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兒大約十七八歲,明眸皓齒,只是顴骨略高了些,恰似擋住了眼中的神采一般,整個人的姿色都降低了幾分。
楊愛見她有條不紊的叫婆子提來了熱水,自己鋪陳浩了香胰子、大手巾,又將干凈衣服放在熏籠上暖著,才來替她寬衣,心頭暗贊她絲毫不輸周府老太太身邊大丫鬟。
楊愛將自己的身子淹沒在水里,直到她那瘦小甚至沒有發(fā)育完全的身子漸漸的舒展開來。
氳氤的熱氣蒸騰,她忽然掐住雙臂上最深的傷口,用力一些,再用力一些!咬牙忍住不叫出聲來,卻讓眼淚恣意的流下來……
綾兒掩上了浴房的門,可她的手指緊緊的攥著門上的銅環(huán),臉色蒼白,似乎難以承受身體重量一般弓著脊背靠在墻壁上,閉了眼睛回想方才的畫面……她并不意外楊愛衣衫上有被勒破的痕跡,可是她的瘦小的還沒發(fā)育完全的身子……她猛地睜開眼,似要忘卻那些傷痕,另一只手下意識的撫了撫前胸,仿佛要撫平心里激蕩而來的痛苦。
終于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擦干凈眼角的淚水,回首看看被自己掩上的房門,快步走了出去,等她再進房門時,手上的托盤里,滿滿當當的冒著熱騰騰的香氣。
楊愛只穿著薄薄的素紗睡衣,披著一件兔毛的藕絲緞外衣,似恢復了元氣一般,正興致勃勃的將幾支筆都在溫水里先泡開了,一枝一枝的輕輕捋著毛,見綾兒端著的托盤里放著一碗粳米飯,一碗玉帶羹,兩樣精致小菜外,還有一小碟清香四溢黃澄澄泛著光的桂花栗子糕,楊愛嗔著道:
“我哪里吃得了這么多,你和我一起吃吧!”
綾兒遞了筷子在楊愛手上,輕聲道:
“我已經吃過了,我也不知道姑娘愛不愛吃,就只做了這些來?!?p> “我吃得少,那一碗玉帶羹便夠了?!?p> 綾兒遲疑著道:“姑娘這么瘦,多吃點。”
方才洗浴時,楊愛見綾兒別過臉去,然鼻翼的些微抽動楊愛還是看見了,初次見面,綾兒卻能如此心疼她,楊愛的心頭剎那間溢滿了溫暖。
“你瞧著我身子瘦,再看看我的臉呢!”
楊愛身子裊娜纖巧,卻面如滿月,臉頰瑩潤豐滿,綾兒看著卻依舊覺得瘦。
“臉也瘦啊,姑娘,我可會做吃的了,明兒姑娘想吃什么?”
“聽說會做吃的的人,就喜歡吃,這桂花栗子糕你替我吃了罷!”
綾兒拿著托盤掩著嘴笑道:
“我給姑娘留著,夜里當點心!”
楊愛數日來未曾真正合眼,今夜終于安定下來,一覺睡得深沉,然晨曦的微光剛剛透過了窗戶,她便起來了。
推窗便見水光粼粼的一個大湖,湖邊高低村落著亭榭樓閣,還有寺廟高塔,光禿著枝椏矗立的樹木夾雜在常綠的喬木之間,在這晨霧中,在楊愛的心境中,也是極好的景致。
綾兒早已過來伺候洗漱,楊愛在鏡里看著綾兒梳頭,閑閑的問道:
“這外面是什么湖?”
綾兒兩手不停,語速極快:
“這是白龍?zhí)?,并不在城里,但是比城里還繁華,聽說還有個龍?zhí)栋司暗恼f法,有月印潭心、蘆庵聽雨、柳蔭什么……”
“柳蔭漁唱、大寺晚鐘、翠華旭日、西林夕照、遠浦歸帆、堂蔭余碑?!?p> “呀,姑娘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呀,書上看來的。宋人楊萬里有詩說松江蒪菜,道是:鮫人直下白龍?zhí)?,割得龍公滑碧髯。真沒想到我如今也會住在白龍?zhí)??!?p> “原來白龍?zhí)哆€在詩里,姑娘真博學?!?p> 綾兒自小羨慕能讀書的女子,對楊愛是打心眼兒的佩服,伺候得越發(fā)的殷勤了。
午后裁縫來量了尺寸,選了布料,綾兒已拿了單子著人出去扛了好些書回來,楊愛自在窗前的書案上擺著筆墨書籍,忽然想起一事:
“綾兒,我怎么會來這里,你知道底細嗎?”
綾兒正將一部書放在對面壁上的書櫥里,回身道:
“前幾日宛君姐忽然忙忙碌碌,四處打探,昨兒和吳大娘一起回來的,我看著像是倉城外頭紅鸞閣的老媽媽,怎么回事我卻不清楚。哦,喜兒姐姐肯定知道,姑娘要我去問問嗎?”
楊愛點點頭,綾兒便出了門去。
然聽著門外木樓板上她的腳步聲走遠,楊愛心中猛然一陣糾結!
她既想知道宛君為她做了什么,又怕知道了,自己承受不了這樣的恩惠。更怕的是,自己辜負了云翾和宛君兩位姐姐的心!
楊愛跑到門口低聲叫道:
“綾兒!”
綾兒忙回來道:
“姑娘,怎么了?”
“別問了!”
“哦!”
如今要緊的,是要自己先立起本事來自立自存,否則別說報答,只怕要拖累了姐姐們。
唱念身段品味優(yōu)雅是安身立命的本事,除了看一些本地府志和地方士人的書外,了解松江風俗的最佳方法,便是去往茶樓酒肆聽書。
茶樓說書講前人演義的自是必備,然江南各地因人文薈萃,時不時會有不得志的文人將時下的新聞編成故事,拿到茶樓讓說書先生說講。因了世風開放,甚至地方長官為政得失,也在世人的議論之列,地方上一有什么新聞,大宅子的秘聞,名妓戲子風流韻事等,往往在茶樓中便傳揚開來。
楊愛常穿了一件玉色襕衫出門,宛君也不阻攔,只暗中讓一個小廝跟著,別讓她受了欺負。
然楊愛一出了寒秀齋的門,便大開眼界。
寒秀齋外不遠便有一條長街十分熱鬧,青石路面寬闊,兩邊商鋪眾多,小商小販沿街叫賣倒是尋常,然松江人穿得……十分的驚世駭俗!
街上絳紅道袍者有之,胡服者有之,曳撒竟也成尋常服色,甚至還有飛魚服、麒麟服、蟒袍這樣的僭越服飾竟也大行其道,且俱都紗羅錦緞制成,顏色艷麗,鮮少素色衣衫的!
其實楊愛自幼上街的機會也是少的可憐,且小時候關注的也不是服飾是否僭越違禮,如今這么一見,著實吃了一驚!
其實自嘉靖萬歷以來,江南之地,早已突破了國初制定的服飾禮儀,只不過松江繁盛超過別處,又是“衣被天下”的紡織之鄉(xiāng),各色服飾花樣翻新也遠勝他方,然時下流行的,還是以蘇州的款式為主,叫做“蘇樣”。
“亡國之兆”
驀地耳旁傳來一個悲憤的聲音,楊愛心頭一驚,四下尋覓這聲音的由來,卻見一個方巾青衫的老者正瞪著眼睛怒發(fā)沖冠,花白的胡須根根顫抖,他的身旁,剛走過了一個絳紅道袍奇怪頭巾的讀書人,正回頭莫名其妙的望著老者!
“戴著這‘不認親’的帽子,還像個讀書人嗎?亡國之兆,亡國之兆??!”
楊愛留心看那人的帽子,果然與尋常儒巾不同,檐角特別低,恰似要遮住眼睛。想必便是那老者所言“不認親”。
楊愛驚訝的重新看看街上的人,寬袍大袖者,有袖子拖地的,儒服者,有衣袖飄然若仙的,更驚悚的是,這些男子里,還有涂脂抹粉嘴搽胭脂的,楊愛恍然有身在魏晉之感!
楊愛心道:早知如此,我還著意扮成男人做什么?
然仰望天空,春日麗麗,日暖風和,街道干凈整潔,熙熙攘攘的人群錯落的在兩旁的六陳鋪、響堂鋪、布店里進進出出,小販們高一聲低一聲的吆喝著“秋梨膏”、“甜粥”……
哪里像是亡國之兆?
楊愛站在一個甜粥攤旁,不提防一個粉妝玉琢的兩三歲的小姑娘搖搖的跑來,手里舉著一個撥浪鼓,揚起臉兒歡快的笑著,楊愛忙伸手虛護在側,怕她撞在了小販的木頭桌子上,忽聽得背后一個溫和中帶著焦急的聲音喚道:
“囡囡……”
楊愛怔仲間竟有些不自覺的要應一聲,忽然回過神來,轉眼見一個穿著淡紫色夾襖的清瘦婦人急急跑來抱起了孩子。
“嗯嗯~眉兒要自己走……”
“姑娘家怎么能在街上亂跑?快上車去!”
“爹~爹~”
小姑娘雙手抱著婦人的脖子,在她腦后舞著手臂,可憐巴巴的求救的看著隨后而至的白衣青年,他的臉頰是棱角分明的,垂著眼簾看著孩子,臉上卻溢滿了寵溺的笑容。
男子張大了嘴并不出聲的說了一句什么,小姑娘靠在母親肩頭滿意的笑了。
那男子看見了楊愛,向她頷首致謝時,一道銳利的光芒自眼眸中噴射而出,楊愛猝不及防的怔住,只覺得自己要被看穿一般心跳如鼓,忙垂了眼,略拱了了手,快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