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只有東西兩市可以做買賣，其余坊街只能送貨或者賣些水果、蔬菜、新鮮熟食。
大業(yè)坊距離兩市較遠，處在南城阡陌之地，街上多有挑著擔(dān)子叫賣的食尖兒。食尖兒多是在南城耕種荒地的農(nóng)人或屠夫，多賣時令果蔬、豬羊下水。
楚浩和淳嘉諾熙的府邸就在大業(yè)坊，當(dāng)時給靺鞨公主的宅子不大，土地面積卻不小。楚浩和淳嘉諾熙不常在長安，只添加了一個小院兒供靺鞨及北方族人節(jié)日匯集。
工部人事變動、朝廷大肆修建離宮、太子大婚、兩位王子大婚……兩京生意機會潮水般涌現(xiàn)，楚浩趁著靺鞨操練水兵，坐小舟趕回洛陽，處理完洛陽的事務(wù)，又快馬加鞭趕回長安。
當(dāng)他騎馬回大業(yè)坊的府邸，院子里大犬察覺主人回家，吼叫不停，拔起固定鐵鏈子的鐵棍跑出來，兩個小廝緊跟其后。
大犬見到楚浩，搖著尾巴又蹦又跳，楚浩跳下馬，拽住它的鐵鏈，小廝接過馬的韁繩。
主仆正準備進門，忽然大犬狂吠，嚇得路過的食尖兒往后躲了很遠。他挑的擔(dān)子太重，重心不穩(wěn)，摔倒了，幾個餡兒蒸餅滾落，另外一個框里火紅的炭火也灑出來。
楚浩忙把狗拴在馬樁上，幫忙收拾攤子：“什么餡兒的蒸餅，看起來不錯。”
“油渣兒芹菜?！?p> 楚浩立刻抬起頭看他，并抬手讓小廝來幫忙：“我正好要吃午飯，讓他把這些蒸餅送到廚房吧?！?p> 楚浩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牽起大犬進了大門，吩咐管家說：“讓那個賣蒸餅的到我這兒來領(lǐng)錢。”
楚浩匆匆換了衣服來到前廳，那人已經(jīng)站在那兒，他讓廚房的婆子和端茶的丫頭出去，然后問道：“如果我沒有認錯，小姐是德納益？”
來人仔細辨認楚浩，卻沒有印象。
“你不認識我。”
“我叫何白果。”
“好吧。府上正缺女伊布，你可以愿意留下做工？”
“我……”
“你不必害怕，蒸餅的錢我會如數(shù)給你，你隨時可以離開。”
“大人在哪兒見過我？”她差不多承認了身份。
“多年前，在李義府家的花園里，我和李義府的小兒子躲在屏風(fēng)后面見過小姐跳舞?！?p> 德納益這才拿掉頭上的幞頭，露出青絲：“我留下做工。”
她應(yīng)該有三十出頭，臉上的深粉遮蓋不了氣質(zhì)，婀娜的身材在寬大的男裝里更顯風(fēng)韻。藝妓的人生原本坎坷，楚浩沒有問她經(jīng)歷了什么。她臉上從容，應(yīng)該不是落魄，對楚浩安排的活計也滿意。
盛夏，昆士牧場上的夜晚燈火通明，各處點燃的熏香趕走蚊蟲的同時，也讓人迷醉。人們喝著碎冰飲，吃著井窖的水果，聽著悠揚的曲子，在丘陵上的涼風(fēng)中輕聲敘談，享受著城外沒有宵禁的自在。
楚浩只要能靜下來同李婉兒說話，李婉兒就會變得通情達理。她談史書，談兵法，談對家庭的失望……她其實沒有看起來那么瀟灑，偶爾不著調(diào)只是缺乏父母陪伴、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
“李林喜歡上了朋友的妻子。”李婉兒說。
“誰，你怎么知道？”
“范簽的老婆，傅蓉滿，”
“胡亂猜測，蓉滿做著生意，跟李林有接觸不是很正常嗎？”
“你說正常就正常，我提醒你了，反正是我兄弟沾光。”
此事楚浩早有耳聞，李林是個穩(wěn)當(dāng)人，楚浩相信他不會做出格的事。
范簽育有兩子一女，他游手好閑，時常和來牧場的歌妓們打得火熱，蓉滿吃醋生氣是真，畢竟是做母親的人，相信她也會慎重行事。
楚浩給過范簽警告，把凱歸牧場和波斯的事務(wù)從他手里拿過來交給蓉滿。只用了兩個財季，蓉滿把利潤翻了五倍。
范簽這段時間負責(zé)在馬球場記分，常常因為注意力不集中，無法準確判定引來玩家抱怨，楚浩不得不給他派了副手。
范簽得了閑，老婆掙了錢，便去找名妓，和牧場上一些不得志、不上進、凈想著歪門邪道發(fā)財?shù)呐笥迅栉?、酒肉?p> 李婉兒見楚浩低著頭、皺著眉，安慰他說：“放心，我不是大嘴巴、滿世界嚷嚷人家私情的人。”
“謝謝！”
“謝什么，又不是為了你。哎，傅蓉滿要模樣沒模樣，要身段沒身段，要地位沒地位，還帶著仨孩子，林是可憐她吧，她……”李婉兒見楚浩的臉色變了，馬上改口：“好吧，好吧，我世俗?！?p> “您請自便，我去找簽兒聊聊?！?p> “誒咦，別走啊，我這……”楚浩走遠了，婉兒把手帕用力扔到地上，見丫鬟撿起來，沒好氣道：“撿什么撿？真是的，我這兒多什么嘴啊，這才剛坐下?！?p> 馬球場在一片天然的洼地里，球場在場地中間，四周圍著一圈速度賽馬的跑道，跑道外側(cè)便是位于高坡上的看臺。
洼地的黏土長年被雨雪浸潤，近乎像沼澤，只是地面看不到水，所有的水分都被黏土吸附，一種節(jié)節(jié)草適應(yīng)這樣的環(huán)境，生長的煞是茂盛，所以這座球場幾乎不用打理。
馬球場離居住地有一段距離，楚浩騎馬來到球場邊上的一排木屋，范簽沒在那兒，他又到馬廄去找，范簽也沒在，喂馬的人說在亭子那邊見過他。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只有木屋和馬廄有光亮。楚浩走近亭子，下了馬，才看到范簽手里拿著酒囊，趟在石案上睡著了，呼嚕聲很大。
他胖了很多，肚子和胃部凸出很高，肩膀都成圓的了，兩腮隆起。吸三口氣，憋住，從口、鼻子中呼一口，不知道鼻腔還是嗓子有阻擋，呼嚕里伴有猶如鋸齒的摩擦聲。
楚浩過去搖醒他。
范簽醒過來，迷迷糊糊就罵：“馬童呢？這王八羔子，定是怕蚊蟲，又扔下我不管?！?p> “簽兒，你喝了多少酒？”
范簽辨認出楚浩，忙從石案上下來，把酒囊晃了晃：“沒多少。大哥昨日不是啟程了嗎？”
“明天走，特地來看看你?！背七呎f邊坐下，吩咐昆奴把馬牽到一邊吃草。
“前兩日不是剛見過，大哥……”
“我不放心你，蓉滿……”
“別提她！”
“簽兒，她不是你相上的媳婦兒嗎？”
“是。可她處處比我好，說什么都對，做什么生意都行，八面玲瓏。我拿不上臺面，不會辦事兒，不如胡商精明，不能跟大哥一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我，我他娘的在她眼里就是個廢物！”
楚浩拿起他的酒囊喝了一口酒，任他發(fā)泄。
“我喜歡益智，天天跟在她后面，想學(xué)著怎么甄別南珠。蓉滿天天為此跟我吵，我就是喜歡，怎么了？”
“等等，小十二，益智，咱們的益智？”
“對，我喜歡她多年了，她一見我就想殺了我，哪個男的接近她，她就想殺了誰。她心里應(yīng)該裝著大哥你吧。”
“誒，別拉上我?！?p> “蓉滿就是個醋壇子，管我像是管發(fā)情的狗一樣，門都不讓出。我在家吧，她又嫌我腳臭、啪嘰嘴、打呼嚕、遛狗、斗雞，不讓我教育孩子。都是窮苦出身，她能比我高明多少？大哥，你說我怎么辦？”
“自己的婆娘，自己的孩子，好好過日子唄，怎么辦，簡單的很，勤快些什么事兒都沒了?！?p> “大哥說我不勤快？大哥問問馬童，我每天幾更起床，幾更睡覺，何時曠過工，誤過時辰？”
“是，可是每天都做了些什么呢？人應(yīng)該有想要的生活和生活方式，確定目標和方向，并為此而努力?！?p> “大，大哥怎么和那女人一個腔調(diào)。我還不是被她害的，我是按照她的生活方式、目標方向來的啊?！?p> “你幫她了嗎？為什么天天抱怨？”
“我，我也想有我自己的……”
“好，那你喜歡干什么，能干什么？”
“我，我這個歲數(shù)了，我……”
“不，簽兒，這個問題我十五年前就問過你，后來也一直有問。只要你敢干、想干，我就派你去?！?p> “我，凱歸牧場的孤孩院吧，幫忙收容孤兒，算是有意義的事兒吧?！?p> “簽兒，這是你第五次從我這兒領(lǐng)差事了……”
“大哥，如今的孤兒們不像我們小時候那么上進，他們不愛干活，不愛讀書，自在慣了，這孤兒院慢慢該不好辦了，那些孩子們……”
“簽兒，你確定了嗎？”
“我，我要不還留在這兒計分兒吧。你不知道，大哥，有些人抵賴，明明沒進球，非說是彈出去了，錯領(lǐng)獎金。大哥維持這賽場，養(yǎng)馬、養(yǎng)人、養(yǎng)草等等花銷大著呢。今年又是淡季，四周賽場越來越多，手稠的很，好球手一挖就走……”
“簽兒，簽兒，看著我的眼睛?！背谱プ》逗灥母觳?，打斷他的話。
“嗯嗯，我看著呢，這么黑……”
“只管認真計分兒、發(fā)獎金，好嗎？”
“好，反正大哥也不會派給我大買賣，我自小沒有爹娘教育，比不得人家。都怨我命苦，沒錢念書，沒……”北邊天空忽然劃過一條閃電，緊接著響起雷聲：“要下雨了，大哥，你看這天兒?！?p> “下不到這兒來?！?p> “你看又一條閃電，這雷電一定會下雨！大哥，你知道漢代的平陽公主嗎？漢武帝的姐姐？”
“怎么了？”
“她嫁給衛(wèi)青之前還嫁過兩任丈夫，衛(wèi)青是她府上的騎奴，平陽公主……”
楚浩忽然覺得他好可憐，他其實很孤獨，需要人說話，可他周圍的人都沒有功夫和他閑談；他又是那樣可惡，悲怨的話讓人立刻情緒低落。
楚浩一邊聽他絮叨漢朝公主的幾任丈夫，一邊把他送到木屋睡下。范簽不講完，楚浩不好意思走，等他講完了一挨枕頭，就打起了呼嚕。楚浩讓昆奴給他點上熏香，悄悄退出來。
居住區(qū)那邊的聚會已經(jīng)散了，客人們都回房間休息，楚浩走在小路上，四周只有昆奴和馬的腳步聲。
第二天，楚浩回到府邸，午飯后準備去洛陽。老嬤嬤把穿著粉色衣服的德納益推到楚浩面前。
楚浩一邊吃飯一邊看書，聽見動靜，也不抬頭：“推人家干什么，做伊布不用來堂上?！?p> 德納益一扭身兒走了，老嬤嬤咂舌道：“主人家收那婦人來，不是看中她的模樣、讓她來伺候嗎？”
“她是我的故人，今后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們好好待她?！背婆吕蠇邒咴賳拢D(zhuǎn)頭問隨從：“和魏生員約在什么地方？”
“東郊灞橋邊?！?p> 魏元忠四處云游，很難在長安遇到他，楚浩臨行一定要和他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