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接序三章。
披頭散發(fā)的曲蓉有些詫異,發(fā)箍垂落的秀發(fā)擋住了她自己的視線,短兵相接的聲音傳入耳畔,這手感可和剛剛貫穿柳莊喉嚨的那般大相徑庭?!耙粋€郎中的孫女,居然隨時攜帶武器,你們爺孫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燈。”
她將頭一偏,露出猙獰的單眼,注視著柳佳瑩手中縈繞著幾縷仙氣的一柄長劍?!斑@難道是……鼎武?”曲蓉右手腕上晦暗的“貝”字,似乎是與柳佳瑩額頭的“靈”字產(chǎn)生了星宿之間的共鳴,亮度增添了幾分。
雖然巣蔚十一年的柳佳瑩只有十三歲,但好在她相對于曲蓉來說發(fā)育更加早熟一點,個頭上竟然絲毫不輸眼前這個比她大兩歲有余的瘋姐姐。
柳佳瑩將劍一挑,相持的兩人同時退后了幾步。壓下了心中的膽怯,悲憤之情卻汩汩涌出,不再畏懼的她挺直了身板,如同一尊威儀不容侵犯的菩薩,道:“你為什么,要殺我爺爺?”這是她心中最大的疑惑。
“因為,他救不活我娘?!?p> 柳佳瑩聞言,冷哼一聲,覺得眼前這個同齡女生幼稚又荒唐。這種打著復(fù)仇幌子的泄憤行為,讓她也有了幾分效仿之心,如果此時能一劍劈下,手刃仇敵,為親人報仇,將是一件何等暢快之事。她又想起往昔那些醫(yī)鬧的患者家屬,操縱著惡魔之手,用最無賴的理由,將白衣天使的心臟玩弄于股掌之間。
“全天下人都救不了你娘,你能殺光嗎?”
“柳莊見死不救,死也不交出千年人參,就是間接害死了我娘?!鼻氐碾p眼早已沒有了光澤,但此時的她似乎已經(jīng)恢復(fù)了些許理智,不然也不會和柳佳瑩討論起孰對孰錯的理來。
“我問你,柳家醫(yī)館口碑如何?”
“好……”
“柳家醫(yī)館可曾因為病人貧窮而拒絕醫(yī)治?”
“沒……”
“數(shù)月前,柳家醫(yī)館可曾對使用參須的病患收取一分一文?”
“.…..”
“既然如此,我柳家與你曲家本無恩怨,有什么理由對你娘見死不救呢?”
曲蓉對這接二連三的質(zhì)問應(yīng)接不暇,有些喘不上氣來。無論她正常地回答哪一句,都會讓她對柳莊“見死不救”的說辭不攻自破。這每一句話都在刺激著她試圖拋棄的良知,讓此時此刻曲蓉這鼎冒著濃濃黑煙的油鍋,逐漸地冷卻平息下來。
“你拿著千年人參,救活你娘了嗎?”
是啊,這千年人參在曲蓉手中就如一條雜亂的老樹根,絲毫施展不出它應(yīng)有的效用。
“最后,請你回頭看看那兩具尸體,他們都曾是鮮活的生命,憑什么其中一個就要平白無故地為另外一個殉葬呢,到底是誰才死去的更加無辜?”柳佳瑩越說越氣,沒想到曲蓉真的回頭察看,她便趁此機會雙手握住劍柄,快速地將靈吁劍橫在了后者的脖頸之處。
“你還不能殺我,我,我娘,還有柳莊,都會死不瞑目的。”劍刃閃出的白芒讓曲蓉的眼中重新閃出了微弱的光?!拔夷镆呀?jīng)逝去地很無辜了,但你爺爺卻因為一件無辜的事而無辜地死去了,還是柳莊更加無辜一點?!币膊恢浪趺聪氤鰜淼挠嬎惴绞剑偹愕贸隽私Y(jié)論,消解了心中對柳家的恨意。
而此時柳佳瑩的心情卻是矛盾到了極點,平日里,柳莊就教導(dǎo)她,“醫(yī)者,當以德報怨”、“不因貧苦而不施,不為仇隙而忘仁”、“對舉世之惡,先救其身,再導(dǎo)其心”。這些大仁大義的大道理早就鐫刻在了她的腦海里,以至于引發(fā)了昏天黑地的腦海嘯,讓她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就算我不殺你,也要交你到官府,讓你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柳佳瑩嗅著整個屋子里充滿中藥和血腥味的氣息,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也許報官是最好的方法了吧,她如是想著。
曲蓉看出了對方眼神中的猶豫,立起霍財扇推開了架在脖子上的劍。但她既沒有逃跑的意思,也沒有朝柳佳瑩攻擊的趨勢,反而是出人意料地轉(zhuǎn)過身去,快步走到柳莊的身旁,跪倒在地。
柳佳瑩又驚異又氣憤:“你想做什么?”自己明明沒有表示退怯妥協(xié)之意,曲蓉怎么知道我不會動手?被人輕易洞穿真實想法的感覺可不好受,柳佳瑩本覺得對方只是一個心智幼稚的瘋女孩,現(xiàn)在看來,曲蓉所經(jīng)歷的,只會比她更多。
一把招財小扇登時張開,橫懸在柳莊尸體的面門之上,柳家醫(yī)館的蓬蓽一瞬間被照地金碧輝煌,那柄折扇閃出的金光竟讓呆在一旁的柳佳瑩睜不開眼睛,醫(yī)館外面的行人透過門窗看到從這屋子中透出的盛景,也是情不自已,一陣唏噓。
再熾熱的正午艷陽都會有落幕的時候,金光由盛轉(zhuǎn)衰,床案桌牘之間又逐漸被晦暗所籠罩。曲蓉捂著尚未發(fā)育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以一種陰柔夾雜著堅毅的眼神盯著柳佳瑩:“現(xiàn)在,你可告不成我了,這尊金像,就當是我對你爺爺?shù)募赖彀伞!闭f完,曲蓉擦擦嘴角的血跡,小小的身軀背起母親,推開醫(yī)館緊閉的大門,步履蹣跚地離開了。
柳佳瑩看著已經(jīng)成為一尊金像的爺爺,安靜端詳?shù)仄教稍诘厣?,一時間驚駭?shù)卣f不出話來,任由曲蓉這個仇人重新踏上了復(fù)仇之路。
……
四年來,每逢新春佳節(jié),柳佳瑩都會從藥王谷回到醫(yī)館,為柳莊的金像奉香點燭,并在先祖靈位前祈禱。這一次將眾人引到昌德客棧,也是出自于她的私心。
一聲清脆的開門聲打破了空曠房間中的沉寂,白衣少女頗有感觸地邁入了門檻,一只手抓了抓蛛網(wǎng),另一只手遮了遮撲入口鼻的灰塵。“要是去年把這里打掃一下就好了?!边@是她每年回家后的第一句話,但是每一次,直到她離開,也不會提起興致打掃一番。
柳佳瑩沒有關(guān)門,又朝屋子中踱了幾步?!扒兀瑸槭裁匆覀?。你是來找麻煩的,還是來還債的?”她的言語之間夾雜著幾分顫抖,曲蓉為她帶來的童年陰影太重了,她能夠調(diào)整好心態(tài),隱入藥王谷,已經(jīng)實屬不易。
在月光的照映下,門旁的窗紙后出現(xiàn)了一個梳著云髻的女人身形?!拔抑皇呛芎闷?,一介醫(yī)女,怎么成了當朝統(tǒng)爵畢沁的親信?”
柳佳瑩冷笑一聲:“哼,你的聽力還真敏銳啊,我還以為你是專門為我爺爺來償命的呢。”她說著嫻熟地從柜臺中取出了稍后祈禱所用的香燭和紙盆。
“我經(jīng)常往返于蔚都城做些珍貴布匹的生意,而金主就是畢沁,據(jù)我所知,除了一個前幾年被他親手處死的女兒,他再無親信。不僅如此……汪府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遍T外的影子輕輕地扇著扇子,將自己的所聞所見娓娓道來。
屋子中已將祭祀用品備好的少女雙手一僵,狐疑地問道:“你為什么要說這些與我?”
曲蓉橫跨一步,直立在門檻外面,面對著柳佳瑩亭亭玉立的后背?!罢l讓我欠你的呢,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上錯了船,現(xiàn)在和那一群人劃清界限還來得及,我可以幫你?!?p> 她的身材比柳佳瑩矮上半頭,一身輕紗錦服,即使在漆黑的夜中也能窺到幾分暗金色的奢侈豪華。雖然其相貌并非出眾,但那雙敏銳勝豹的眼眸,同樣妖嬈勝貓,無時無刻不散發(fā)著一種成熟女生的吸引力。
柳佳瑩低頭沉默了片刻,將準備好的物品放入了藥筐之中,道:“要不要隨我一同到內(nèi)室,為我爺爺送些紙錢?”也沒等曲蓉回應(yīng),她就點亮一燭,朝著屋子的更深處走去。
曲蓉沒想到一直將自己視為仇人的少女,竟然突然邀請她一同悼念自己親手殺害的人。羞愧之情油然而生,但她依舊選擇跟了上去,因為如果錯過了這次機會,她今生可能都無法得到真正的救贖。
推開內(nèi)室的門,只能看到一座靈臺,一尊老人的金像躺在那靈臺的正中間,其下面一階是祖父柳莊的靈位,再下面一階是父親柳原和母親李氏的靈位。由于柳家不是什么名門望族,身為普通人家祭奠三代也已經(jīng)足夠。
“你知道嗎,我只用了一年的時間就殺了和那個賤女有關(guān)的所有人,包括我的父親?!鼻毓蛟陟`位前的蒲團上,抿了抿嘴唇:“你爺爺是我唯一錯殺的人?!?p> 柳佳瑩將火盆置在地上,隨后將香燭擺在靈臺依次點燃?!霸┰┫鄨蠛螘r了,他們都不該死,你錯殺了所有人。殺害你母親的人,確實應(yīng)該受到懲罰,她該去官府,你也該去!”
“你知道為什么我殺了那么多人,衙府的人依舊沒有找我的麻煩嗎?”曲蓉將手中燃燒的紙錢扔入火盆,雙手合十,朝金像一拜。
“你把他們都變成了小金人?”
曲蓉動作不變,只有嘴稍微動了動?!白镉袘?yīng)得之人,也配金衣加身?我只是把城中樞殿的內(nèi)殿機關(guān)變成純金的了,城主許文博很滿意罷了。”說到這里,她的臉上絲毫沒有得意,只有惡狠狠的厭惡。
柳佳瑩也跪下身來,做著和曲蓉一樣的動作。“真是厲害的鼎武啊,你怎么不把整個北妃城都變成金子的?”
曲蓉并沒有在意柳佳瑩語氣中的嘲弄,只是平靜地回答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句話說得不錯。使用這把鼎武以來……”
我已經(jīng)折壽五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