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剪綺羅(九)
“后來呢?”阿鳳問阿石道。
“后來七丫頭就跟著我們到醫(yī)館門前,別說公子不讓她進醫(yī)館,那時就算他肯我也不會讓她進呀。然后那傻丫頭就在我們門前蹲了一個月,掃了一個月的地,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弄來的掃把?!?p> 阿鳳道:“公子就原諒小七了?”
阿石道:“好像還發(fā)生了什么事吧,不記得了,反正也就現(xiàn)在這樣子。自從公子領她進來收她為徒,她在醫(yī)館的待遇升的就像飛月的嫦娥一樣快,才一年半就搶了我在公子身邊的位子,醫(yī)館里的人也都挺喜歡她的,”阿石頗有些不平道:“哼,這七丫頭只差沒往公子床上爬了?!?p> 阿鳳笑道:“那是小七有本事。”
“嘖,沒辦法,有的人就是比不了。”阿石感慨道。
阿鳳道:“小七是怎么扯壞公子的香囊的?公子那么寶貝的東西怎么可能讓一個小乞丐看到并扯壞呢?”
阿石道:“不是說了嘛,我去找別的乞丐送饅頭去了,當我看見公子的時候,香囊已經(jīng)壞了,七丫頭就離幾步遠的跟在公子后頭。”
阿鳳道:“公子人這么好,天公自會保佑他的,只愿謝公子的病趕緊好,公子和小七他們早點回來?!?p> 阿石道:“是啊,以前我還老笑公子把醫(yī)館開成了義善堂,現(xiàn)在想來只要公子以后無病無災不出事,還得多燒柱香敬敬菩薩,提醒他記得點公子積過的德,行過的善?!?p> “公子前幾天不是傳信來說謝公子已經(jīng)醒了嗎?我們就等著吧。”
阿石道:“只能等啦。”
葉修遠醒來后,本是要馬上回醫(yī)館的,但他推辭不了謝子漫熱情的挽留,并聽聞余綺已將醫(yī)館的事打理得一切妥帖,于是在謝府又住了幾日,這會兒才正乘馬車在回醫(yī)館的路上。
“師父,葉修遠,葉哥哥,夫——”余綺沖葉修遠眨巴眨巴眼睛,最后一個字在嘴里繞了好久,但還是沒有說出來。
“總算還有些分寸?!比~修遠說得一本正經(jīng),卻是藏著笑意。
余綺別過臉不去看他,語氣曖昧道:“這車內(nèi)就你和我,馬車夫年紀大耳朵本就聽不清,又忙著駕馬,還不允我講話啦?”她又將身子探近些道:“孤男寡女的,要什么分寸?”
“君子慎獨?!?p> 余綺道:“哦?是嗎,君子師父,你那晚可弄得人家好生疼,怕是不記得這句圣人話了吧?!?p> 葉修遠像是暗地被人在胸口掄了一拳,有些氣短。余綺看著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哈哈大笑起來。她雖從小被人教什么溫婉端莊笑不露齒的,但早丟了。
充滿張力的笑聲飛出車外,引得路人一陣側(cè)目。
“別笑了,”葉修遠見余綺仍笑個不停,只好用手去捂,卻并不用力,他道:“你這樣笑,別人都不知這車子里是出了什么事?!?p> “傻師父,這樣我還是可以出聲呀!”余綺糊著聲音道。
她的氣息濕潤甜軟,撓得葉修遠的手心癢癢的,未等余綺用力扳開他的手掌,他自己就先撤下了,把手搭在膝蓋上,在布料上摩梭著,一點一點擦著手心。
余綺又是猝不防給他一吻。
葉修遠的手在空中掙扎了幾下,還是重新放回原處,只是沉浸在吻中,別無動作。
余綺知道葉修遠的性子,他沒推開她就很好了。她撇撇嘴角笑道:“你這樣的話,我就出不了聲?!?p> “嗯。”葉修遠還是直直地坐著,只是領子有些歪。
余綺將手伸向他的衣口,葉修遠忙捂著道:“綺兒,畢竟我們尚未成親,有些事還是得以后……”
“知道——”
余綺這一聲拖得特別長。
“剛才我弄亂了你的領子,現(xiàn)在幫你正正?!苯又图氈碌靥嫒~修遠整理著衣襟。
車內(nèi)靜下來。
一個翻看醫(yī)書,一個撥簾瞧著街景,雖然有些晃晃蕩蕩,卻也是閑閑的愉悅與心安。
“師父,快到了!”余綺提醒著葉修遠。
“綺兒,”葉修遠若有所思道,“我問你,你那時是怎么說得阿石許你出來的?”
余綺一臉堆笑,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還是說實話,道:“師父,你不是帶著藥箱出診的嗎?鎖記老板剛送來的鑰匙還在我這,我就借口給你送鑰匙,阿石還催著我跑著快點去呢,呵呵?!庇嗑_擠出兩聲笑。
“以后不要再輕易騙人,能被你騙的都是愿意相信你的人?!比~修遠清清淡淡地說道。
“哦…”余綺悶悶應了一聲,心道:“逞什么道理呀,我不去你早不知道被那女鬼給怎么的吃了?!?p> “我知道?!比~修遠道。
葉修遠這突然的一句話讓余綺嚇到,她明明什么都沒說,他知道了什么?難不成那法子會讓不僅能治好人還順帶送個窺心術?
葉修遠道:“那些伎倆以前是你依傍為生的東西。當然,”他語氣頓了頓,又緊接著道,“你以后嫁與我,要保護自己便不需要那些,換我?!?p> “嗯?!?p> 余綺害羞起來,又小聲嘀咕道:“聽著好像挺實惠的?!?p> 手在不顯眼角落里勾勾碰碰,終于牽起來,還是那樣,十指相扣。
“你也很好?!彼?。
阿石他們幾個早就在門口候著了。
“公子他們來了!”一名仆從叫道。
待馬車停下,葉修遠先撥開門簾俯身下車。
“公子,七丫頭沒跟你一起回來嗎?”阿石有些奇怪,以前坐馬車的時候余綺都是第一個跳下來的。
“一起回來的。”葉修遠對阿石正說著,見余綺已經(jīng)撥開簾準備下車,他側(cè)過身向她舉起手臂,然后余綺就半搭著他的力量穩(wěn)穩(wěn)當當落在地上。
“哎,七丫頭你腿哪里傷著啦?”阿石問道。
“托你的福,我好得很呢?!庇嗑_的笑容在太陽底下特別燦爛。
“進來再說呀,外面多熱?!卑ⅧP開心道。
一行人進屋,阿石看著走在前面的葉修遠和余綺,扯著阿鳳的衣角道:“阿鳳,你有沒有覺著公子和七丫頭有些不對呀?”
阿鳳道:“有什么不對?”
“你看看,現(xiàn)在這兩人走在一起靠的距離怎么比平日里近了這——么多,”阿石拿手比劃一陣,“剛才公子還扶七丫頭下車呢?!?p> 阿鳳偏頭仔細看一眼又笑道:“還真是,不過挺好的呀?!?p> “什么好,一點都不好?!卑⑹袷俏?。
阿鳳道:“怎么你,難道還吃小七的醋不成?”
“我…我,哎呀,怎么可能,是夫人要我照顧好公子,再說我又比公子大上幾歲,算是他哥哥,要不是一直操心公子的事情,我怎么快三十還沒娶。反正這種心情你沒辦法理解。”
阿石是一陣哼哼。
阿鳳道:“我看公子和小七早該這樣了,阿石哥真笨,小七和公子相互在意好久了?!?p> 阿石道:“但要配成對兒,七丫頭,她比公子還小九歲呢,模樣又清清瘦瘦的,不曉得能不能給公子添個大胖小子……”
“咳咳,”阿鳳臉紅道:“你可想得遠了點。”
“也是,這八字還沒一撇呢,咱還是先將醫(yī)館紅紅火火地開起來,他們自己的事,瓜蒂熟了自然落果,我瞎操心個什么勁?!卑⑹呐淖约旱哪X袋。
自回來后,葉修遠和余綺就各做各事,并無甚親呢舉動,按公子的話說起來就是合禮守矩,這讓阿石又弄不明白他倆倒底有事沒事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小七和公子待在一起時,連空氣似乎都排成四個大字:旁人勿擾。
時入盛夏,天氣變得極快,前幾天還曬得人出汗,今早就突然轉(zhuǎn)陰,到傍晚整片天都積著黑郁郁的云,像是提前入夜。
等了好久,余綺這才踩著雷聲和雨點悄悄溜向葉修遠的房間。屋里沒有點燈,她以為沒人,便躡手輕腳地開門,又躡手輕腳地關好門,她剛朝屋里走去就撞進葉修遠的懷里。
“你進來做什么?”葉修遠道。
余綺道:“我…那個打雷,響得很嚇人…”
葉修遠輕笑道:“以前也沒聽你這么說過?!?p> “也怕的,只是現(xiàn)在可以有人陪著借借膽子?!庇嗑_賴在他懷里不走了,道:“師父門沒關,又吹了燈,你是在等我?”
葉修遠道:“無意中有一次看到你怕雷的樣子,想著…今晚你可能會來?!?p> 余綺問道:“我藏得很好呀,哪一次?”
“那時候你還沒進醫(yī)館,只是蹲在門口,縮在角落里高燒不退的?!?p> “難怪,那次我一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很舒服的床上,原來是師父撿我進來的,我還以為是自己在夢里爬進醫(yī)館來著。”余綺笑道。
“嗯,不是的。”葉修遠道。
其實也差不多,余綺半夢半醒,全程都在說著胡話。
夜雨傾盆。葉修遠猶豫再三還是撐著傘打著燈籠出了門,找了許久,只見余綺一半淋在雨里,一半躺在泥里。雨很猛,嘩啦啦的能把人的手背拍得發(fā)麻。余綺只對著眼前這團暖光癡看,也不知道這是人提的燈籠。
她的頭被雨水打得往下一傾一傾,仍強撐著睜開眼,氣息微弱道:“姐姐你來看我了?綺兒逃出來了,只是還沒有本事賺飯吃,只能討,等綺兒長大些就有力氣干活,到時候給你做房子和好多好多裙子,你放心,我專挑好看的紙,帶花的,給你糊的漂漂亮亮的。”
“我不乖,也不像姐姐你溫婉好看,娘親早不要我跟人跑了,我也不知道父親他們?yōu)槭裁创蛭?,明明是我們的娘跑了,我又沒跑。你看見二哥了嗎?你別怕,兇悍些,見他一次就打一次,那壞家伙的,才解恨。”
“姐姐,你身上好暖和,只是沒有以前那么軟,你是背著我去地府嗎?那你背穩(wěn)些,別把綺兒掉在半路上,綺兒現(xiàn)在走不動?!比~修遠背著余綺腳下一滯,又重新抬步走著,他全身都已濕透,彎著腰,一手托住余綺,另一只手騰出來提著燈籠。
雨直直地打下,那只燈籠根本沒辦法隨著葉修遠的步子搖晃。燈光也漸漸小了,只勉強能在地面上映出他們流動的倒影,雨幕中,光線微弱。
“要是閻王爺審我,我都認,唯一覺得對不起的,就是那葉大夫。那么好的人,我還扯壞他心愛的香囊……他也沒讓我補償什么,本來做好事的人就不多,要是經(jīng)我一氣,氣得他以后再也不做好事了,再多餓死幾個人來著,來世我就只能做只豬,而且還不能是山林里的野豬,是那種養(yǎng)在圈子里的?!庇嗑_的頭無力地癱在葉修遠的肩上,嘴里還細細念念說著話。
“姐姐,你是不是嫌我話多了?綺兒只是不想讓自己睡著,我醒著,姐姐你就還在,要是我睡過去你就沒了,明早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就不好了,我怕疼怕痛,對自己又下不去手,年紀這么小的老死還得等很多年,怎么熬?。俊?p> 半晌,余綺又虛虛地趴在葉修遠的肩頭道:“對了,那位葉大夫,我以前跟你提過的,他之前叫葉決,我也是才記起來。你知道的,他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被女人打了都不還手的男子,真行,”葉修遠停下,猶豫地偏頭向后看了一眼,“他有錢,性子好,不打人,長得也很好,我說過,我以后就照他的模子找夫君,保準能把你的“林大香”比下去……本來就不厲害,林大哥教我的香藝,我做的比他本人還好?!?p> “沒想到隔這么久還能遇到,可巧,人家卻被我氣跑了……我一直跟在他后面向他發(fā)誓,說自己一定會……在一個月內(nèi)修好,他不信我,把我堵在門外,我?guī)状畏瓑Χ紱]進去……摔在外面的疼死了。這下,我真死在他醫(yī)館外面,敗壞了……他的名聲,他肯定是又,更恨我……”
“不會?!比~修遠輕聲應著她的話。
那聲音極輕,瞬間便隱沒在一片雨聲瀟瀟中,沒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