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這次商隊能夠成行,楚浩從秋天就開始在沿途布置、安排,帶著楊一山從水路到陸路,建停靠點、修商驛。
水路他已經(jīng)走過了,只是買不到船,不得不走陸路。
運河河面結(jié)冰,楚浩派人到板渚造了十幾架雪爬犁,作為長途運輸貨物的輔助工具。
自從一年前往遼東的路通了,他往山后送了不少東西,聽說那邊的房子蓋好了,此次更是大張旗鼓,備足了布匹和日用之類。
眼看就到出發(fā)的日子,楚浩注意到李林的神情有些不對,他悄悄把楊衛(wèi)州叫到一邊問個究竟。
“李林一直讓瞞著,本來想在去洛陽的路上跟大哥說的……”
見楊衛(wèi)洲遲疑,楚浩料到不是什么好事兒:“你要不說,我自己去問李林?!?p> “別,別,我告訴大哥,大哥可要憋住氣?!?p> “什么事兒啊,你可從來不磨嘰,再這樣,我先生氣了。”
“這還要從李林的大爺爺李績說起,李績有兩個兒子,長子李震麟德二年病死,李震的小女兒李婉兒由李績撫養(yǎng)……”
“婉兒,從前護(hù)著李林的那個婉兒?”
“是。婉兒由舅舅做媒,嫁到母親的娘家---太原王氏?;楹笕?,沒有生育,王家要休妻,李績年邁,又因遼東之戰(zhàn)勞累過度,在家休養(yǎng),聽說此事,急火攻心,病倒了?!?p> “望族那么大膽子,竟敢休國公的孫女兒?”
“連皇族嫁女兒到五姓七望都是高攀,何況李績。再說,王家知道國公為了聲譽,不會把他們怎么樣。
“休就休,咱們幫李林娶回來不正好。”
“大哥想遠(yuǎn)了,李林和堂妹不是那種喜歡。再說,同姓不通婚,這是祖訓(xùn)?!?p> “哎,也夠讓人搓火的?!?p> “還不止這些,李績病倒,皇上下召國公在外的子弟都回京侍疾,可名族譜上沒有李林!”
“怎么可能,李林母親雖亡,生下來可是給了名分的?!?p> “李林父親去世后,正母當(dāng)家,為了減少一個分家產(chǎn)的,什么事兒都做得出來。家里的頂梁柱倒下的當(dāng)口,誰敢出頭主張?”
“真他奶奶的憋屈,把大正叫來……”
“大哥,不可沖動,國公的家事,咱們插不得手?!?p> “放心,我自有安排?!?p> 臨行前夜楚浩和楚岳對飲,兩兄弟坐下來,難免有些小尷尬,并不是關(guān)系不夠好,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如果弟兄三個或更多,坐下來喝酒還好,只有兩人相對,總是哪里不對。
楚浩沒話找話,忽然想起來什么,問道:“二哥,我記得我認(rèn)識的人中,有一個手背上長著顆紅痣,怎么也想不起來是誰?”
“男的女的?”楚岳不經(jīng)意地問,尷尬是兩個人的,他也幾乎馬上就要起身,再囑咐楚浩路上小心之類的話,就要到書房去了。
“女的。”
楚岳立刻身體前傾問道:“你在哪里見到的?”
“歌紅苑?!?p> 聽到歌妓院的名字,楚岳才松懈下來,責(zé)備道:“你沒事兒少去那種地方?”
“就是放松一下去聽聽曲兒,找個姑娘聊一聊,樂呵樂呵。二哥不覺得咱們兄弟遭遇太多了嗎?”
“什么時候見到的?”
“什么?”
“手背長紅痣的歌女?”
“早了,今年正月的時候吧還是去年臘月,記不清了。后來沒去過那家,聽說那個歌女現(xiàn)在特別紅,歌紅苑還專門給她蓋了一棟樓,叫做‘雨溦軒’,極盡奢華。那位小姐能歌善舞,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行,不知迷倒了多少長安和洛陽的王公貴戚、達(dá)官貴人。不過也有歌女往手背上畫花朵之類的圖案,她那顆是畫的也說不定?!?p> 楚浩說著打了個哈欠。
“嗯,困了就去睡吧,明天路上當(dāng)心些?!?p> “知道了,二哥也早點兒休息?!?p> 楚岳一夜無眠,覺得楚浩說得有些像,再一想,也絕對不可能,如梅怎么會在歌紅苑那種地方?
凱歸牧場東門,一丈長的皮鞭甩響了九下,楚浩帶著商隊,從長安出發(fā),浩浩蕩蕩,去往遼東。
一路上卸貨、裝貨,貿(mào)易不停,沿途全部住在自己安置的驛站,負(fù)責(zé)驛站的全是退伍士兵,很多都身有殘疾,他們對楚浩給出的生路甚是感激。
甚至還有幾個地方官員子弟,因為都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弟兄,大家喜歡跟楚浩在一起,于是就放棄仕途,成了貿(mào)易伙伴。
只要到了遼東,就成了山大王高軍參的天下,亂世中各種勢力較量,這幾年有楚浩長安和洛陽的生意做支撐,楊衛(wèi)州和楊一山在中間聯(lián)絡(luò),高軍參和梁毅在遼東發(fā)展壯大,加上高軍參的軍事化管理,正規(guī)高效,收編了不少土匪山頭,不管官道、黑道都不敢小覷。
楚浩受到兄弟般的熱情款待,一路暢行無阻到了營州。晚上高軍參叫上幾個新收編的弟兄前來認(rèn)識,眾人暢飲至到深夜。
忽然外面一陣騷動,高軍參問道:“什么事兒?”
“回大哥,抓了幾個移民,他們又來搶牛羊?!币粋€小嘍啰報道。
“先關(guān)起來,明天再說。”高軍參有些不耐煩,看來這是常事兒了。
“移民,高句麗遷來的?”楚浩問。
“是啊,這幫人來了沒趕上種莊稼,分了地也沒有吃的,就出來搶。抓住了也就是關(guān)一天就放人,后面還來搶。沒辦法,都是為了吃口飯,也不好深究,教訓(xùn)幾句、攆走,不來咱們這兒搶也就算了。將到年下,估計也是沒辦法了吧。”
“呵呵,想不到他們竟然敢到山頭上搶,勇氣可嘉啊,哈哈哈?!?p> “不怪你笑,如今我不搶別人,他們倒來搶我了,哈哈哈。”
“高句麗還真是沒完沒了,一年多了還沒折騰清楚啊?”
“高句麗人從隋朝就被咱們揍,到太宗皇帝、當(dāng)今圣上,先后多少年、打了多少次,把高句麗人那股子擰勁兒都打出來了,稍微有點氣候的,就敢起來反叛,搬過來的還算是好活了呢,留在當(dāng)?shù)氐母缓没臁8缯虢o兄弟說件事兒呢,遼東亂哄哄的,咱們整個鏢驛干干吧,反正咱們都走得通?!?p> “我做流通生意,顧不了那么多,離著也遠(yuǎn),如果大哥覺得有意思就開,只要賺錢就行。”
“好啊,拿了老弟本錢,我一直過意不去,搗鼓些事情,好養(yǎng)活新來的兄弟,也能返些利給老弟?!?p> “大哥又說客套話,罰酒一杯?!?p> 楚浩端起酒杯遞給高軍參,高軍參仰頭把酒喝干。
“鏢行是個好主意,在遼東也適合。”
“是啊,一來解需求人的燃眉之急,二來咱們兄弟也有了用武之地。不過我不好出面,就讓梁毅張羅去吧?!?p> “好,有什么需要的跟弟弟說,我定當(dāng)鼎力相助。”楚浩贊成道。
將近三更,宴席方散,楚浩醉醺醺被兩個小廝攙著回去睡覺,他迷迷糊糊聞到一股奇香的味道直鉆鼻孔。
“好曼妙的香味??!”一個小廝迷醉地嘆到。
“是誰割的麝香吧?!绷硪粋€小廝也聞到了。
“不對,不對,麝香那兒有這個味道好聞?!?p> 楚浩問:“這是什么地方?”
“那邊關(guān)著幾個抓來的高句麗人?!?p> 楚浩猛地記起來了,是龍涎香!對,是龍涎香的味道,他努力清醒一下頭腦說:“走,帶我去看看。”
他們剛剛走近那間黑咕隆咚的房子,里面一個女孩動情地喊道:“恩人哥哥,果然是你。我是淳嘉,淳嘉諾熙啊!”
“原來是個女人,里面還有女的,女的大晚上居然還敢出來搶東西!”后面的小廝嘆道。
“楚公子,您人脈還真廣,連……”
“少廢話,去叫人把房門打開。”
楚浩記起來三年前海灘邊上那個明艷的小姑娘,說實話,他近來常到歌樓,閱歷美女無數(shù),但是像淳嘉諾熙這么漂亮的女孩子他還從來沒有看到。如果她要是到長安的,準(zhǔn)會名聲大震,他一直這樣認(rèn)為。
“淳嘉諾熙,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淳嘉諾熙往手上哈著氣說:“部落里很多人搬到這里,冬天沒有吃的,不好去糟蹋鄰居,就來土匪山頭上討,反正他們也是搶來的?!?p> 跟淳嘉諾熙同伙的人仔細(xì)聽著她說什么,他們大多都不懂漢話,跟小廝們一樣驚奇淳嘉諾熙在嘯林寨還有熟人。
“呵呵,他們不當(dāng)土匪了,現(xiàn)在是正經(jīng)商人,跟我合伙做生意呢。山頭人多勢眾,而且都會些功夫,你們哪里能搶到東西呢?”
“我們得到消息,山大王今天設(shè)宴款待遠(yuǎn)客,原來是恩人哥哥。我剛才聽見哥哥說話了,看來哥哥沒有忘記龍涎香的味道,我時刻帶一點在身上,搓熱了,味道散得很遠(yuǎn)。今天幸而遇到哥哥,真是龍涎香的功勞?!?p> “山上有通風(fēng)報信的奸細(xì),你們下去查出是誰,明天交給大哥處置?!?p> 楚浩吩咐旁邊的跟班,黑暗里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淳嘉諾熙,他在長安曾經(jīng)問過,龍涎香的確非常罕見、名貴。
淳嘉諾熙剛要阻止他這么做,楚浩岔開話說:“龍涎香?既然你這么珍視它,送給你也不可惜了?!?p> “哥哥這是何來何往呢?”
“從長安來,到山后去?!?p> 看門的帶著一串鑰匙,‘嘩啦嘩啦’走過來,牢房的窗戶沒有堵,冷得要死,看門的也凍得夠嗆,哆哆嗦嗦好一會兒才把門打開。
楚浩拉淳嘉諾熙出來:“夜深了,你那些同伙就先在這里呆一晚吧,明天你把他們帶走。”然后轉(zhuǎn)身吩咐說:“你們兩個去給他們攏堆火?!?p> 借著看門人的燈光,楚浩見淳嘉諾熙滿身上下毛皮裝,頭上還戴著一頂皮帽子,厚厚的武裝之下,很難看出她是個女孩。
淳嘉諾熙沖楚浩感激地笑笑。
‘是眼睛?!葡搿瓉硎撬难劬?,笑起來像只狐貍,怪不得她看起來那么艷麗,甚至有一種妖氣,她的眼睛笑起來不光是彎彎的,尾部眼角卻翹起來,應(yīng)該叫丹鳳眼,但是比丹鳳眼多了一份嬌媚?!?p> 楚浩喝多了,只顧著癡癡地想,完全沒有注意到已經(jīng)盯著淳嘉諾熙好久了。
而淳嘉諾熙也盯著他,楚浩不再是三年前在海邊穿著鹿皮坎、破爛褲子的野小子了,他一身考究的錦緞長袍,貂皮帽子,貂皮領(lǐng)子的大氅,高筒的皮靴,有些風(fēng)流倜儻、又有些器宇軒昂;有些英雄本色、又有些精明睿智,像是將軍,又像是商人,更像長安的紈绔公子。
他們對望著,直到小廝輕咳了一聲,兩人才不好意思地笑了。
楚浩說:“夜深了,不好去打擾大哥和下人們收拾房間,你就到我那里湊合一宿吧,明天一早我去給你說個情。”
“好吧,謝謝!”淳嘉諾熙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楚浩的房間里燒著熱炕,他讓淳嘉諾熙上去暖和,自己則拿一床被子,歪在爐子旁邊的皮榻上。
“你們?yōu)槭裁匆w到營州來呢?原來的地方不是好好的?!?p> “大唐的人因為我鄂父和白山部曾經(jīng)是高句麗的附屬而強迫我們搬到這里。其實高句麗只是在戰(zhàn)時給我鄂父要了雙倍的貢品,結(jié)果大唐人認(rèn)為我們和高句麗是一伙的,就強制把兩部內(nèi)遷?!?p> “你們?yōu)槭裁匆栏礁呔潲??高句麗北部邊境幾乎沒有人煙,對靺鞨既不能幫助,又形不成危險。”
“說來話長,六十多年前,我的鄂祖,就是你見過的鄂祖婆的哥哥,鄂祖在位時期,粟末靺鞨在北方最為強大,有自己的軍隊。后來因與高句麗在邊境的矛盾,發(fā)動了戰(zhàn)爭,結(jié)果我部戰(zhàn)敗。部落大部分人遷徙到了當(dāng)時的隋朝,住在柳城。留在故地的粟末人重新推舉了新首領(lǐng),新首領(lǐng)為了和平就向高句麗進(jìn)貢并依附于高句麗,一直到我鄂父在位。為了族人的安全,為了再不分離,鄂父把和平放在第一位!”
“那你們遷過來,大唐的地方官沒有安置你們嗎?”
“我們七月到了營州,地方官分給我們土地,給我鄂父一個官邸??伸呿H人以漁獵為生,不懂耕種,我們就到山上和林子里打獵,地方官不許我們打獵,經(jīng)常攔截,偶爾土匪也去侵?jǐn)_。我很氣憤,所以今天就帶著族人來搶土匪。要不然,族人都要餓死了?!?p> “呵呵,你一個女孩子,萬一被土匪抓住,做了壓寨夫人怎么辦?”
“與其等著餓死,不如出來一拼?!?p> “你們可以跟地方官協(xié)調(diào),要不就先向他們借些官糧,熬過冬天,來年再還嘛。”
“恩人有所不知,那個當(dāng)?shù)毓賳T把我們靺鞨人當(dāng)野蠻人對待,哪里正眼瞧過,借糧食的要求他們根本不予理會。大人們還好,可憐孩子們,冬天冷,沒有吃的,怎么熬過去呢?”
一說到孩子們,楚浩就心軟了,關(guān)切地問道:“靺鞨人除了漁獵,還擅長做什么?”
“擅長,擅長……”淳嘉諾熙低頭看到了自己的靴子?!吧瞄L做皮靴子,皮帽子,皮口袋……各種皮子的東西都行。馬鞍做得也很好,還有強弓?!?p> “那這樣,嘯林寨囤了一些鹿皮和羊皮,明天我讓我兄弟派人送過去,你們做成皮靴、皮帽、皮口袋,我先用糧食支付工錢,等過了元日回來收貨,怎么樣?”
“謝謝恩人哥哥,可是哥哥這樣做生意不怕賠了,提供原料還先付工錢?”
“有你在,我怕什么……呼呼……”楚浩說著說著已經(jīng)睡著了。
淳嘉諾熙看著楚浩濃重的眉毛,黝黑的皮膚,厚厚的嘴唇,卻遲遲無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