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緩慢,楊愛卻似在船上過了一年。
若真能這樣靜靜的過一年,多好!
聽得一聲“到了”,楊愛豁然站起,只覺船身一蕩,忙又坐下。
吳大娘撩開簾子道:
“姑娘,我們到了,姑娘再略等等,轎子來了姑娘再下船。”
楊愛點點頭,抿了抿方才用手指簡單梳理挽好的發(fā)髻,將小包袱摟在懷里——方才只顧意氣,竟對它不管不顧了,這包袱里的東西在市面上是不值幾個銅錢的,卻是自小跟著她的頂頂重要的東西了。
那都是同她生命一般珍貴的東西,死的時候,要隨葬的。
到了松江府了,這是個繁華之地,呵……
楊愛腦子里卻全是國朝之初,永樂皇帝對待建文舊臣妻女的惡毒,把她們都發(fā)配象房,配象奴,一夜二十壯漢肆意凌辱……發(fā)配教坊司,世代為樂戶供人娛樂……
她們既然深恨她,一定也會如此惡毒……
轎子外面就是街市風(fēng)景,小販叫賣的聲音此起彼伏,她完全沒有心思去看,緊緊攥著大氅的一角竭力端正的坐著,咬緊牙關(guān),只怕它們冷得打顫。
好容易轎子停住,吳大娘攙楊愛下轎,楊愛終于鼓足勇氣抬頭一看,面前矗立著一座兩層樓閣,雕梁飛檐,蔚為壯觀,底層懸著一塊大匾,上書“寒秀齋”三個大字。
匾下大門寬廣,剛進門里,便有一丫鬟迎上來,親熱的喚道:
“吳大娘回來了,這就是楊姑娘吧?姐姐說你辛苦了讓你回來先歇著去,我?guī)罟媚锶ヒ娊憬恪!?p> 一進門便見對面一個大戲臺,廳中布置華麗,明彩輝煌,楊愛也無心思去瞧,只見眼前這個丫鬟打扮不俗,竟不遜于周家大丫鬟。
進了廳中東邊的角門便是走廊,兩邊皆有房間,那丫頭帶了楊愛過了角門往右邊走廊去,在最中間一扇掛著大紅氈簾的門外停住道:
“姐姐,楊姑娘來了?!?p> 里面立即傳來清脆悅耳含著笑意的聲音:
“可算來了,快請進來?!?p> 那丫鬟打起簾子,一陣暖香撲面而來,一位二十余歲年紀(jì),頭上戴著赤金如意簪子、穿著蜜合色織金妝花緞的長褙子、翠綠撒花褶裙,姿容艷麗的女子迎上來。
眼前的女子,語笑嫣然,柔媚動人,鼻翼上有一粒漆黑的小小的痣,這黑色的小痣……
楊愛瞬間淚盈于眶。
“妹妹來了,我姓李,叫宛君,云翾妹妹可層提起過我?”
這一聲更不啻天籟玉音,打消了楊愛心頭所有的疑慮,激動得幾乎不能自持:
“宛君姐姐……”
“噯!”
這一聲姐姐雖竭力的忍住了哭腔,卻依舊讓宛君幾乎落淚,她扶著要行禮的楊愛,親手幫她解下了大氅,摘下風(fēng)帽,拉著她坐在榻上,憐愛的撫著她的脊背:
“妹妹到了我這里,跟在云翾的歸家院是一樣了……”
“路上聽吳大娘說起,我……再料不到真的是姐姐……”
楊愛身量纖纖,回身舉步體態(tài)輕盈,雖一身狼狽未曾打扮,眼中楚楚有淚,卻深秀難掩、顧盼神飛,宛君摟著她又喜又憐:
“云翾妹子鮮少來信,前幾日卻急慌慌的專程著人給我送了信來,讓我打聽著找你,說是若找不著,便要與我絕交了,嚇得我這趕緊去教坊司和其他水閣打探,昨日才得了準(zhǔn)信,還好趕上了,要不然,云翾妹子可要活吃了我?!?p> 宛君語速極快,且說且笑,楊愛才知是云翾和宛君將她從虎狼窩里救了出來,心中又喜又愧,怔怔然的看著她如吐珠玉的櫻唇。
“我當(dāng)是誰她要這樣看重,也沒見她這樣對我好,還憤憤不平呢,見了你便知道了,連我也喜歡。”
先前那丫鬟端了兩盞茶來,宛君端到楊愛手里:
“瞧我連茶也忘了,喝一口潤潤嗓子吧!”一面又叫那丫鬟:
“綾兒,你把楊姑娘的行李拿到屋子里去。”
綾兒答應(yīng)著拿了包袱去了。宛君又親熱的拉著楊愛道:
“你既叫我姐姐,便不要與我客氣,等你住得久了,我也有事求你呢?!?p> 楊愛明白她這樣說只是為了讓自己安心之意,宛君在風(fēng)塵中早有“俠妓”的名號,且又是云翾的囑托,她不能辜負(fù)了兩位姐姐為她的心。
“嗯!”
室中溫暖如春陳設(shè)富麗,四壁墻上是整幅的百花仙子圖,鮮艷熱鬧,更兼室中溫暖如春,宛君一番笑語更是熱鬧豪爽,回思今日出相府,過吳淞江,那冷寂的冬日風(fēng)色和冷寂顫抖的心,已然恍如隔世。
楊愛自幼隨云翾長大,云翾雖溫柔嫻靜,平和近人,卻于眼神和言語中透露出一股讓人生畏的嚴(yán)厲,同在一起的姐妹們也被她調(diào)教得輕言細(xì)語,不敢妄動,楊愛雖個性活潑些,卻也被噤住,然云翾的好姐妹宛君柔媚中帶著端莊,性情又豪爽慷慨,舉手投足間都散發(fā)著熱情和親切,就連鼻翼上的那顆痣,若生在別人臉上就是一個污點,在她臉上卻有著別樣的奪人的美。
“我想著云翾好靜,也給你準(zhǔn)備了我這里最安靜的一間屋子,你奔波大半日也乏了,我?guī)闳シ坷铮阋埠煤眯恍?。?p> 宛君握著她的手緩緩上樓,邊走邊道:
“想要什么,看什么書,你想一想,明日列個單子給綾兒,她知道怎么辦。你先別忙著以后的事,咱們不急。先休息好了,過一陣子再說,嗯?”
一句“咱們不急”,讓楊愛又是心潮起伏又是泰然的安穩(wěn),一句多謝難以表達(dá)她的震撼和感動,她依戀的緊緊的抱住了宛君的胳膊。
到了房間,宛君握著楊愛的手,說了楊愛進門至今最鄭重的一句話:
“妹妹,你別拿我當(dāng)外人,我也說句自己人才能說的話:只要咱們腳下有路,就踩著往前走,以前種種,到這個時候,都死了!明日種種,都是你自己走出來的?!?p> 一席話聽得楊愛淚水漣漣忍不住撲在宛君懷里,含著淚笑著口里輕輕的應(yīng)了一聲:
“是,姐姐?!?p> 宛君心中微嘆一聲,臉上卻依舊笑意盈盈:
“嗯,來,看看這屋子可合你的意?!?p> 這是二樓最末一間,楊愛環(huán)顧四周,原是一間屋子,中間一扇寬大通景八扇唐伯虎仕女圖屏風(fēng)將屋子隔成了兩間,里面才是臥室。
這外面屋子里,靠窗一壁立著一個書櫥,窗前一張羅鍋棖無束腰的長案,黑漆如烏玉,古樸雅致,案上連文房四寶齊備,靠門另一壁有兩張雕花靠背玫瑰椅,中間擺著一個茶幾。
里頭臥室里有一張十字絳環(huán)門圍子的架子床,懸著藕合色紗帳,掛檐下則是浮雕卷草紋牙條,精致可愛。床后立著一個黃花梨浮雕鳳穿牡丹的柜子,還有雕花衣架、熏籠、桌椅鏡臺鏡袱等,樣樣皆是時新之物。
角落里還有一扇小門,綾兒打開了門,影憐進去一瞧,房間窄小,卻是一個單獨的澡間,中間一個大木桶盆子,旁邊一角有面盆架,另一邊有個素衣架,還有一張小四仙矮桌上放了一些洗漱之物,且都是簇新的。
云翾姐果然沒有說錯,宛君真豪俠之人。
“姐姐這里極好,我真喜歡?!?p> 宛君挑挑眉面有得色:
“看來我還沒過時。”
囑咐了楊愛好好休息之后,宛君才出了門,看著她的貼身侍女喜兒關(guān)上了房門,掩好了氈簾,宛君才輕聲問:
“那邊怎么說?”
喜兒穿著青緞掐牙背心,水綠的群里,身段高挑,容色溫和的輕聲道:
“自然是想讓夫人再添銀子了?!?p> 宛君一笑,鼻翼上的那顆小痣牽出了與眾不同的嬌媚:
“只是添銀子,這事就沒什么不好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