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眉公壽辰還只三日,宛君早已說定將車馬由影憐帶去,影憐便與吳媽媽商議讓她回一趟盛澤鎮(zhèn)。吳媽媽見影憐堅持,且出門有宛君的車馬轎夫,也細細的問了影憐想要游玩的地方,都是佘山附近,才放心的應了。
“姑娘,我讓駕娘買了酒菜了,想必一會兒陳公子就要來了,姑娘也準備一下?!?p> 昨日臥子的小廝寄云忽然來了,代臥子問今日午后是否有空,他請了二人來畫舫飲酒,影憐自然應了,然不知是誰,思忖了一下,還是穿了儒服,戴了網(wǎng)巾,頭上簡單挽個發(fā)髻,戴了一只小小的花冠,鬢后只兩朵紅梅,唇邊胭脂淺淺,略表意而已。
這幾年的冬天都來得特別早,今年十月間便有初雪,氣候不同往常,今日午后雖有陽光,然并沒有什么暖意,影憐獨坐時,喜歡大開了窗戶,任憑湖上風來,吹散了桌上香煙裊裊。悠然品茶,執(zhí)一卷書,望一回湖山樹木,歲月靜好。
外面吳媽媽掀開簾子一角道:“姑娘,陳公子來了!”言畢便聽她在外迎候的聲音。
影憐起身站在門邊,綾兒打起氈簾,但見臥子一襲白衣,在門前一讓,身后一黃袍男子和一個著道裝的女子邁步進來!
影憐訝然之際忙深深一禮:“原來是先生駕臨,影憐有失遠迎!”
汪然明笑道:“姑娘還記得在下?你看這一位是誰?”
來者約莫三十歲,束發(fā)冠巾,穿著青灰色的斜襟道人服飾,手中麈尾一柄,不著胭脂,膚色白皙,眉目清秀,神氣清朗。
影憐思忖,汪然明不會平白無故的問可否認識她,品藻花案時,曾提及王修微的詩,且聽聞他二人一起拜訪陳眉公也非止一次。莫非……
她可是影憐的偶像?。?p> 影憐心中激動,小心而親切的拉著她的手對汪然明道:
“是‘草衣道人’,可有猜錯?”
汪然明大笑道:“修微,你瞧,我說她會猜到!”
影憐欣喜的對王修微一禮,激動的道:“姐姐光降,影憐有幸了!”
王修微(王微,字修微,號草衣道人)素性瀟灑、任性自由。早年寄居西湖,也在影憐一般的年紀時,已是湖上名殊,來往者盡皆勝流名士,便是這松江府的董其昌、陳繼儒也對她的才情贊譽有加。入道之后便扁舟載書,往來吳會間,穿山越水,獨身行于千里之外去領略山川之盛、遍訪天下名士。
若論當今風塵女子中,影憐最想見誰,最想成為誰,便是這位“草衣道人”王修微了。
修微今年已是三十五歲,然歲月似乎并未在她身上有多少痕跡。
“快別多禮,然明兄說你竟記得我寫的詩,我便好奇的來了。”
修微一笑,溫和從容,暖意四散。
影憐忽然明白了臥子的用意,向臥子一禮,且邀眾人坐下。
然明環(huán)顧四周,見對面幾上一盆紅梅含苞欲放,笑道:
“當日品藻花案,姑娘得的正是紅梅簽!”
綾兒沏上茶來,影憐笑道:
“先生之筆,抬舉影憐了!”
修微進來之時,已然一眼掃過,很喜歡桌旁的露著花苞,綠葉如生在桌上的那一株白茶,遂坐在了旁邊,悠然端起青花茶盅,略聞了一聞茶香,輕抿一口道:
“影憐妹妹這里,好生清雅,我喜歡?!?p> 修微的微笑,其實非常疏淡,也許是因為她道人的著裝打扮,本就有方外之士的疏離感,可是著疏淡的笑容里,卻讓影憐覺得非常親切,沒有距離,天然的舒適的親切,讓人心生親近,不帶熱切的親近。
綾兒端了茶點來,然明笑道:
“唔,紅豆山藥糕、桂花栗子糕,我要嘗嘗?!?p> 影憐知道臥子不喜甜食,便讓綾兒做得比較淡一些,只加了些桂花蜜,有一絲淡淡的清甜。
“臥子兄也嘗嘗,今天這個不太甜的。修微姐,你喜歡甜的還是淡一些的?”
修微道:“喝茶的時候喜歡淡的,不喝茶的時候喜歡甜的?!?p> 影憐訝然道:“呀,我跟姐姐一樣。而且夜間餓了吃一塊軟糯的甜糕,會覺得神清氣爽呢?!?p> 修微雙眼一凝,一雙瑞鳳眼滿含著笑意道:“咦,會嗎?那我得試試,這桂花糕真細膩,入口即化如若無物,真是不錯!”
影憐看看綾兒,綾兒當即喜滋滋的去了。
然明笑道:“我原本期待兩大才女會面,應是縱論詩文,吐珠瀉玉,誰料到竟是聊吃的!”
眾人一笑。
影憐往常見修微的詩中不乏愁緒,眼前之人卻是豁達爽朗,心中頓起好奇,而修微見影憐儒服待客,更是驚訝萬分,原以為自己道袍竹杖行于天下,已屬別具一格,誰料眼前不過十五六歲的影憐,杏眼柳眉,眉宇間卻又幾許男兒豪氣,已自心中慨嘆,憐惜之意油然而生。
修微抬頭見梅花門后有一書案,有筆墨之跡,右邊卻是一張七弦古琴。
彈琴之人,有個怪癖,一見了琴,便耐不住手癢,想要親手領略此琴有何妙處,琴音有何動人之處。便問影憐道:“我能彈嗎?”
“榮幸之至,姐姐請!”
然明卻指指書案,眼神之意,亦是:“我能看嗎?”
影憐笑道:“先生請隨意觀看!”
臥子進門直到此刻,一言未發(fā),只微笑的看著影憐與他們二人言笑晏晏,心中安然愉悅。汪然明雖然是風塵俠客,然所見皆是名殊國色,影憐雖不輸于人,要讓然明高看也是不易,誰料一進門,然明和修微不等介紹便與影憐相談甚歡,實在出乎臥子的意料,終于可以悠然飲茶了!
影憐輕聲道:“臥子兄費心了!”
臥子一笑:“那天的紅豆山藥糕,小女很是喜歡,權作謝禮!”
影憐抿嘴一笑,杏眼彎成了一彎弦月:“那我要綾兒多做些,恩,還要發(fā)明一些新糕點,可不能讓小朋友失望!”
臥子難得正對著影憐一笑,深深的眼窩里,滿是華彩:
“雖是不敢當,還是先行謝過!”
影憐忽然發(fā)現(xiàn),臥子眼里最大的光彩,便是提及她的女兒,影憐不由得神思萬里,自己那般幼小的時候,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