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啟把楚岳頭上凹陷處的頭發(fā)剃掉,用火罐輕輕往外吸。他必須精準掌握力道,不然陷下去的骨頭就會掉落,在頭皮下游離,到時候取出來和留在里面都很危險。
開始兩次,楚岳沒什么感覺,今晚他強烈感到像是骨頭的尖刺扎進肉里,用盡全力才能忍住不叫。女侍幫他攏頭發(fā),被他一把抓住,差點兒把女侍的手捏碎。
治療之后他已經滿頭大汗,患處出現(xiàn)青紫紅腫。魏啟開了藥,讓女侍給他敷上,一刻鐘一換。
女侍雖是牧場上的洗頭女,不如藥童有經驗,但是她手腳輕柔而利索,藥敷上之后,把楚岳的散發(fā)巧妙地編成發(fā)辮,用巾子把汗擦掉,然后換上第二遍藥。
遠處傳來琵琶聲,那是魏啟和德納益在合奏。
楚岳心煩難耐,他找如梅,發(fā)現(xiàn)如梅和魏啟住在一起,死了還埋在魏啟的房后。
得知自己有妻子,妻子卻和情人在一起,還帶著從未謀面的兒子,而那個情人還是弟弟楚浩的親家舅舅。兄弟、愛人、妻子已經陌生,無論敘親情舊情,都感到強烈背叛。
當楚岳反應過來魏啟鐘情德納益是從德納益的身上看到如梅的影子時,個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感受。
女侍見他緊皺雙眉,問道:“先生說公子若是疼得緊,可以用刮板。”
“好,就用刮板?!?p> 女侍從一個匣子里取出一對白玉刮板,坐到楚岳前面,伸手試了一下,用不上力,她又轉到楚岳身后,讓楚岳的頭稍稍后仰,躺在她的左肩,她用刮板刮楚岳的眉毛、鬢角和兩側頭皮。
丫鬟略胖,黝黑的皮膚,小眼睛,單眼皮,圓鼻頭,圓臉,厚嘴唇。這樣的姑娘,楚岳平時看都不會看一眼,此刻他忽然有一種溫暖的悸動,隨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沒有大名,小名茵兒?!?p> “多大?”
“十九。”
“可有父母?”
茵兒沒說話,楚岳抬頭想看她,頭上巨疼,扭不過脖子。
茵兒扶他坐好,再次把他的頭放在肩上,用刮板輕輕刮他的眉骨。
楚岳不放棄,繼續(xù)問:“可有父母?”
“沒有父母?!?p> “哪里人?”
“叔叔賣掉茵兒之前說是從北方來的,具體什么地方,茵兒記不起來了。”
“也是個可憐孩子?!?p> 刮板的力道舒服極了,疼痛減輕,楚岳昏昏欲睡,他的頭躺在茵兒的肩上越來越重,慢慢睡熟了。
茵兒把他輕輕放到枕頭上,他下意識想抓茵兒的手。茵兒躲開了,坐在旁邊等他睡安穩(wěn),跟門口的小廝交代好明早要服用的藥,就走了。
第二天,魏啟備好了針箱等著楚岳。楚岳一進門,見女侍換了,好不失望,也不好開口說什么。這個女侍長得漂亮,手腳卻笨。楚岳頭上扎滿了銀針,她扶著楚岳躺下,差點兒摔倒。
楚岳有了借口,等魏啟走了,他讓女侍出去,把門口值夜小廝叫進來,讓他去找昨天的茵兒。
女侍聽到這話,瑟瑟跪在一邊。
小廝為難道:“茵兒是凱歸牧場那邊孤幼園的學生,今秋只白天來給女賓客洗頭,昨日是頂替別人來值夜,現(xiàn)已經回凱歸牧場了。”
“去把她叫來?!?p> “可是,可是……”
“城外沒有宵禁,你只管派人趕車去接,回來我給車錢?!?p> “是?!?p> 小廝愁眉苦臉剛要轉身,楚岳叫住他:“不得驚動任何人,就說去凱歸牧場取東西?!?p> “是?!?p> 昆士牧場的車輛使用都是要登記的,小廝若報告說是二公子要派車去凱歸牧場取東西,具體什么東西回來也要報,所以小廝不敢撒謊,在領車處寫了去接茵兒。反正楚岳不是他的主子,知道了,頂多挨頓罵,可要是謊報用車,那飯碗都有可能保不住。
雖然在郊外,凱歸牧場和孤幼園有嚴格的審查,深更半夜把一個女孩子接過去,孤幼園也是要上報的。
等到楚岳頭上的銀針都起掉,茵兒還沒到。女侍花容失色伺候著,越緊張越出錯,茶水差點兒灑到楚岳衣服上,楚岳索性讓她出去候著。等茵兒到了已過了亥時,楚岳還在撫琴坐等。
見到茵兒他終于舒了口氣,指著旁邊的刮板說:“別人做不來,勞累你了?!?p> 茵兒低頭跪下,拿出刮板,猶豫一下說:“魏先生說今日要用刮板?”
“我說用,你就用,頭疼的厲害,不用遲疑?!?p> “茵兒斗膽,以茵兒之陋見,如果施針后刮板要么會有瘀青,要么某些針眼會出血。”
楚岳皺起眉頭:“以你的陋見,你學過醫(yī)?”
茵兒不自稱奴婢,還說教醫(yī)術,楚岳有些生氣。
“略略跟孤幼園的先生了解過。”
“孤幼園,哼,魏先生的醫(yī)術,孤幼園的先生怎能知曉,何況你一個丫頭。廢話不必,只管刮板?!?p> 茵兒順從地凈了手,拿起刮板,跪下來,把楚岳的頭放在肩上。
“公子今日的頭沒有那么疼,茵兒輕點兒?!?p> 她今晚一定用金銀花的精油沐浴過,衣服一定也是今晚剛換上,伴著皂角的味道,加上她溫暖的體溫,輕柔地撫觸,楚岳又昏昏欲睡。
“茵兒冒昧,公子是喜歡茵兒嗎?”
楚岳猛地睜開眼睛,茵兒嚇得停手,很快她的刮板又動了,從容地解釋說:“茵兒雖無父無母,可孤幼園和牧場上的兄弟、姐妹情同手足。公子半宿大張旗鼓讓人用馬車接了茵兒來,總有什么緣由,不然明天茵兒見了人怎么解釋?”
“只說是你懂些醫(yī)術,是魏先生讓你來的?!?p> 茵兒手里的刮板又停下了:“公子是縣男的哥哥,以主家縣男的品格,茵兒以為公子也是磊落之人,公子若如此推諉,茵兒明日就不來了?!?p> 楚岳聽了,動作飛快,轉過身把茵兒摟住,剛要輕薄,腦子幾道亮光閃現(xiàn),他立刻把茵兒推開。他分不清自己看到了什么,但是那似乎是個深淵,可怕而黑暗,丑惡可憎。
“你走吧?!背来謿?。
茵兒開始害怕,這會兒不太理解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給楚岳做了個揖,退下了。
“樸金花,對,樸金花!”第二天早晨醒來,楚岳腦子里閃現(xiàn)了這個名字,沒有具體記憶,但下意識他對這個名字沒有好感。
可是他記起來了,他以前的印象中從來沒有這個名字,他忽而欣喜若狂,奔出去找魏啟。
淳醫(yī)館的賬房先生剛跟牧場的賬房交接,領了新賬本,正要隨魏啟乘車離開。
楚岳跑過去跟魏啟說:“我想起來,想起來一個名字,樸金花!”
魏啟回過身,見他一側太陽穴上有淤青,不禁問道:“你,你昨晚頭疼的厲害?”
“沒,沒有。魏叔可知道樸金花?”
“那你自己用了刮板?”
“沒有?!背老氲阶蛲硪饍赫f的話,老實給魏啟說:“讓前天那個丫頭刮了兩下,很輕。”
“幸而沒使勁,要不然,你今天就別出門了。”
“魏叔可認識樸金花?”
瑪瑞娜在洛陽聽說楚岳要治療頭上的傷,日夜兼程趕回來,剛到門口,聽見楚岳這樣問,趕忙說:“我知道。”
魏啟走了,楚岳將信將疑跟瑪瑞娜到涼亭坐下。
初秋的早上已經有了涼意,瑪瑞娜把樸金花講給楚岳聽的時候,楚岳打了個冷戰(zhàn),死活都不相信自己跟一個酒館的女人還有那樣一段關系。
瑪瑞娜無奈笑道:“岳,魏叔的醫(yī)術你我都信,只是你……你做好心里承受的準備,那些年岳遭遇的太多。“
“你不必多說,如梅還有你都跟了別人,我想我沒有什么不能承受的?!?p> “那我……”
瑪瑞娜回來是想陪著楚岳,幫他把記憶找回來。如果楚岳恢復了記憶,到時候再做決定,對他才公平。可楚岳這樣恨她,她意識到她此時留下來是個錯誤。
樸金花這個名字讓往事歷歷在目,瑪瑞娜怕忍不住眼淚,咬咬牙說:“先告辭了?!?p> 楚浩把亞瑟抱到馬上,在牧場內轉圈,昨晚的執(zhí)事見沒有旁人,就把楚岳半夜去叫茵兒的事情稟告了楚浩。
楚浩臉色陰沉,催馬把亞瑟交給嬤嬤,立刻找來孤幼園的長者。
若是普通買來的丫鬟或是歌女,楚浩也沒有如此在意,可孤幼園的孩子不同,他們從小養(yǎng)育在牧場,是自家的孩子,不管男女都跟長安官宦人家一樣或讀書、或習武、或做工、或記賬、或學醫(yī),每個人長大都有出路,不是給人家當下人、做妾的。這是楚浩、李林、范簽和原來牧場上十二個孤兒的早年達成的共識、立下的規(guī)矩。
楚岳是楚浩的二哥,看上茵兒本來也無可厚非,娶了做小也沒有口舌??沙腊胍拐偃思襾恚压媚锂敻杓艘粯訉Υ?,恐怕孤幼園的長者不依。
是的,孤幼園的長者昨晚知道這件事很是氣惱,既然楚浩過問此事,那說明楚浩還是把孤幼園放在心上的。
長者嘆了口氣說:“縣男親自過問,老朽就踏實了。茵兒十九歲,是大姑娘了。男女之事還是問問茵兒的意思吧?!?p> “長者明理,浩甚是欣慰。只是浩不便出面,煩請長者派遣。”
晚上,茵兒又出現(xiàn)在怡養(yǎng)閣,楚岳故意不看她,可她來了,他卻那么舒心。
今晚火罐的力度很大,那骨刺的疼痛比上次更甚,他閉著眼睛感知她的存在,絲綿點燃的味道也抵擋不了她的體味,楚岳想著靠在她肩上的感覺,疼痛似乎就消失了,汗卻浸濕了衣衫。
魏啟臉上也沁出汗珠,他努力掌握力道,那樣專注。茵兒更是注意著頭骨的變化,把魏啟的每一個動作都記下。
治療終于結束了,楚岳虛脫了一樣,一動不動,任憑茵兒幫他擦洗。
夜深了,涼風透過窗縫吹進來。茵兒為楚岳蓋上被子,為他刮板。
楚岳把被子扯了說:“抱著?!?p> 等秋日的涼風變成冬日的刺骨,楚岳除了記起樸金花的名字,一無所獲。不,他獲得了茵兒。
瑪瑞娜自認為不能以楚岳的正妻自居,茵兒也沒有奉茶。簡單的迎娶,茵兒成了楚岳的妻子還是側室,到底沒有弄明白。
瑪瑞娜似乎不用等了,李前瞻也覺得是時候了,可兩個人誰也沒有說出口。
楚岳此番是因為愛情嗎?還是就想讓大家都不舒服,還是想找個伴兒了,沒人搞得清楚。
若說他變了,有樸金花在先,似乎沒有;若說沒變,每個人都感覺到了變化。
接下來楚岳的變化更快。
他近幾個月常到牧場,不過都是晚來、早歸,專心治療。等英王的馬球集會開始,相王也來湊熱鬧。楚岳恰好那天沒能和蕭露兒排開班,被蕭露兒叨擾,跑到熙園躲安靜。
當他看到新城郡主對楚浩脈脈含情,楚浩則渾然不覺,而是意氣風發(fā)跟楊衛(wèi)州一眾談論著商場事務,楚岳的心立刻換了滋味。
皇上的賜婚詔書已經下達,過了正月十五楚浩就要跟武后的侄女兒完婚,楚浩飛黃騰達的時候到了,而后面還有另外一位郡主如此鐘情。
楚岳是何等清高的人啊,怎么會容忍自己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他開始責怪自己,失去記憶難道也昏了頭,竟然把一個孤女娶回去。面對楚浩,茵兒的一切好,都比不上一個郡主的頭銜。
他心思轉換,腳下移動,走近新城郡主,施禮道:“問郡主安。聽聞郡主帶了大部頭的書助興集會,相王對古書也很感興趣,郡主若得空,可愿與相王一敘?!?p> 新城郡主早就了解到楚岳和楚浩的關系,忙客氣道:“勞將軍跑一趟。午后誦讀結束,我泡了好茶在嘉園的綺媚閣等候相王?!?p> 相王是夸贊過古書,楚岳沒有具體說書名,而且新城郡主等相王去,到相王那兒也好交差。楚岳又道:“既如此,末將再上一句,相王什么茶都不挑,唯獨不愛白茶?!?p> 新城郡主感激道:“多謝將軍提點!”
如此一來,相王喜歡什么茶果、什么詩句、什么書,新城郡主大都問了一遍。
談話末了,楚岳一拍手,悔道:“哎呀,末將見郡主竟然忘了宮規(guī),怎么能私下談論親王所好,末將該死!”
新城郡主指了指遠遠站著的宮女和嬤嬤:“將軍不必擔心,這里只有你我,將軍是在幫我,我怎能不知,日后定報將軍知會之意?!?p> 兩人一來二去,熟絡起來。因為楚浩,新城郡主對楚岳很是殷勤。楚岳覺得得了手,掩耳盜鈴,把茵兒藏在家里,生怕人家知道他的這段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