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再忙,每天總有時間見小溪。只是楚浩回來了,小溪避免出現(xiàn)。
最近楚浩在太后身邊的時間很多,小溪托詞說太陽太曬,到晚上才去上陽宮陪太后。按照徐婕妤的吩咐,又要避開薛懷義,所以每天也就大約去請個安。
今晚,太后特地留住她。
“溪,你的母親病了,很嚴重。你父親無法兼顧,不想你擔心,才沒有接你回去。”
“哦?!毙∠笱艽饝?p> 太后拿掉她手里的九連環(huán),正色道:“難道小溪沒有什么想法?”
“好,明天小溪回家探病?!?p> “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回家看望母親?!?p> “好,看望母親。太后姥姥說了,小溪只看望母親?!?p> 太后拍拍小溪的頭:“你和父親玩什么貓鼠游戲?”
“太后姥姥晚安,小溪也去睡了?!?p> 可小溪根本無法入睡,她太想念父母了,多少次她假裝路過,在父親往返皇宮的路上偷看。
‘不,他,用他來稱呼他比較合適?!∠谛睦锔嬖V自己。
他穿著朝服,走起路來帶著風,他瘦了,看不到表情,仍然能從動作上看出來他的憂愁。
或者說,他比以前更黑了,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
越是看不到,小溪越想看到,她去見太后時,故意提前,躲在偏殿二樓的窗子后面……
一夜不睡,第二天不會犯困,而是頭有點兒暈。
楚浩洛陽的住宅由一個拜占庭人設計,加上燕西培育的綠植,有品位的舒適讓人心曠神怡。小溪沒有心思欣賞風景,她神經緊繃,嘴角抖動,大約很少有人回家這么緊張吧。
迎接小溪的是耐爾潔。
耐爾潔張大嘴巴,笑著看小溪:“上次沒注意,小溪長這么高了?!?p> 不管小溪什么臉色,耐爾潔湊到她跟前低聲說:“給點面子,你父親就在樓上的紗簾后面看著?!?p> 小溪沒有回頭,冷著臉走進大廳。
隔著數十丈,隔著紗簾,楚浩像是看到了淳嘉諾熙。小溪跟淳嘉諾熙長得一模一樣,不過從小養(yǎng)在宮里,嬌艷中帶著幾分高貴雍容。
楚浩忍著胃痛,走到大廳去與女兒相見。
小溪仍然不說話,她剛找了個位置坐下,楚浩就進了門。
他臉色很難看,徑直走到主人的座位上,轉過身:“怎么還不行禮?”
楚浩不怒而威,小溪雖然有些不服氣,還是不自覺地乖乖站起來行禮道:“父親安好!”
“平身吧,給你藍……”
“耐爾潔,叫我耐爾潔?!蹦蜖枬嵖觳阶叩叫∠?,拉起她:“我?guī)∠ヒ娊憬?,郡公自便?!?p> 楚浩只在座位上撐了一下,就奔到竹簾后面去追小溪的背影。
病床上的燕西因為長時間無法正常進食,以往的豐潤不再,臉色慘白,瘦骨嶙峋。小溪的眼睛中閃過痛惜和淚光,緊接著她又把自己武裝起來。
“二伯母已經有了治療方案,相信你母親很快就能好起來?!蹦蜖枬崉竦?。
“你出去!我想和母親單獨待一會兒。”
“好吧……”耐爾潔走出去,見楚浩在對面走廊上分派差事,眼睛卻不時往這邊漂。
還沒等耐爾潔站穩(wěn),小溪就從房間里出來了,眼圈紅紅的。
“小溪?”
“我,我要回去了,天氣太熱,我,我先走了?!?p> 燕西的狀況平常人看了都心生惻隱,何況是她的女兒。
耐爾潔過去摟住小溪的肩膀:“二伯母畫了頭部的結構圖,講了病情的原因和位置,這兩天就要開始施針。相信我,肯定會有效的?!?p> 說實話,小溪喜歡耐爾潔,小時候她們在一起曾經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她沒有甩開她,邊聽耐爾潔說話,邊向大門走去。
“不跟父親告?zhèn)€別啊?”
“他忙,不必了?!?p> 小溪不辭而別,楚浩在房間喝起悶酒,除了跟班楊泰和楊凱,不許其他人進出。
日落西山,晚霞分外壯美,耐爾潔威逼利誘楊凱,進到楚浩的書房,把爛醉如泥的楚浩搬到屋頂露臺上。
楚浩已經吐干凈,無力地躺在臥床上,耐爾潔試圖給他灌一口冰水,楚浩忽然抓住她的手:“淳兒,好久不見,你終于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了?!?p> ‘淳兒’、小溪的生母、楚浩的發(fā)妻、大家平時決口不提的人,耐爾潔一下愣住。
“小溪跟淳兒長著一模一樣的眼睛,干凈像是紅樹林的海灣。我不敢直視,不能直視!”
楚浩閉著的眼睛蓄滿眼淚,溢出來,瞬間從眼角滴落。
“是我對不住小溪,怕小溪受制于繼母,從小把她交給新父、新母。她還沒長大,就被扣在宮里。淳兒,我真是個自私自利,趨炎附勢的人,對不起你,更對不起小溪!”
這樣說起來,連耐爾潔都替淳嘉諾熙和小溪不平,恨楚浩沒能護她們母女周全,不免對小溪更加憐惜。
“淳兒,我的發(fā)妻,遵照你的遺愿,為了扶持靺鞨,我做了不得已的選擇,你認為對的選擇,可我的心打了多少節(jié),擰了多少勁兒,沒有一天能紓解……”
耐爾潔警惕地看看四周,沒有阻止楚浩說下去。
“我困在重重迷局里無法自拔。如淳兒所愿,靺鞨故地羽翼豐滿,可我和小溪該何去何從?”
他的內心沒有耐爾潔,甚至沒有燕西母子,所謂的家人,就是淳嘉諾熙和小溪他們一家三口。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耐爾潔呆了好一會兒,手被楚浩攥得生疼。
“燕西姐姐那邊需要人伺候,我,我先走了。”耐爾潔站起身。
“淳兒,別走,至少現(xiàn)在?!?p> 楚浩滿頭大汗,淚水奔涌,耐爾潔心軟又心疼,毛巾又拿到手上:“我是耐爾潔,時候不早了,我送郡公回屋休息?!?p> 小溪牽掛母親,又因為與楚浩和耐爾潔別扭,耿著不去探望。她每日清晨去太后處請安之后,就出宮到胡人的酒肆,狂飲買醉。
胡人的歌舞歡快熱鬧,酒肆里像是沸騰的熱湯。越是熱鬧的地方,小溪越能安靜。
她躲到角落,不點胡人的葡萄酒,而是讓宮女去買高純度的“高粱”。
高粱酒在胡人的店里價格翻倍,小溪卻一壇接一壇點,店主拿她當最尊貴的客人,座位隨她挑選。
今晚有波斯歌舞,還有拜占庭的戲劇。小溪包了二樓東南角的包廂,視角稍微偏了些,為的是無人打擾。
胡肆歌舞互動性極強,幾乎都不設置二樓的包廂,這家比較特別。二樓包廂平時都是半關閉的,上演戲劇的時候才全開。
小溪已經喝得醉眼朦朧,包廂的門打開,她根本沒有注意到。
東南的包廂與北面的一個包廂正好對著,包廂里坐著一位胡人,確切的說更像是突厥人。
三羊想去把門關上,小溪卻說:“太悶了,開著吧?!?p> 拜占庭戲劇是一個完整故事,需要很多演員和道具,中間有人動情歌唱,把角色詮釋的淋漓盡致。
洛陽也是這一兩年才興起這種拜占庭的舞臺劇表演方式,說來還是虎鯨船隊的功勞,虎鯨船隊一年三批往返地中海,拜占庭的演員才有機會來到大唐。
對面那個胡人,不,突厥人只往這邊看了一眼,目光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三羊發(fā)覺不對勁兒,擋在小溪前面,苦勸著讓這位小主子回去。
小溪還未盡興,命令三羊讓開。
她本來不喜歡演著演著就唱起來的胡人戲,覺得很是做作。近來喝完酒再看,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她甚至想找一個演員來做老師,學習拜占庭語。
戲劇結束,小溪嘆口氣,站起身打算離開。
下樓梯的時候,她努力保持身體平衡。
身體平衡保持了,眼睛卻判斷失誤,距離地面還有四五個臺階,前腳得到的指令是踏上平地,后腳跟著踩空,整個人摔了出去。
那個突厥人出現(xiàn)的很及時,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住了蝴蝶一樣飄下來的小溪。
“去跳個舞吧?!毕袷鞘裁炊紱]發(fā)生,突厥人沒有放她下來,而是順便邀請她跳舞。
一樓跳起胡人典型的拍手舞蹈,人人都可以帶舞伴參與,加入到隊伍里,隨著隊形拍手旋轉,交叉舞蹈。
小溪還沒有答應,三羊沒來得及阻攔,那人已經放下小溪,拉她舞起來。
他二十歲上下的樣子,眼睛雪亮,鼻子高挺,嘴巴堅毅,眉毛尤其濃。
朦朧中小溪看不清他的模樣,但卻確定他一定武功高深。他臂膀的肌肉緊實有力,身材魁梧高大,動作輕捷,舞步生硬,不時踏出武術的腳法。
“如果沒有猜錯,是大名鼎鼎的熙郡主又出宮‘降落民間’了?”
小溪沒有應,也沒有否認:“閣下哪位?”
“阿史那默啜?!?p> 小溪忽然停頓,瞬間又開始舞蹈:“突厥人?突厥叛變,若阿史那族人在洛陽被發(fā)現(xiàn)……”
兩人一個不會跳舞,一個身體不穩(wěn),就算只是簡單地隨著隊形踏步拍手,也不時踩腳、跟不上隊形。
最后一個旋轉,小溪一個不穩(wěn),跟阿史那默啜撞了滿懷。
“我送郡主到包廂休息?!?p> 小溪從沒有與一個男人如此親近過,昏昏沉沉,倒是忘了慌亂,任阿史那默啜摟著肩膀,舒適而踏實。
三羊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卻也無計可施。
“郡,郡……”大庭廣眾,三羊謹慎著沒有叫出小溪的尊稱,閉上嘴巴,讓兩個宮女在原地等,自己跟著阿史那默啜到了北樓的包廂。
“你既知道我的身份,還告訴我你是突厥阿史那一族,難道不怕死嗎?”
“郡主舌頭打結,腦子還清醒,來,喝杯濃茶?!?p> “回答我的話?!?p> “一山不容二虎,我是被排擠的那支,躲到大唐京城,比在突厥更安全。”
小溪瞇起眼睛,面前這個人的出現(xiàn)太符合她想要尋求的刺激了。她不禁拿起桌上的酒壺,直接放到嘴邊。
阿史那默啜握住她的手腕,把酒壺拿下來:“酒醉七分即可,喝到不成人形,剩下的只有難受,反倒沒意思?!?p> 小溪承認他說的對:“知道何時收手的人,自制能力都很強,也很無趣。酒壺給我?!?p> “有些時候的無趣正是為了某些時候的有趣,郡主玩得差不多就回宮吧。宵禁之后的舞蹈可不適合你這個歲數的小姑娘?!?p> 拜占庭的戲劇占用時間太長,不知不覺就快到宵禁的時辰。小溪不得不離開,回到宮門重重的高墻里。
臨走前小溪努力眨眨眼睛:“你的名字太拗口,記不住,你有大唐的名字嗎?”
“沒有?!?p> “那我給先生取一個?”
阿史那默啜猶豫一下說:“好吧,郡主請便?!?p> “開泰,就叫開泰?!?p> “噗……”站在一旁的三羊趕忙捂住嘴。
阿史那默啜狐疑道:“郡主確定這是個好名字?”
“當然,不信你去打聽打聽,這是寓意最好的名字。還有,在這種地方不要稱我郡主,就叫我小溪吧?!?p> “小溪,我的漢語不精,小溪不是……”
小溪立刻皺眉說;“不許問!”
“沒什么?!卑⑹纺悄ㄔ囂降溃骸翱ぶ鲃倧臉巧巷h下來,像是只蝴蝶,既然郡主給我取了大唐的名字,那我就用突厥語稱呼郡主‘蝴蝶’”
小溪笑了笑默認了,突厥語‘蝴蝶’的發(fā)音類似漢語的百合,旁人聽不懂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