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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間柳隱

疑心

云間柳隱 東鄰女子 3018 2020-02-24 23:27:10

  轅文帶著小廝騎馬緩跑著過了市河,拐角處有一個周氏響糖鋪,臥子的長隨小廝寄云正在鋪子前買了一包藕絲糖、一包玫瑰灌香糖,穿過府前街慢慢的走回去。

  門首的板車已經(jīng)散了,進門見周媽媽帶著眉姐兒在廊下玩兒呢,便將糖果交給周媽媽,周媽媽帶著眉姐兒道:

  “好姑娘,給太奶奶和奶奶看過再吃好不好?”

  眉姐兒乖乖的奶聲奶氣道:

  “好!”又對寄云道:“謝謝云哥哥!”

  寄云憨憨的笑著道:“眉兒真乖!”

  看著眉姐兒嘻嘻笑著蹦蹦跳跳進了二門,寄云才到平露堂去。

  剛要抬腳邁進西廂房里,卻見自家主母在里頭呢,寄云忙止住了腳躬身道:“大奶奶?!?p>  張淑儀站在案前望著窗外老梅,若是紅梅花開,從窗戶望去疏枝橫陳,嬌俏可愛,別有風致。多少次她夜里來替臥子剪去燈花,添茶侍香,那時他們也曾一起在雪夜里,開著窗戶,任憑風吹,賞著窗外的梅花。

  是什么時候,她再也沒有陪他夜讀,也不曾在這窗下聽雨觀風、賞梅看雪了呢?

  窗前筆墨森然的畫案上,左側(cè)放著一摞書,還有一些散頁的書稿,一本書里夾著一張紙箋,淑儀拿出來一瞧,卻見是一首詞。

  才過十三春淺,珠簾開也,一段云輕。愁絕膩香溫玉,弱不勝情。綠波瀉,月華輕曉;紅露滴,花睡初醒。理銀箏,纖芽半掩,風送流鶯。

  娉婷,小屏深處,海棠微雨,楊柳新晴。自笑無端,近來憔悴為誰生。假嬌憨,戲揉芳草,暗傷感,淚點春冰。且消停,簫郎歸矣,莫怨飄零。

  看詞中意,并非尋常與人酬和之作,字里行間滿是憐惜,那女子的嬌媚之態(tài),若非在臥子心中深種,何至于寫得如此生動活潑,我見猶憐?才過十三,那就是十四歲了……臥子竟對她人暗生情愫,看起來時日已非一兩月。

  這么久了,自己竟然毫無覺察??!

  忽聽有人呼喚,方回了神:

  “你怎么回來了?爺呢?”

  寄云不過十四五歲,也跟了臥子兩三年了,為人憨厚實誠,只知奉命辦事,因行動爽利,臥子倒也很滿意。張淑儀與臥子結(jié)發(fā)四載,夫婦和美,且一向馭下寬厚,臥子在家下人前對她也十分敬重,舉止行動也從不藏私避忌著夫人,故而寄云不疑有他,但有所問,皆直言不諱。

  “爺還在南園呢,讓我回來拿那個雀木架子上的書稿?!?p>  張淑儀坐在案前,半斜著身子對著門外,竭力的對那首詞視而不見,一旁的丫頭小環(huán)將歪著的書擺正了,將筆洗、水盂里的水倒了換新的。張淑儀只淡淡然家常閑聊一般的問道:

  “拿去做什么?”

  寄云的聲色中難得含了興奮道:

  “我在廳外頭扇著風爐呢,聽著里面在說要編個什么集子,后來知府大人也來了,里頭說得好熱鬧,大奶奶,咱們爺可是幾社的骨干,這下爺更要大大的揚名了。”

  這個小院四面總共十余間屋子,除了臥子的臥房,一間正廳,兩間偏廳,兩間客房外,其余房里都是家中數(shù)代人積下來的書。

  這間是臥子常寫文章的房間,書還較少,三壁墻都是書櫥,靠窗的這一面,除了一張畫案,角落里還有一個雀木的四層十字欄桿架格,上頭專放臥子的書畫文稿之類。張淑儀知道第一層多是畫稿,第二層會有一些文稿,翻著看拿了一疊像是近日的,略皺了眉輕嘆一聲道:

  “揚名又如何,又不能靠這個去中了榜眼探花!”

  寄云接過丫頭小環(huán)遞出來的文稿,正待要去找個包袱皮,卻聽張淑儀道:

  “寄云,你爺最近在外面……都跟誰一起呢?”

  寄云忙又轉(zhuǎn)回來微屈著身子道:

  “爺時常便是跟幾社的朋友在一塊,常在一起的也就是宋小爺,李工部家的公子,還有夏爺、徐家的三位爺他們,倒沒有其他人?!?p>  “現(xiàn)在天氣涼爽了,他們就只在南園,沒出去喝酒游湖什么的?”

  “有時候也出去,也游過湖。”

  “哦?太太正說難得近幾日天好,想去游湖呢,他們坐的哪家的船?可好么?”

  往常臥子出門也有和友人同去畫舫飲酒聽曲,寄云便老老實實道:

  “爺和兩位公子去的是個畫舫,船頭燈籠上的兩個字我倒認得,叫做‘一方’?!?p>  張淑儀扶在椅子上的手一動,依然不動聲色笑道:

  “這名字倒是簡單,行了,你去吧,把東西拿好,那可是你爺?shù)男难!?p>  寄云躬身答道:“是?!?p>  張淑儀仍舊坐在椅子上出神,丫頭小環(huán)奇怪的道:“姑娘怎么了?”

  小環(huán)約莫十七八歲,鵝蛋臉,銀簪素面,看著十分的木納,笑起來卻很可親。是張淑儀從家里帶來的丫頭,總也改不了口,還叫“姑娘”。

  “唔,沒什么……”

  張淑儀心中思量,臥子除了那年去南京和京城趕考,從來沒有在外頭過過夜!且聽舒章夫人說,他們?nèi)⒓訌蜕缁⑶鸫髸嬲滤麄兌己染坡犌鷥?,臥子獨在房中讀書,不肯絲毫懈怠。且他往常聽歌姬唱曲兒,回來還要跟她講歌姬的長相,唱的什么曲子用的什么腔……

  也許是多慮了。

  晚間臥子回家,先去祖母房里敘話片刻,才回到平露堂,見臥房的燈亮著,進去一瞧卻是一燈如豆,張淑儀一手托著腮,手里倒拿著一本《漱玉詞》,耳旁的珍珠墜子映著燈光,面目溫暖柔和。

  臥子脫了茶白的道袍,只穿著中衣笑道:

  “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張淑儀幫臥子把衣服掛在床后的衣架子上,一邊嗔著:

  “我就不能看了?晚間天涼了,脫了外衣裳,還是該穿一件才是?!?p>  一邊又拿了件家常的袍子給臥子披上。

  臥子見妻子忙忙碌碌,在這小小的臥房里,這樣柔暖的燈光下,屬于他的柔和而清麗的妻子,帶著牽動人心的美。阻止了她的忙碌,握著她雙肩微笑道:

  “不是不能看,娘子自幼讀書,我豈不知?只是這幾年你管著家,要侍奉祖母和母親,還要照顧眉兒,還要照管我,辛苦你了?!?p>  張淑儀仰頭看著臥子的眼睛,他這樣低著頭看著自己,還是很溫柔的,忽然覺得自己也許真的想多了,自古才子寫詩填詞,閨怨閨愁從來都是他們磨礪字詞的方式,何況酬和之作常有,何必放在心上?

  她想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腰,可是不論私下相處還是同臥一床,在臥子先擁抱她之前,她從來沒有主動抱過他。

  很奇怪,她為他穿衣脫衣都很自然,可這樣主動表達親密的擁抱,她卻做不來。

  “我如今是婆母的兒媳婦、夫君的妻子、眉兒的母親,祖母和婆婆待我有如親女,夫君與我從未紅過臉,就只眉兒頑皮了些,我還有什么不知足呢?”

  臥子摸摸她的臉頰柔聲道:

  “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

  張淑儀微笑道:“前人有言:修得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跟外頭的梅花比,我還略略強些?!?p>  臥子恬然一笑,攬著張淑儀的肩,低頭看著她白皙的臉兒,摸摸她耳邊的墜子,語調(diào)低沉溫柔:

  “今晚不看書了,陪你看看《漱玉詞》如何?”

  張淑儀忙道:“夫君還是要多看些……”

  話尚未完,臥子已眉心微蹙,一腔熱情瞬間煙消云散,松了攬著她肩頭的手。正躊躇間,忽聽外頭寄云的聲音道:

  “爺,宋公子遣人來說,明兒午后,請爺把時間空出來,他得了一大簍子泖河蟹,要請爺和李爺賞花吃螃蟹呢?!?p>  臥子道了聲:“知道了?!被仡^對淑儀嘆道:

  “這個轅文,得了個螃蟹就這么興頭,也罷,才起更,我得把明天的功課補上。你先回去睡吧?!?p>  臥子讀書,當然是極好的,張淑儀心里一向覺得臥子不該把時間浪費在幾社的什么詩會、文會上,若在社里討論著時務(wù),切磋些八股文章、策論倒也罷了,偏他們還能搞一個云間詩派出來,臥子還樂此不疲。

  這樣的夜晚,方才的美好,她也想要,可是勸服夫君仕進的心終究戰(zhàn)勝了自己的情感。

  “那我不打擾你,我……回房去了!”

  “嗯!”

  臥子握握她的肩,提著燈籠,送她出了小院,才讓寄云跟著送大奶奶回去。張淑儀緩緩的沿著廊下出去,她其實希望臥子留她的,哪怕她在這窗下看著星空,或者在待房里看《漱玉詞》,她也好想聞著他的氣息入睡的,可是臥子沒留,她……也不好意思留下,怎么能讓臥子,讓家里人覺著她上趕著往男人身上靠呢?

  臥子轉(zhuǎn)回來去了書房。

  可是,

  一點看書的興致也沒有。

  轅文近時得了新鮮東西都往影憐那里送,他請吃螃蟹,自然也是在影憐那里。

  臥子看著桌上五更雞上燉著的清粥,知道這是妻子怕他晚間餓了,替他熬上的;壺里也已泡好了熱茶。他每日夜讀,這些東西從來都不用他操心,家里的事,自從有了她,也不用他操任何心。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臥子沉了心思,卻見案頭上的《大學衍義》書中夾著昨夜寫的那首詞,怔了片刻,又自嘲的搖搖頭微微一笑,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里。將《大學衍義》攤開,放在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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