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赴巖蕪(二)
“阿離哥哥,阿離哥哥,你看,這朵小花在我手上待了兩個時辰呢!它還沒有黑!”我高高地舉起手中的花,極開心地沖他搖了搖。
他從頂笠垂下的深色長紗內(nèi)伸出手來,似乎想接過花來仔細(xì)瞧瞧,可我還沒將花遞給他,手中的小花花就變成了黑灰,在他手前呼啦啦地全掉在地上。
我深深地吸一口氣,緩緩?fù)鲁觥?p> “已經(jīng)進(jìn)步很多?!彼?,用手輕輕撫了撫我的頭。
我搖頭道:“沒呢沒呢,離成為一只普通的妖的目標(biāo)差太遠(yuǎn)呢?!?p> “我的本意并不是讓你做一只普通的妖,不是每只妖都有如你這般的能力,這是上天的恩允。”他道。
“根本就不是什么恩允,阿離哥哥,這倒像是我們這里大巫蠻的詛咒?!蔽业?,“不認(rèn)識你的,待在你身邊會中毒,真心和你做朋友的,待在你身邊也會中毒,就連不相干的,你路過,他們看見你就像你曾經(jīng)用毒壞了他們食物似的,哪個看我都像遇見自己天殺的冤家仇敵,膽子小的躲,膽子橫的便趕你走,我招誰惹誰了?”
“所以,因?yàn)檫@麻煩,你不想要你這天賦的異能了?”
“如果,如果我只是個普通妖怪的話,就沒有人會怕你,討厭你,就會有很多的朋友,就不會,好不容易終于有了好朋友之后只能自己一個人偷偷走掉!”我道,眼睛里熱熱的快要汪出淚來。
“許多你想成為的普通妖怪,本途修煉也好,邪心貪惡也罷,窮極一生都想得到像你一樣的力量。你只是現(xiàn)在不懂如何用它?!彼崧暤?。
“可是,我還要等多久才能會用它呢?”我喪著臉,一下下?lián)苤纳钌L紗道:“從以前開始,我就一直都是個妖妖喊打喊殺的毒物啊……”
他修長的手指將我的手牽起來,輕聲道:“在這世上,有沒來由的愛,也有莫名的恨,可你還是原來的那個你,你不會因他們的愛而增一分,也不會因這些恨而刪一毫,所以只做到三個字就便行?!彼f著,向我立起三根手指。
“哪三個字,阿離哥哥?”我抬頭問他道。
“無所謂啊?!彼溃袷切α?。
我牽著他的手不松,心里暗暗數(shù),道:“無——所——謂——啊——,不是四個字嗎?阿離哥哥說錯了!”
“真的只有三個字?!彼^頭認(rèn)真道,輕笑兩聲,帶我往前走,在一處壁立的巉巖前停下,身姿肅然。
我感覺他握我的手微微緊了緊。
“你先在這里等我,我有事,去去就回?!彼馈?p> “好的,我就在這里等!”我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他的身影沒入郁青點(diǎn)黛的葉叢中。
阿離哥哥跟我說,我善使毒,也可以凈毒,我本心是個好妖怪的。
阿離哥哥跟我說,我如果真的無處可去的話,可以跟他一起去別的地方走走看看,有他在,我的毒能收斂一二,或許還能慢慢被自己順?biāo)煨囊獾卣莆铡?p> 阿離哥哥跟我說,他有事,去去就回。
可,大騙子的...
我睜開眼,醒過來,呆呆看著上方的床紗,上面停了兩個小黑點(diǎn),像是兩只蚊子,那兩個小黑點(diǎn)靜靜地趴在那里不動......
阿離哥哥,白離,好像,真的好像——
假如,只是個假如,阿離哥哥就是白離,君憫白離,那到底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那盞黃紙燈會說只有夜妖的牢才容得下他?他會不會,真像之前所說的,大概是死了呢?
不會的,阿離哥哥那么厲害,怎么可能會死掉,他或許只是云游到別處,或像我一樣尋見像別水澤那樣的好地方隱居下來了吧。
在我所有關(guān)于他的念想里,白衣驚鴻,宛轉(zhuǎn)游龍,那么仙那么高貴的一個人,怎么會和陰暗潮濕的囚牢扯在一起呢,那盞燈要么說的是別人的故事,要么肯定就是自己記昏頭。
還有那尊無面的,刻著君憫二字的石像,鎖埋在地下的廟殿,還有那段贊詞。
那段詞:你行過水云邊,白云吹起三千卷,你行過山野陌,青蘿脈脈花半斂,恍恍如神惹東風(fēng),目暖花千樹——說的,真的就是阿離哥哥本人了,這贊詞是誰寫的呢,與其他古板板的詞當(dāng)真有很大不同呢——寫得如此好,一下子就讓我全記住。
我翻個身。
………
不過,話說回來,我怎么躺在這?我什么時候睡的,不是回來喝魚湯嗎?
剛坐起來,阿青從屋外進(jìn)來,手里端著一碗什么東西。
他見我醒來,并無什么太大反應(yīng),只把那碗味道濃郁的湯水端給我。我看著他,氣色很好嘛,皺皺眉頭接過來喝湯。噴,不烏的手藝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差了?
“這是膽破了煮的吧?”我略略嘴道。
“你是躺久了舌頭睡著還沒醒嗎?這是藥湯?!卑⑶嗟溃f完,把頭偏過去。
完了完了,那個傻白甜阿青真的一去不復(fù)還。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我捂住心口,情不自禁地做出一幅心絞痛的樣子。他冷面道:“怎么?”
“沒什么,我感覺我沒了個小的?!蔽倚耐吹?。
阿青聽得云里糊涂,“小的?”
我沒回答他,只道:“阿一不,欒廷離,你全都記起來了嗎?”
阿青眼里漸入深邃,道:“對?!彼碜?,生疏幾分,的確像個威儀堂堂的北廷皇子。
北廷,北廷,我才記起,阿離哥哥也是北廷人。
以前在別水澤里逍遙自在的也沒怎么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歲月悠悠,才一出來,各種以前的,以前到大老遠(yuǎn)的記憶碎碎段段地在腦袋里被撈出來,又被時間磨得糊糊的,一時要全記起來真是讓人頭疼。
我低眉垂下眼睫揉了揉自己的側(cè)額。
“你先把藥喝了。”阿青道,把那碗藥推到我面前,“又沒病喝什么藥?我等著吃魚呢?!蔽业?,身體向后縮。
“你了躺十幾天?!卑⑶嗟馈?p> “我怎么會躺在床上睡十幾天呢?那魚不就早沒了?”我問他道,阿青只把碗沿懟到我嘴邊,道:“快喝——”
我雙手擋住碗,想起來了,那天我叫阿青回來吃飯,然后被他氣到,不小心闖進(jìn)野草叢里,聽見一聲鳥鳴之后就再也沒有意識。
“哦——我是被你氣暈的!你看你看,我多么柔弱,氣一下就暈個十幾天,你還對我這么兇,一點(diǎn)都不懂得憐香惜玉!”我道。
“布料的俗花,喝個藥都如此推慢,快喝?!卑⑶啻叽俚?。
我蹙著眉頭喝完。藥一定是不烏煎的,總不能枉了他的勞力。我喝完把空碗遞給阿青,道:“這十幾天都是你來送藥嗎?不烏怎么不見來?”
“起先是我同他一起來的,可你有幾次抓著他的手不放,口里連聲叫著‘阿離哥哥’,我沒地站,又逢著事多,那之后就讓他負(fù)責(zé)給你送藥喂藥?!辈粸醯溃呷胛液桶⑶嗟囊暰€里。
不不不,我叫的那位“阿離哥哥”可比眼前某只“涼亭梨”好太多。
這一陣真是他在照顧我給我喂藥?我看向阿青。阿青沉默,臉上一種看我到厭的表情,是怪我躺太久煩累到他?
“不烏,我為什么會暈???”我問道。
“妖力不濟(jì),心抑難平……很多原因?!辈粸醯?,“這次你是真的累了。”
“累了累了,我太累了,”我道,倒回床上,道:“不烏,那天的魚湯我可沒有喝到,今天晚上你可好好好招待我,我的這幅殼子很脆弱的,沒好吃的可會有種厭世的消極情緒呢?!?p> “自然懂的?!辈粸醯?。
“你們先出去吧,我還想睡,到夜食點(diǎn)再叫我吧?!蔽冶尺^他們道。
晚上,不烏果然不負(fù)我望,做了一頓雖是家常卻十分豐富的飯菜,還伴了酒。他將菜一道道擺上水上亭臺的小石桌上,亭臺外月色明凈水風(fēng)微瀟,亭內(nèi)的菜肴熱氣騰騰:清蒸魚頭紅燒尾,桂花糕點(diǎn)蓮藕湯........菜色相間,犖素搭配,我只是看著,就已垂誕三尺。
第一口下肚,我馬上便開始自己橫掃千軍的架式,躺了十幾天,肚子里早已空空無物,并且,最重要的是,好久沒吃到這么好吃的飯菜了,在路上我簡直在吃草!
“你慢點(diǎn),別噎著?!辈粸醯?。
“嗯嗯,”我應(yīng)道,仍是手不住,口不停,“是我的肚子急啦,不過,你會做的菜式真的變得好多,我一直以為你只會煮條魚,悶幾片菜葉呢。”
以前不烏做飯又好又快,好是指味道不錯,至于快嘛,因?yàn)閷κ澄锾幚砗唵?,?dāng)然快了。不過,就今天桌上的排面來說,真是太棒了!
這讓我不禁思考自己這幾百年待在別水澤學(xué)了些啥,有什么進(jìn)步。
“不會真噎著了?”不烏見我停下筷子,問我道。
我咬著筷子搖搖頭,卻見到阿青用勺子舀一口湯慢慢在喝。他稍稍垂眸,雙眉輕輕斜上,臉廓線條干爽利落。雖說亭子四角上都點(diǎn)上燈,可月亮似乎偏愛他,悄悄將漏幾縷月華縫在他的衣上,讓少年矜貴的姿態(tài)多一分低調(diào)的涵蘊(yùn)。
“你會喝酒嗎?”我拿起小酒壇舉向他道。
“會。”他理我道,說完繼續(xù)喝勺中的湯。
我把小酒壇往他那邊一推,似挑釁地道:“你能證明?”
他抬眼看我,正色問道:“你能喝?”
“當(dāng)然?!蔽揖屏靠墒呛芎玫?。
我又馬上被他推來一壇子,他十分敷衍地學(xué)著我的語氣道:“你能證明?”
我打開手里這壇新酒,連喝三大杯全是一口悶,眼神挑向他道:“先干為敬?!?p> 他向我點(diǎn)頭冷然道:“怒不奉陪?!?p>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我自討沒趣,慢慢吃菜喝酒。本來一個人喝酒是很寂寞的,不烏他不沾酒不能陪我喝,那只梨又不愿意,但我仍喝個很痛快,感覺心中有個線絲亂纏的疙瘩,要借酒水沖順了才好。
喝得高興時,菜也吃得差不多,阿青不知道去了哪。我用手指沾點(diǎn)酒水拍在臉上散散臉頰的燙,道:“不烏,你不喝,酒卻釀得這么好,不合道理!”
“有時也喝?!辈粸醯馈?p> “哈,就說你藏有這樣的好酒怎么可能滴酒不沾!原來你喜歡偷偷喝,咦——或許不是為著自己一個人喝,你有伴兒!”我笑嘻嘻道。
不烏搖頭,低笑,看向亭外的水天月色。
“盤子里也有許多月亮呢!”我伸手往盤子里的黃澄澄的圓團(tuán)團(tuán)里抓。
不烏拿走我手里的團(tuán)團(tuán),道:這是甜的,你不能吃,裝個醉還真糊涂忘啦?”
我撅起嘴道:“知道,你肯定是怕我給你添亂到時候難收拾,如果…他在,就不會嫌我麻煩,他還會摘下他的頂笠給我玩……”
“誰——?”不烏把他手中的團(tuán)團(tuán)放回原來的盤子里。
我拿起一塊小月亮,用手指點(diǎn)點(diǎn)上面凸起的花紋,道:“我以前啊,遇到過一位神明,雪衣金芒,清仙俊逸,他教過我些心法,還鼓勵我學(xué)會運(yùn)毒,待在他身邊,很開心。”我的嘴角飄起來。
“之后呢?”不烏問我道。
我不急著回答他,咬下一口手中黃團(tuán)團(tuán)的月亮,粉粉的香甜便化在嘴里,吞下去,忽然一揮手,我把那塊黃澄澄的桂花糕丟進(jìn)水里。
亭外傳來一聲清脆的水響。
“后來,就分開。那時的我,丑的像塊浸了毒的抹布,哪敢高攀,人家想走便離開,你能怪他嗎?”
本來以為這一別能輕描淡寫帶過,或一忘百了的,但還是做不到。
就是因?yàn)槟菚r的自己還小,不懂,很卑微,等了幾個月還不見阿離哥哥回來,感覺自己的一腔天真爛漫全被圈進(jìn)一個謊里,又逢著有別的妖譏諷挖苦,腦子一直就跑了。他往西我就向東,后來就到了巖蕪境,可再等我折回去——從此便也沒遇見過他。
或許,他是回來找過我的呢?
“后來我也去了很多地方,像是懂過了許多道理。才明白,就算他已經(jīng)對我說過“舉手之勞,無需記掛”,我也該很認(rèn)真地跟他說一聲:謝謝?!蔽业?,對著壇子喝口酒。
不烏聽我說完也無多話。他輕輕扶起酒壇往自己的杯里倒酒,杯中平齊杯沿的酒幾乎滿溢,被他略顯清瘦的手指端起,漸入唇間。
“你喝酒了?!蔽业馈?p> “是啊,”他道,臉上又出現(xiàn)淡淡的舒暖的笑意。“你說的那位神明那么好,他一定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