了解到情況,下令把放他們走,騎兵繼續(xù)向南追趕劫匪。
***
冬天的第一場雪下得特別大,到處都是白茫茫的顏色,走了好幾天見不到一處人家,楚濤憑靠楚瀚帶的指南車尋找方向,生怕誤入大唐或契丹的邊界。
此刻的情景若是再被關(guān)卡查住,車上凌亂的貨物和吃掉的大米已經(jīng)無法解釋。
為了趕路,他們一天只做一頓飯,每天趁著中午,楚浩帶男丁們?nèi)ネ诳釉睢R氩幻盁?,坑灶要深,有排煙坡道,還要容得下一個人在坑里面添柴。
土層冰凍,這是個很大的工程。近來楚浩漸漸有了經(jīng)驗,依靠地形找到坑洼處,用雪修成排煙坡道,蓋上些樹枝,效果一樣好。
等坑灶備好,夫人和秦姨帶著兩個丫鬟留下做飯,其他人把馬車隊移到遠處,等做好了輪流去吃。
下雪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不用到處尋找水源。
夜晚更是艱難,不燃篝火怕有野獸侵擾,燃起火堆怕引來強盜和官軍。強盜還好說,若是官軍就很難走脫。
充做貨物的獸皮都拿來取暖,仍然擋不住北方的嚴寒,白天越來越短,因為連日降雪,太陽好像永遠消失了一樣。
楚浩太久沒有洗過澡換過衣服,吃完飯他悄悄跟弟弟們商量。
到了晚上,等女眷們都睡下,他們用油布搭起一個屏障,趁著雪光,脫掉衣服,滾倒在雪地里,互相用雪搓澡,凍得“嘻嘻哈哈”,忍不住打鬧起來。
楚濤聽見動靜,和夫人過去查看,見孩子們少有的輕松嬉戲,他們沒有過去制止。
楚濤小聲感嘆道:“我楚濤一生坎坷,倒也算了,如今一家人竟然流落至此,更是連老母親都沒有見到最后一面吶!”
“婆婆她老人家還不知道這個噩耗就已經(jīng)入土為安,這是老爺您修來得德行。老爺要往寬處想,至少我們現(xiàn)在都還活著,目前為止有吃有穿,除了岳兒和曠兒,一家人都還守在一起。”
“哎,岳兒在軍中,我想劉仁軌那個老謀深算的家伙應(yīng)該能度他躲過災(zāi)難吧。如今唯有可憐的曠兒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