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媽媽這些年找了多少地方？”
吳媽媽方才流過眼淚，激動了些，不自覺的伸手摸摸兩鬢的銀石榴花的掩鬢，抿抿鬢發(fā)。
“我是做兩年活，找一年孩子，這江南地界兒，我倒都走遍了，也曾戚戚惶惶，食不果腹，這世上萬般的世情也都經(jīng)歷了，也有不少人愿意讓我做幾天活，得幾口飯吃。姑娘，世上還是好人多呢?！?p> 吳媽媽說得簡單，一個婦人單身尋訪孩子，翻山越嶺的受累，那苦楚也不是能說得出來的。
“吳媽媽，你怎么從沒告訴我要找孩子呢？”
吳媽媽輕嘆一聲看似輕松的微笑道：
“姑娘，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我找了二十年，也不知女兒是在天邊還是在眼前呢?！?p> “那你可有什么相認的法子？”
“我女兒生下來耳垂下面有個肉星子，紅紅的，越長大了越像個紅瑪瑙珠子，我若見了一定是認得的?！?p> 影憐點點頭道：“嗯，那以后我若出門也留意著。”
吳媽媽淡然一笑，似有若無的搖頭道：
“姑娘，這事急不來的。”
吳媽媽收拾了碗筷去艙下喚綾兒，綾兒悄問吳媽媽道：
“吳媽媽昨日還見了玉橋姑娘，你瞧著她……”
吳媽媽嘆口氣道：“女子一生，若是自己男人這樣作踐，真生不如死，玉橋姑娘，何嘗不是解脫了呢？”
一句話說得綾兒眼里裹滿了淚水，吳媽媽忙道：
“這是怎么說？姑娘回來眼睛都腫了，你再這樣，可怎么好？”
“我瞧著玉橋姑娘……也太命苦了，她怎么不逃呢？好歹掙脫了那人，也未必沒個出頭之日??！”
吳媽媽黯然道：“說得也是，只要不被找著，那也無妨?！?p> 說著忙著洗碗，綾兒拉著她問道：“若找著了呢？”
吳大娘頭也不抬道：“若按律法，妻子背夫逃走，要打一百杖，再聽任丈夫領(lǐng)回去或嫁或賣呢。玉橋姑娘，若當初沒有簽了那婚契……真是可惜了！”
綾兒喃喃道：“或嫁或賣……還是逃不了啊……”
吳媽媽道：“你快上去，姑娘一個人在那里呢，先前的兩個粗使丫頭我都打發(fā)了，你再這么懶，可要雇丫頭了?！?p> 綾兒一笑上了梯子，提著一壺葡萄酒進了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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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橋的遺體在超果寺火化了，宛君和蘇蕓做了主，沒告訴姐妹們何時火化，待將骨灰拿了一個潔白的瓷壇子封了，要埋葬時才叫姐妹們?nèi)ニ退１娊忝醚劭粗@白瓷壇子埋在了寺后樹林子里的一棵海棠樹下，不免想著玉橋的音容，淚落如雨。
原本這超果寺也是常常與官府做些善事，協(xié)助官府一起為死后無主無力安葬的人埋葬在漏澤園，也為他們超度。也有要火化的，便在這寺廟后頭火場里火化了，任隨家人買地安葬。玉橋喜歡海棠，蘇蕓她們便讓董安在這寺廟后頭買了一小塊地，種了兩棵海棠。且在寺廟后頭，讓玉橋聽著這廟里的鐘磬聲，也安心一些。
宛君嘆道：“姐妹們，玉橋英靈不遠，我們且說個誓。咱們這輩子，雖是在這不是監(jiān)牢勝似監(jiān)牢的緊箍里待著，卻不能為任何不仁不義的男子折辱，更不能為這樣的男人害了自己的性命。玉橋，你也希望我們?nèi)绱税?？?p> 蘇蕓等人盡皆心頭一凜，顫聲道：“宛君姐說的對，咱們不能為那不仁不義的男子去死！”
一時大家眾志成城，圍著那棵海棠，在算不得墳墓的那一團新土面前灑下淚水道：
“咱們松江府姐妹九人，李宛君、蘇蕓、蘇沅、楊影憐、李青云、張蓮生、王美兒、李玉娘、梁雙兒在玉橋姐墳前立下誓言：哪怕身受折辱，也要愛惜自身，不能為他人做嫁，枉送性命！立此為誓！”
一時誓言已畢，各人倒撇了那番衰敗之氣，宛君笑道：
“幸而有酒，我們各自飲一杯，祭奠故人，也為了牢記誓言，哪怕將來我們各奔東西，也別忘了今日之誓！”
風塵姐妹，多少有點同仇敵愾的俠氣，被宛君此言一激，氣氛更是熱烈。
待祭奠已畢，宛君瞧了瞧影憐，見她神情雖是淡漠，哀傷雖有，神情卻未大損，放下心來道：“一起回去嗎？”
影憐搖搖頭道：“我想去這廟里拜拜佛，姐姐們先走吧！”
各家姐妹，多是有媽媽眼睜睜盯著的，唯有影憐自由些，綾兒替影憐除下了孝巾，掖好了白色云緞的披風，輕聲道：
“姑娘，我們就從這寺廟后門里進去吧?！?p> 影憐神色未復，看著那棵枝丫光禿的海棠樹，吸了一口氣道：“恩，我要拜拜佛祖，求佛祖保佑玉橋讓她下輩子投個好人家?！?p> 望望天空，一只不知什么鳥兒孤凄的叫了一聲飛過?？粗w過幾座白塔，影憐收回了眼神，默默再看了一眼海棠樹下的新土，牽動了一下嘴角道：
“走吧?！?p> 其時已是十一月初一，天氣雖冷了好些，也灰蒙蒙的，但未曾有雨，寺中來往燒香拜佛者甚眾。
影憐和綾兒從后院轉(zhuǎn)回大殿前，看著人來人往，恍若人群中也有玉橋來燒香的身影，嘆一聲，轉(zhuǎn)回頭看著威武雄壯的大雄寶殿，邁步進去，拜了三世佛，吩咐綾兒與那廟里供奉香油。
出了殿門從側(cè)邊長廊往山門外緩緩走去，卻見西邊配殿里，有女眾甚多，便好奇問門首的小沙彌道：“那殿里供奉的哪位菩薩？”
那小沙彌雙掌合十道：“那是供奉送子娘娘的，敝寺里送子娘娘頗為應驗，故而每月初一許多婦人來拜呢?！?p> 影憐輕輕的“哦”了一聲，默默看了一眼便要往外走，誰知一眼瞥見走出來一個熟悉的白色人影，身姿挺拔，高高大大，卻是臥子正攙著一個婦人抬腳出門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