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觸碰手心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盡管先前的把手是條狀、上下擰動的,外觀與顏色都和現(xiàn)在的這個不一樣,但顧格一直都沒有發(fā)現(xiàn)。
直到他的手掌完全包裹上圓球把手,虎口間露出帶著金屬光澤的球面,顧格才意識到:先前的那個把手已經(jīng)被換掉了,可能是壞了、爛了、或是掉了。
什么時候換的呢?
把手不新,只能知道換了有些時候,但無從得知是多少時候。
顧格的心里雜亂得像是老電影底噪,他呆愣了半秒,又跟上哈尼斯的背影,走進了一片昏暗、布滿陰影的客廳。
一踏入房門,哈尼斯就像是一個走進老房子的哮喘病人。他躲避著蛛網(wǎng),小心著塵埃,同時又用盡全部氣力地沖去陽臺,一把拉開了窗簾——
然后站在那里,背著陽光與清新的空氣,若無其事地看向顧格。
顧格沒有理會他出奇的舉動,或是說,一如既往的舉動。
放在以往,顧格甚至不會注意到它。
但注意到了,就是注意到了,就好像每一個注意到的人一樣,顧格也這么說道——張開嘴,吸氣,吐氣。
然后什么也沒說。
顧格看向了客廳里的家具。
最顯眼的,莫過于沙發(fā)與餐桌。
沙發(fā)還是他所認識的沙發(fā),那種很經(jīng)典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美式喜劇里的款式:軟軟的,夏天坐久了會覺得熱屁股,冬天坐著又覺得不夠暖。
而且還須要是舊的,有幾小點零食飲料的老污漬,表面的絨上還有一片一片的起球。
顧格細細撫摸著沙發(fā)的背,手法溫柔得不像是在撫摸沙發(fā),而是別的什么脆弱的、易損的,同時又十分珍貴而意義非凡的事物。
忽然間,他又一下子坐了下去,像是有著與沙發(fā)共同的肌肉記憶那樣,手與屁股恰好就落在了最舒服的位置,如同精準丟進垃圾桶的垃圾那樣令人舒心。
只是,細細品品,又似乎有哪里不對?
像是鞋子里進了一粒沙礫一樣,有個地方,扎扎的。
是哪里呢?
顧格四處尋找,觸覺在身體上游走,嗅覺鼓動著嗅腺,聽覺抖了抖耳朵,味覺品著嘴里的唾沫,視覺卻抓不住視線了。
脫韁的視線亂竄,一頭撞在了餐桌上。
這是一張,新的餐桌。
這很好區(qū)分,舊的餐桌是紅木的,帶著二十世紀的中式氣息和一個誤會的香甜:伊瑞以為,顧格只喜歡這樣的餐桌。
而現(xiàn)在的餐桌是西式的、大理石的、冰冷的,桌面上還有一個便于轉(zhuǎn)動的托盤。
是新的餐桌。
新餐桌上,還有會以前的咖喱痕跡嗎?
那塊因為自己忘了擦桌子,第二天怎么也擦不掉的痕跡……
沉默的顧格移動著視線,將客廳里的新舊事物一一裝入眼中,他這才發(fā)現(xiàn)客廳里并不是“換了新餐桌”,而是“留下了舊沙發(fā)”。
花瓶換了、吊燈換了、地毯是陌生的、茶幾也是。
電腦屏幕小了、墻紙被揭掉了、各個柜子上的小擺件……也多了、少了、換了。
這也算是預(yù)料之中吧。
畢竟,那一次的爭吵實在是太大聲了,易碎的家具們無法承受那樣的噪音。
顧格想著,視線在小擺件上滑走,就像踩在溫潤的瓷器上那樣,視線滑過一個個的擺件,在最后一個擺件那里滑翔,在伊瑞的胸口著落,踉蹌了兩步后陷了進去。
那屬于顧格的視線在溫軟的地方呆滯了幾秒后才恍惚著清醒過來,看向了伊瑞的臉龐。
這張熟悉的臉,讓他想起了伊瑞的全名。
伊瑞·若伊。
一個難以言說的名字。
擁有它的是一個難以定義的人,她現(xiàn)在就站在一個風格混搭、難以評價的客廳里。
…………
……
…
Irene,Irene·Zoe.
伊瑞,伊瑞·若伊。
這是一個很難去定義的女性。
盡管這句話聽上去有些冒犯,但如果你親眼見過了她的外貌,便會明白上一句話里所想要說的意思。
舉個例吧。
公認般的,黃人種就是黃膚直發(fā)黑瞳,白人種是白膚柔發(fā)碧眼,黑人種是黑膚卷發(fā)黑瞳,其間又可以以更多細分的種族去劃分……
再者,北方人鼻子就該大長,而南方人鼻子則是小巧,還有嘴巴、顴骨……不同地區(qū)的人還有可能有自己獨特的口音……
甚至有見多識廣、闖南走北的人能通過你的五官形體口音,就能猜出你是哪個國家哪片地區(qū)的人。
但,伊瑞·若伊是一個很難定義的女性。
她說話沒有口音,又或者說,她的口音正式得讓人覺得虛假,就像是在和一盤錄像帶學(xué)習語言一樣,英語是正宗的大不列顛口音,漢語字正腔圓得找不出一個聲的瑕疵……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她的臉。
她的眼睛里,既有著南方的柔情,又有北方的冷冽,好似月;她臉部的輪廓難說是分明也難說是柔和,只能說這輪廓有著模糊不清的模樣,既分明也不分明,既柔和也不柔和,像是詩;她鮮紅的瞳色,似乎意味著某種先天遺傳病,可一旦遇上帶著暗的銀發(fā),只會讓人驚異于這瞳與發(fā)自然而又不現(xiàn)實的美。
【絕色者五官之比例定有異處】
當顧格看見她的第一眼,與她的樣貌一同印入腦海里的便是這話語。
那一瞬間,文字與印象分不清誰先誰后地混在了一起,成為了他對她的印象。
不僅如此。
或許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名字。是的,傳統(tǒng)意義上,這最多只能算是一個“名字”,或是一個“名字·名字”,而非一個“姓名”。
它就像是俄語里的伊麗娜·卓婭,德語里的奧利維亞·伊妮德,中文里的芳茵傾安。
它由兩個“名”拼湊而成,象征著美好與和平。它比普通的名字多了整整一倍的美好寓意,但同時也意味著……
她沒有姓氏。
創(chuàng)造她的人名叫漢娜·馮·尤迪特,是一個生物學(xué)家,是一個化學(xué)家,是再造生物技術(shù)的創(chuàng)始人,但絕不是一個母親。
從某方面,也可以說漢娜·馮·尤迪特是一個偉大的科學(xué)家,但她也只是一個偉大的科學(xué)家,而不是一個社會學(xué)家、人文學(xué)家、政治家。
她的成果沒有消弭膚色血統(tǒng)之間的隔閡,也沒有批量制造出如伊瑞那樣趨近完美的人。
這一技術(shù)在當時除了制造出了伊瑞外,就只是導(dǎo)致了她本人的早逝。
作為她一生中最偉大的成就,超前于時代數(shù)百年的再造生物技術(shù)跟隨她的早逝而陪葬,實驗室里只剩下了些許殘缺的數(shù)據(jù)。
當時的其他科學(xué)家并沒有能力去復(fù)原這個技術(shù),僅有一個的成功試驗品也無法達成以上二者中的任意一個目標。
最后,伊瑞成為了軍人,當上了指揮官,處在了一個安全、適合監(jiān)控又讓她對國家有著積極獻身感的職位上。
再后來?
再后來,顧格注意到了廚房里的小窗,窗臺上擺著一盆綠植。
不用走進去聞,顧格都能感覺到它的青氣芳香。它葉對生,葉片長圓狀披針形,先端有些銳,基部漸漸趨圓。
這是一盆薄荷。
顧格喜歡薄荷。
他喜歡它的香氣,喜歡它入口的清涼,也因此喜歡上了它的外貌,似乎只要看見它就能聞到那陣青氣。
他也討厭薄荷。
因為薄荷撒種子可以種,切條根可以種,剪了葉可以活,剪了些根都可以活……但它同時又可以死。
顧格站在薄荷身邊,食指與拇指細細搓揉著一面葉片,粗糙的質(zhì)感在指尖顫動,清涼的芳香從嗅腺鉆入大腦。
伊瑞也站在薄荷面前,同時,也是顧格身旁。
“我……不知道你也喜歡薄荷?!?p> “是啊,也?!?p> 窗臺沒有關(guān)窗,風能從外面吹進來,吹動薄荷的葉片,吹動兩人的發(fā)絲,在同一陣風中,不一樣地飄動。
顧格忽然想起了一句話,
它不出自“顧格語錄”。
“許多年過去了,人們說陳年舊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終于明白這是錯的,因為往事會自行爬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