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楚浩再次醒來,正是八月十五月圓之夜,借著月光,他看到在門口搗藥的女孩子。
可能光線不足,可能視力模糊,他看不清,身上不知道哪兒在疼,他勉強想起身。
女孩聽到動靜,忙跑過來:“郡公醒了,我知道你會醒的!”女孩高興地說,卻差點哭了。
“琪藍。”
楚浩聽出她是誰,剛叫出她的名字,就感覺一陣惡心,一股溫熱的液體從嘴里冒出來,他也栽倒女孩的肩上,血順著女孩的白色袖子流下來。雖然眼睛模糊,楚浩也能看到吐出來的是什么。
女孩很鎮(zhèn)定,抱住他的脖子,慢慢把他放下,迅速而熟練地用濕毛巾幫他處理干凈。
“琪藍?!?p> “不要多說話,躺下休息,吐這點兒血是正常的,我給郡公拿水漱漱口?!?p> 楚浩抓住她的胳膊:“我是不是活不了了?”
“郡公是死不了了,只要能醒,就能活?!?p> 耐爾潔的藍眼睛仿佛可以發(fā)光,盡管楚浩看不清,他依然能準確認出她。他嗓子發(fā)干,喝了水,水里放了茶和水果片,味道很好,忍不住咽了兩口。
喝完水,還沒有抬頭,嘔吐的感覺又來了,他繃著嘴想忍住,胃卻反轉上頂,水和血混合著從嘴角流出來。
耐爾潔幫他擦干,把他放平,飛快跑出去,叫來老巫。
老巫摸了摸楚浩的脖子,她的手溫熱,手指上的肉因為年老而松軟,嘴里嘟嘟囔囔說著什么,拿著一個小瓶子放在楚浩鼻子前。
楚浩聽懂一句‘年輕力壯底子好’,就昏昏沉沉睡去了。
北方草原的八月已經寒冷,楚浩醒來又看到了月光,比前一晚更加明亮。
阿什那耐爾潔就睡在旁邊的矮榻上,楚浩沒有叫醒她。他現(xiàn)在能判斷疼痛的位置,傷口就在前胸右下方,說不出是脹痛還是發(fā)癢,里面應該有什么東西,恨不能現(xiàn)在就把它摳出來。
他不能起身,嘔吐也許能要了他的命。
黑夜中,他盯著帳篷的頂子,這不是一般的帳子,搭建架構的木頭粗大結實,中間還加了框架,分了內外室,他們住在內室。
當他再次扭頭看耐爾潔的時候才意識到,他就住在她的房間里。突厥人或許開放,但是男女共處一室,怕也需要名分或理由吧,那么耐爾潔一定是把他藏起來的,別的人都不知道。
根據(jù)月亮判斷,楚浩猜現(xiàn)在應該是八月十六,因為八月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加明亮,看起來更清冷、高遠,不管北方還是南方,只有八月十六的月亮才有這樣的光,到了十七就會暗下去。
他的眼睛模糊了,腦子沒有壞掉,看清局勢,猜準時間,那么楚岳要么被關押,要么已經回大唐。楚岳應該不知道他活著,要不然突厥老巢肯定不得安寧。
如果楚岳他們六月底回去的話,現(xiàn)在燕西應該已經得到他去世的消息。
要不要讓耐爾潔給燕西送信,告訴她,自己還活著。
不,不能,如果燕西知道,一定會想盡辦法來救他,而他現(xiàn)在可不能移動,就算是被人抬著,也可能死在半路上。與其那樣冒險,不如先隱藏,養(yǎng)一天算一天。如果真能站起來、活過來,誰也不用來救,他自己就能回去。
第二天一早,楚浩還在睡著,聽見水花的聲音,接著耐爾潔用毛巾幫他擦臉。
呼吸離他那么近,他睜開眼睛,耐爾潔少女的臉龐清晰可見。
“琪藍。”楚浩費力地叫她,聲音里充滿感激。
“郡公醒了。”耐爾潔高興道:“有沒有不舒服?”
“沒有,很好?!?p> “傷口疼嗎?”
楚浩微笑道:“不疼?!逼鋵崅谟痔塾职W,他強忍著手不去摳。
“今天我給郡公刮胡子,側值頁一會兒來幫郡公換藥?!?p> 耐爾潔的刮胡刀跟匕首沒什么區(qū)別,就是把胡子抓起來割斷。
楚浩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沒有見過人家怎么刮胡子,你用的是匕首吧?”
耐爾潔挑挑眉毛:“怎么,怕我殺了你?“
“救了我,再殺,有點啰嗦?!背普f話吃力,又有嘔吐的感覺,可他臉上是笑著的。
老巫側值頁進來,見楚浩醒了,看了看他的眼睛,點了點頭,又拿出小瓶子放到楚浩的鼻子前面。
楚浩撥開她說:“我剛醒了,還不想睡?!?p> 老巫扭頭對耐爾潔說了什么,耐爾潔放下手里正在搗的藥,問楚浩:“換藥很疼的,郡公確定要醒著嗎?”
“沒關系,外面太陽那么好,我要看著,再疼都能忍?!?p> 半尺長的藥捻從傷口里抽出來,粘皮帶肉的疼,新的藥捻栽進去,楚浩昏過去了。
老巫把藥上好,藥捻抽出來,給耐爾潔說:“他已經醒了,傷口里面開始長新的肉,不用藥捻了。傷口會癢,注意不要讓他亂抓。他現(xiàn)在抵抗力差,后背起毒瘡,要用熱水擦洗,保持全身清潔?!?p> 耐爾潔讓兩個貼身嬤嬤為楚浩擦澡,清理膿瘡,等楚浩醒了,給他熬漢人滋補的小米粥,煮栗子。
楚浩嘔吐帶血,還拉肚子、便血,身上的肌肉明顯塌下去。傷口癢的時候,就想撓,用手摳,常常昏睡不醒。
大雪來臨之前,耐爾潔想把族人托付給阿什德晉謁,讓晉謁帶族人遷移到南部過冬,她要陪楚浩留下。
阿什德晉謁對楚浩這位唐使的印象也很好,楚浩跟阿什德溫傅交往多年,她知道父親的死跟楚浩沒關系??沙剖翘迫?,作為阿什德溫傅的女兒,見到楚浩就應該殺了他。
阿什德晉謁的未婚夫、耐爾潔的堂哥死了,晉謁在族長的主持下與阿什那骨篤祿的弟弟阿什那默啜定了婚約,以求東突厥和小弟弟阿什德思燁的平安。
“冬季有毛人侵擾、虎狼為患,更有野散部落四處搶掠,你和老巫帶著幾個女仆和病人挺不過去的。跟我到南方去吧,雖然有可能被新立大汗發(fā)現(xiàn),總不至有危險?!?p> 耐爾潔的叔叔、堂哥被殺,父親病逝,她現(xiàn)在是部族首領。
阿什那骨篤祿和阿什德元珍擴張勢力,想要把耐爾潔的部族納入旗下。
耐爾潔認為他們二人能力不夠,本打算西遷到她的出生地默察蘭(今奧地利東部),在那里休養(yǎng)生息,積聚實力,但是被阿什德元珍阻止了。
阿什德元珍提供耐爾潔領地和供養(yǎng),讓她們整理軍隊,喂養(yǎng)牲畜,安撫族人。
耐爾潔的父親阿什那期率統(tǒng)治部族,居住在西突厥的最西邊,幾乎沒有被戰(zhàn)爭侵擾,也極少主動出戰(zhàn)。
他們占據(jù)水草豐美的牧場,生活富足,人們勇敢保護自己的家園,擁護首領,安定多年。直到大食侵占他們的領地,他們才內遷到東、西突厥的中間地帶。
聽說大食在與拜占庭的戰(zhàn)爭中接連受挫,退到阿爾卑斯山脈西南,阿什那期率臨死前叮囑耐爾潔回到故地去,等東部出現(xiàn)強大的首領,再回來給叔叔一家報仇。
耐爾潔的母親在她十二歲的時候死于瘟疫,之后她一直住在舅舅阿什德溫傅家,與阿什德晉謁親如姐妹。
阿什德元珍雖然阻止耐爾潔,但是礙于東突厥和期率所部的勢力,并不敢強留。如果他知道耐爾潔救了楚浩,一定會以此做文章,鼓動部族內部反叛,讓期率部族擺脫耐爾潔這個剛滿十八歲的毛丫頭,轉而投靠他。
為了族人考慮,耐爾潔不能任性,她召集麾下三支部落的酋長:阿什那多格期、阿什那盾里、阿什那佳業(yè)率,同他們商討遷徙事宜。
阿什那多格期年齡最輕,去年娶了阿什德元珍的女兒,最不愿意受阿什德元珍的控制,他建議耐爾潔等阿什德元珍部南遷之后,他們就西進,駐扎到阿爾泰山南。
阿什那盾里是個中年人,與耐爾潔的父親阿什那期率年齡相當,是阿什那期率的遠房堂兄。他本來獨立統(tǒng)領一個部族,因受到大食重創(chuàng),不得已加入阿什那期率部族。
盾里穩(wěn)重,小心謹慎,把安全放在第一位。也只有他知道耐爾潔不是阿什那期率親生女兒,但是為了部族的穩(wěn)定,他一直保守這個秘密。
阿什那佳業(yè)率三十多歲,跟隨耐爾潔的父親多年,最受阿什那期率的信任。
阿史那佳業(yè)率本來以為阿什那期率會把汗位傳給他,沒想到阿什那期率把汗位傳給女兒耐爾潔,這讓他很不滿。
阿什德元珍就是想利用佳業(yè)率與耐爾潔內訌,拆散期率所部。
他們在前廳商議的事情,楚浩大約能聽個明白。
等耐爾潔回來,他跟耐爾潔說:“你不用考慮我,不要因為我影響你的決策?!?p> “郡公不必多慮。是部族內部和整個突厥情勢不穩(wěn),我才猶豫再三,不知遷徙到哪兒。”
“如果不給你添麻煩的話,請派人把我送到夏州北境,我會找人來接?!?p> “郡公……”
耐爾潔一直沒有直面稱呼過楚浩,叫了聲郡公,忽然臉紅了,她忙背過去端起藥碗,避開楚浩的目光。
“側值頁說了,郡公現(xiàn)在不適合乘車??す膬憾疾荒苋ィ俏颐半U把郡公救下來的,郡公欠我的,沒有資格拿主意,必須聽我的?!?p> “這樣說話才像一個部族首領,剛才在前廳怎么不拿出氣勢?”
“是我自己拿不定主意,叫他們來不過就是走個形式?!?p> “你覺得哪個酋長情緒最大、最難統(tǒng)領?”
“阿什那佳業(yè)率?!?p> “那就把決策權交給他,讓他來決定往哪兒走,尊重他的決定,跟著他?!?p> “佳業(yè)率和多格期都主張去阿爾泰山南,盾里不表態(tài)。阿爾泰山南距離我們部族的故地還很遠,那里的草場很久沒有歸屬,誰都可能占為己有。如果占為己有,就有人來攻打,鐵勒九姓及弓月殘部都不好對付?!?p> “聽取表態(tài)人的意見,讓他們負責遷徙,會充分調動他們的積極性,你需要做的只是協(xié)調他們的關系,讓他們不受阿什德元珍的控制。占領領地勢必要付出代價,突厥目前情況很不樂觀,與其游離在中部受制于人,倒不如到阿爾泰山南穩(wěn)住腳跟。”
“可是我怕你坐馬車有危險。”
“我躺了兩個月,膩了,出去透透氣,好的更快。”
阿什那骨篤祿和阿什德元珍等部為了收集東突厥殘兵、占領南部的草場,提前出發(fā)。耐爾潔所部也為遷徙做好準備。
路上洗澡不方便,老巫給楚浩檢查完傷口之后,讓幾個老嬤嬤給楚浩備了水,讓他泡個澡。
太長時間腳沒著過地,楚浩站起來頭暈目眩,吐了兩次,才走到沐浴間。他堅持讓老嬤嬤都出去,自己洗。
兩個月沒有痛痛快快洗個澡了,楚浩往傷口上貼上膏藥,浸泡在澡盆里,閉上眼睛享受著。
他不能急,但是需要一個計劃回到大唐。身體是一方面,主要是天皇能不能放過他。
他在大唐已經是死了的人了,可以遠走高飛,到海上去,只是燕西和孩子們怎么接出來。
不,他不想當逃兵,長安是他的家,他一定要回去。
楚浩在里面呆的時間太長,老嬤嬤偷偷看一眼,見他一動不動,叫道:“唐使。”
“我很好,不叫你們不要進來。”
水溫本來就不高,一會兒冷下來了,他還是不想動。
耐爾潔在外面等急了,生怕有什么閃失,隔著門叫:“郡公,郡公。”沒有得到回應,她索性喊:“楚浩,楚浩?!?p> 楚浩的嘴角上揚,想起去年那個草原的夜晚,耐爾潔穿著領補用的柔軟絲綢,散發(fā)著淡淡的奶香和紫羅蘭香味。那個時候,他隱隱覺得他和耐爾潔是有緣分的,不想今年就應驗了。
她還正處在權力交接和四面強敵的危險時刻,楚浩不想成為她的累贅,要幫她度過難關。
午飯都擺上了桌,楚浩才穿戴整齊從沐浴間出來。
盡管虛弱,臉上的英勇和睿智遮蓋不住,修剪整齊的胡茬,帶著濃厚的男子漢氣息。突厥的羊皮袍子更加凸顯他上身健壯的倒三角。
耐爾潔鼓掌說:“郡公若能走到桌子這邊來,我分你一整只烤羊腿?!?p> 楚浩走的緩慢,堅持到桌子跟前,拍了拍耐爾潔的頭,弄亂她的發(fā)簾。
烤羊腿楚浩是吃不了,滋補的藥膳湯足夠他喝飽了。枸杞、冬蟲夏草、百合、黃芪……老巫的藥膳跟大唐的大夫開的方子如出一轍。
天下有很多東西是相通的,像音樂、舞蹈和病理。
***
燕西帶著三個孩子,悲傷只能是暫時的,她需要天皇、天后給個說法,沒有尸體的葬禮怎么辦。
李林阻止她說:“郡公經由海路出使大食時,曾經囑咐我,除非郡公的尸體被運回長安,否則不要替郡公報喪,更不能舉辦葬禮?!?p> 燕西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李林解釋道:“若郡公死了,靺鞨難保封給誰,商隊和船隊都會亂。只要沒人見到郡公死,就假裝郡公一直還活著。維護現(xiàn)有局面,等著孩子長大再做打算?!?p> 燕西哭著點點頭:“被人揭穿怎么辦?”
“當年朝廷都為二哥楚岳立了碑,后來二哥不是也活著回來了嗎?有誰問起來,就拿二哥的生還搪塞。如果郡公果然像二哥說的被獵犬吃了,尸體已經不存在了,那就不會有人來揭穿,除非他們能抬回浩的尸體?!?p> “二哥也同意嗎?”
“我和二哥商量過了,目前這是最好的辦法。就說郡公在突厥中箭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使團的人也沒有辦法反駁,天皇也不會再糾著郡公和郡主不放。就算郡公真的活著回來,也要讓郡公到海上避一避?!?p> “二哥見郡公最后一面時,他還活著對嗎?他會不會還活著?”
李林不敢給燕西希望,自己也不敢有這個奢望。
他的悲傷不比燕西少,在這個世上,楚浩是他最親的人、意志的導向,失去楚浩的人生,他還沒有準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