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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間柳隱

蝶戀花 秋閨

云間柳隱 東鄰女子 2179 2020-02-20 22:18:47

  幾社聚會之地,是在徐闇公家的別業(yè)南園。

  南園在城南,臥子讓寄云備馬,等出了大門,往西角門方向等寄云牽馬過來,卻瞧見西邊角門外停了有好幾輛板車,車上全是裝得鼓鼓囊囊的麻袋子。

  臥子奇怪的問一個車夫道:

  “這是什么?”

  趕車的都站在車旁閑蹲著或靠著墻,好奇的左瞧右瞧,一時見問,也不知如何作答,便高叫道:“三官兒?!币粋€穿灰褐色直裰的方臉男子忙從角門那里走來拱手道:

  “爺,我是陳述,爺還記得嗎?”

  臥子眉頭一凜,忽然開顏道:

  “哦,我想起來了,你是青浦老家的,今兒來城里逛逛?”

  臥子家在松江府的青浦縣還有些田產(chǎn),一部分托陳述幫著照管著些,前幾年跟父親回老家,他還跟這個陳述喝過酒,此人雖不讀書,卻也是個心地熱忱的人。

  陳述臉上堆著笑道:

  “今年糧食打下來了,因去歲大奶奶曾說要趁著新鮮送來,我這不也想著好久沒來拜見老太太,也想著在這城里逛逛嘛,就來了!”

  臥子一聽明白是夫人張淑儀讓他送山貨、糧食來了,便笑著拍他的肩道:

  “多謝你了,我今兒有事要出去,你今天不回去吧?明兒中午咱倆喝一鐘!”

  “是!一定一定!”

  臥子交友一向不拘小節(jié),興致起來了,與販夫走卒亦可劃拳!

  臥子家祖籍是在華亭縣與青浦縣交界的莘村,陳家祖上在青浦也有些地產(chǎn)。曾祖和祖父耕讀傳家,卻不曾以功名出身,直到父親陳所聞在萬歷四十七年中了進士,陳家才算改換了門楣。陳所聞中進士后曾任刑部郎中、工部郎中,然天啟元年回家丁父憂之后,因朝中閹黨專橫,便未曾再出仕,天啟六年去世后,臥子便成了一家之主。

  到崇禎元年冬,臥子守孝期滿,迎娶了十二歲時便已訂親的名儒張方同的長女淑儀。

  臥子的親生母親在他四歲時便已亡故,祖母高太夫人憐愛臥子,精心撫育。后來陳所聞雖有續(xù)娶夫人唐氏,卻身體孱弱,不能理家。張淑儀一過門,便展現(xiàn)了她理家任事的才干,且又知書識禮,祖母欣慰之余,便將管家內(nèi)事都交與她。

  張淑儀過門不到半年,便已有孕,大家都怕她累著了,她卻笑吟吟寬慰高堂和臥子,只道是:“男子當治國平天下,夫君是不世出的才子,我雖德薄,也當學(xué)得個蘇老泉的程夫人,家中事務(wù)不需夫君煩憂?!?p>  臥子是陳家唯一男丁,父親陳所聞不必說,祖母、繼母、妻子都對幼年即名聞鄉(xiāng)里的臥子寄予厚望,指望他一朝高中,光耀門楣,為國盡忠。

  然今日臥子去南園,是參加幾社詩會的。

  秋氣漸深,南園卻一點也沒有蕭瑟之象,難為這設(shè)計者,既要花木森森,還要四季常青。繞過前院的五間大廳,過了屬玉樓,順著小橋流水,從穿山游廊下進了一道月洞門,有一座單獨的小院兒。

  轉(zhuǎn)過院中山石老松,臥子便聽見卷棚下的大廳里傳來一陣笑聲。

  “轅文,我們今天是詩會,你怎么交了一篇詞來?重寫重寫!”

  轅文嘟囔道:

  “是你們非要看的!”

  “轅文怎么想起填詞了?還是這濃情蜜意的詞!”

  “詩言志,詞言情。轅文啊,必是動情了!”

  “大家猜猜,轅文對誰動情了?”

  進得廳里,便見轅文滿臉飛紅的去搶一張桌上的詞作,大家更是放肆的笑。

  影憐身份一旦暴露,以轅文和她往日的親近,若說動情,眾人皆知是影憐。

  臥子在門首躊躇,若如轅文一般毫不顧忌的表達情意,他的確做不到。何況……他搖搖頭,竭力的將此事拋開來,但問道:

  “什么好詞,我也看看!”

  早有人避開轅文的搶奪遞在他手里,臥子展開一看,是一首

  蝶戀花·秋閨:

  寶枕輕風秋夢薄。紅斂雙蛾,顛倒垂金雀。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

  偏自斷腸花不落。忍若傷心,鏡里顏非昨。曾誤當初青女約,只今霜夜思量著。

  臥子心中一陣激蕩,一股酸意直沖臉上,依舊垂著眼簾,不動聲色的點頭贊道:“好詞,直追五代馮延巳、韋莊?。 ?p>  轅文這一喜非同小可,臥子可是云間詩派之首,即便是詞,他也最有發(fā)言權(quán),立即拉著臥子睜大了眼睛求證:

  “真的嗎?”

  “整首詞清麗委婉,情意深致,當代詞中,也沒幾首能越過你去!”

  “可……他們都笑話我!”

  臥子笑道:“他們逗你呢!”

  轅文立時活潑起來,跳在人群中間,向著面前眾人豎著食指挨個指了一圈,鼻孔里哼了一聲。

  眾人見他身上穿著玉色妝花孔雀圓領(lǐng)袍,束發(fā)銀冠,面色如月,這般笑中帶嗔倒像個嬌俏女郎,大笑道:

  “現(xiàn)成的美人就在這里,轅文你還需要思念誰啊?!”

  轅文一愣,左瞧右瞧道:“哪兒有美人?影……”

  舒章忙拿扇子敲他,轅文才忽然明白過來,忙閉了嘴一笑,轉(zhuǎn)眼看看眾人可否有注意到,心虛的縮了縮身子在椅子里。

  幸而闇公高聲道:“諸位,我們年底前要將《壬申文選》,都別鬧了,趕緊準備文章!轅文,你也趕緊寫!”

  云間派文人,闇公、彝仲、臥子、舒章等六人為首,有“幾社六子”之號,臥子認為“文當規(guī)摩兩漢,詩必宗趣開元”,幾社同仁皆有相同文風,倡導(dǎo)復(fù)古,繼承東林,提倡“崇儒復(fù)雅、寫真尚實”。是以幾社雖只成立幾年,社中子弟便以文采飛揚、特點鮮明而聞名內(nèi)外。

  且?guī)咨缗c復(fù)社來者不拒不同,接納社員幾乎嚴苛,故而個個精粹。如今除云間詩派聲名遠揚外,幾社士子策論經(jīng)義文章亦是天下習舉業(yè)的學(xué)子孜孜求取之文,如今刊刻成書,自可大展幾社聲名!

  掃雨給轅文添了熱水來,轅文沏了茶,仔細的刮去浮沫,殷勤的端在臥子手里道:

  “臥子兄,不用我的文章吧?還沒寫呢!”

  臥子嘴角略有一抹微笑,只不動聲色的瞧著他。

  轅文立即哀嘆道:

  “我寫不出來,一點靈感都沒有!”

  “那就趕緊想!”

  他們?nèi)俗谝粡埩_鍋棖八仙方桌旁,臥子打橫,轅文舒章分坐左右。桌上自然琳琳瑯瑯,紙筆皆備,只是兩人的沒有轅文的那么多那么亂。兩人并不理轅文,議起刊刻文選中的事,臥子還時不時提筆寫上一二!

  轅文無事可做,便不時的使喚這掃雨,一會兒剝栗子,一會兒倒茶水,臥子不耐煩道:

  “轅文你能不能消停點?”

  幾社雖標榜以文會友,卻是以舉業(yè)為主,轅文倒好,每逢到社里,除了作詩填詞,與人爭辯之外,舉業(yè)文章一概不習。

  就像是到幾社來玩票的!

  “不能!”

  舒章見臥子皺眉,忙對轅文道:

  “那你出去玩會兒!”

  轅文怔了怔,恍然大悟般興奮的往外便跑:

  “我出去逛逛!”

  外頭候著的一個小廝立即給他披上一件竹青緙絲披風,兩人一溜煙的去了!

  臥子皺了眉起身欲追,舒章拉住他道:

  “你真要去追?”

  臥子真生氣了,眼睛里迸射出灼灼光芒,他對轅文這樣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十分不滿!

  “今日是正經(jīng)社日,他跑哪兒去?”

  舒章對著轅文桌上留下才詞斜了斜眼睛!

  臥子旋即明了,驀然一笑,搖搖頭又點點頭,幽幽道:

  “甚好!”

  舒章往椅背上一靠,微蹙了眉看著臥子,心里卻是有點憂心。他早看出來兩人都對影憐有意,可惜一個熱情一個退卻,這事……可不太好!

  **

  轅文騎了馬飛奔,兩個小廝護在身旁,一路沿著城墻根跑到了谷陽門,穿過厚重的城墻,出了城門往北奔白龍?zhí)抖ァ?p>  走馬踏橋,穿塘度水,遠遠望見白龍?zhí)遏贼运?,掩映半天樓閣,陽光輕灑,潭邊深柳,燦燦金黃。

  一堤金色深柳之下,一艘黛色畫船青幔高挑,門首挑著一個明角燈,上有“一方”二字。

  轅文下了馬,后面一個小廝連忙滾下馬來,上前牽了馬系在稍遠的一株槐樹下。

  轅文三兩步躍上觀景臺,叫聲“吳媽媽”。臺下舷梯里吳媽媽正在煮茶,綾兒在一旁清洗這茶具,見是轅文來了,綾兒便道:

  “公子今兒可沒先約過?!?p>  轅文嘻嘻笑道:

  “好姐姐,我讓掃雨買果子去了,特特的請你吃菱角糕,你們姑娘在家嗎?”

  綾兒笑著努努嘴,轅文便自己掀簾,抬腳便進去了。

  影憐正與寒秀齋的樂師張魁官坐在桌前商議曲子,忽聽珠簾亂響,卻見轅文進來,她也不起身,只笑問道:

  “轅文,你怎么一個人來了?”

  轅文風風火火的闖進來,滿面春風:

  “他們討論文選的事兒,我沒興趣,便來看看你做什么呢。”

  靠珠簾的兩個角落的幾子上擺著兩盆蒼松,里面梅花門旁的幾子上則是兩盆文竹,蒼松巍然,文竹幽雅。船靠在岸邊時,小幾上面的窗戶照舊是不開的,唯有些許纖柔的柳條,透窗飄蕩。窗戶中間的墻上掛著一軸山水,淡墨淋漓,下面的小幾上,放了一盆秋海棠,嬌俏可愛。

  這邊斜桌旁放了一盆米蘭,青翠幽幽之間米粒大的花兒點綴其間,窗外波光入眼,微風拂過,花香淺淡,似有若無。轅文立即彎了腰深深一聞,表情極度舒適!

  張魁官身材略瘦,穿著筆挺的藍布直裰,面容精潔,胡須也修整得很精致,是個看起來有些文弱氣的樂師。張魁官起身對轅文一揖,轅文也微微一禮。

  影憐嗔道:“你是到我這來躲了?”

  轅文好奇的看著斜桌上的譜子道:

  “這是什么?文字不像文字,曲譜不像曲譜!”

  “我正跟張魁官商議,排一個新曲子。”

  轅文雀躍道:

  “好呀好呀,你們忙吧,不用理我,我等著聽就是了。”

  言畢徑直走進梅花門里,脫了披風往畫案邊的三面圍子浮雕海棠玫瑰椅的椅背上一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見案上鋪著宣紙,在一只紫黑的端溪鴝鵒硯里蘸了墨,便將自己那首詞寫了下來,瞧一瞧,十分滿意。

  綾兒用一個黑漆托盤端了茶來,還有一碟荷花酥、一碟菱角糕,一碟糖漬楊梅。想了想,又從背后書櫥下面柜子里拿了一個小荷葉白瓷碟子放在轅文面前。

  轅文疑惑道:

  “做什么?”

  綾兒掩面笑道:“大少爺,這桌子底下沒有喂得只小雞?!?p>  轅文來過幾次,綾兒也大約摸準了他的脾氣,這個宋公子,大少爺習氣甚濃,做事不管不顧的,一高興就敲桌子,手里不論有什么撒手就丟開。說他他倒也不惱,反而笑嘻嘻的樂。是以綾兒也敢跟他開玩笑。

  轅文鼻子里哼一聲,綾兒一笑而去。轅文只得百無聊賴的擺弄了一下鎮(zhèn)紙,細細的瞧了一回檀木臂擱上的月下尋梅浮雕,看著案上竟擺著四書,旋即移開眼睛,托著腮透過綠紗掩映的梅花門洞望著影憐,借著張魁官的曲調(diào),他卻哼起“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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