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和幾個年輕的小民警連夜趕到八中，卻吃了閉門羹。
守夜的老大爺即便彎腰駝背，但精神矍鑠，一副天王老子來都不會給開個后門的樣子，他安排這些小年輕坐成一排，只顧著自己抿茶。丟下一句，“等楊主任來了，你們再進去”，便再也不搭理小唐他們。之后老大爺似乎沉靜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保持著舉杯的姿勢，可杯子里淡綠色的茶水一點都沒減少的跡象。
到底老大爺沒跟他們說謊，很快門外的夜色里冒出一個胖胖高高的地中海男人，笑起來兩只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長得很是喜慶。他在外頭拍了拍窗戶，并沒有注意到值班室里頭多出的民警，“老李，我?guī)Я孙溩舆^來，你先墊墊肚子。”
老大爺急忙給楊主任開了門，笑呵呵地接過玻璃飯盒，立刻給他引薦了小唐，“他說他們來找救人的學生，你不是高三年級的年級主任么，應該能進檔案室查檔案吧。”
小唐立刻上前跟楊主任簡單說明了來意，楊主任接過那張高中生的幾張照片，翻來覆去看了好久，又將照片遞給了李大爺，他似乎不太確定?！皯摼褪俏覀儗W校的學生，不過不是高三的，但到底是高一，還是高二……老李，你也看看，論認學生，你可不比我差。”
老李只好接過，他一邊看一邊說，語氣里滿滿的懷念：“小同志剛拿出來的時候我瞟了幾眼，但真的不敢確定啊。照片上只有半張臉，我怕我認錯了。”
小唐覺得這老頭應該看出來些什么，立即鼓勵道：“您放心大膽地說，說錯了也沒關(guān)系，我們只能確定這孩子穿的是你們學校的老款校服，其他一無所知。無論您想到什么，都可以告訴我們一聲，好給我們找人提供更多的線索?！?p> 楊主任又湊過頭看照片，不由嘀咕道：“真的是老款，你不說我還真沒注意到?！?p> 老李想了想，便開口說：“這個臉型和身材，看著有點像蘇城……當年他也是因為我才……唉，那么好的孩子……”
楊主任靈光一現(xiàn)般地瞪大了眼睛，他拿過老大爺手里的照片，語氣明顯快了許多，“這孩子可能就是蘇城同父異母的弟弟蘇洛！他剛轉(zhuǎn)到我們學校沒多久，寄讀，快，幾位警察同志，跟我去男生宿舍看看。”
小唐他們幾個民警立刻跟上，被楊主任真實的急迫感嚇得腳步也快了許多。老大爺亦是如此，追著楊主任不停問，甚至有些歇斯底里：“我怎么不知道他還有個弟弟？楊主任，你可別騙我！”
“你跟蘇城關(guān)系太好，我哪敢告訴你。他父母把蘇洛帶過來報到那天，我特地換了你的班次。老李，你別多想，人家父母早就不恨你了，是你偏偏放不過自己，一直還記著那件事?！?p> 楊主任一邊給蘇洛的班主任打電話，一邊分心安慰老大爺，他的眉毛皺得老高。
趕到蘇洛的宿舍，也不過四五分鐘，學生們被吵醒后都表示，蘇洛跟班主任請了一天假，說要回家過生日。他們這些同班同學昨天一早就不見蘇洛他人了，晚上也沒見他準時回宿舍。
楊主任正找同學們談話，打電話的任務便被小唐認領(lǐng)了。
蘇洛的班主任終于接了電話，老大爺一開始一直呆呆地站在門口，一只手撐在門上，臉色僵得看不出悲喜。電話一通，他便惡狠狠地將小唐手里的手機搶過去，那模樣，就像瀕臨餓死的猛虎撲過來掠奪食物。
“蘇洛什么時候跟你請假的？”
也不知道對方說了什么，老大爺被刺激得連連咆哮，“不可能，我這兩天一直在值班室，根本沒有寄宿生拿著請假條說要出門的，否則我怎么會記不得他！——如果是他，我死也不會再放他出校門！死也不會！”
他的雙腿跪在冰涼的地面上，肩頭牽連著腦袋一起抖動。整個宿舍樓都被驚動了，原本平靜的夜晚，似乎被老李蒼涼而無助地哭泣喚醒。
一張張年輕稚嫩的面龐上，寫滿了清晰而明顯的好奇與不解，他們想靠近做看客，卻誰也不敢靠近。沒有一個人能像當年的蘇城一樣，笑呵呵地扶起老人，還貼心地府下身子，為他一個糟老頭拍去膝蓋的泥土。
小唐這時候終于明白，為什么老李這么固執(zhí)地守著那些出入的條例。也許在老李的心里，他守住了校門，才能守住學生們的生死界限。他當時甚至希望，他今夜沒有來過這所學校，沒有從一個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身上讀出一段最絕望、最殘忍的故事。
可他是一名警察，他必須客觀而理智地尋著線索找出真相，哪怕只是一個人名。
悲劇的是，最壞的結(jié)果終究出現(xiàn)。
蘇洛的父母根本不知道孩子請假的事，因為過幾天有月考，他們也沒打電話給班主任，問問孩子的狀況。而班主任呢，因為這段時間太忙忙，也忘了跟孩子的父母確認清楚情況。
學校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最近在維修階段，時好時壞，現(xiàn)有的監(jiān)控視頻里，根本沒有蘇洛出校門的畫面，一如老李所說。然而，孩子最終卻在校外的建國橋上跳下河救人了，連尸體都沒找回來。
過去的故事仿佛重新出現(xiàn)在眼前，老李一下子栽倒在地，他被小唐的同事立刻送去了醫(yī)院。
這個世上，沒有哪個母親會認錯自己的孩子。那位母親，看到孩子在監(jiān)控視頻里最終的跳躍鏡頭，她瘋一般地吼叫了一聲，對著自己臉色暗沉的丈夫。
“是你的兒子帶走了我的兒子！我恨你！我恨你！他為什么要這么對我？為什么？”
“我……”
然而那位第二次體會喪子之痛的丈夫已經(jīng)麻木，他的整個下巴激烈地抽搐著，卻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最終，夫妻倆相互攙扶著離開派出所，踩棉花地走出去，消失在眾人憐憫的眼神里。他們仿佛兩尊只會行走卻沒有靈魂的木偶，徒有其表，里頭實在空空如也。
一切都是孩子自己的選擇，哥哥如此，弟弟如此，如果一定要追究，那只能說命運如此。怨得了誰，又怪得了誰呢？
他們是這么想的吧……小唐望著這對已經(jīng)不年輕的夫妻的背影，心拔涼拔涼地疼著。
然而蘇洛這孩子跟他哥哥一樣開朗活潑，他又為什么要撒謊出校門呢？昨天，可不是蘇洛的生日……
這就像一個謎，石沉大海，咕咚一聲之后，終歸無跡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