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紫云成親后，緊接著又是中秋節(jié)、又是重陽節(jié)，八王夫婦少不得要出席各王府、各公侯府邸的宴請，時常不在南清宮。這倒讓紫冰得了空閑。
當(dāng)初代嫁的危急，竟也無形中促使紫冰和云龍之間的情愫迅速萌發(fā)。況且自紫冰進(jìn)了南清宮以來，八王就把她當(dāng)親妹妹一般待，多數(shù)時間是嬌慣和縱容的。
這讓紫冰有些忘乎所以，她并不以為當(dāng)初在呼延王府受到葉夫人的驅(qū)逐是因為出身低微——她長于佛家，講求眾生平等——只道是當(dāng)初葉夫人急于為云龍求親，怕她在府里說不清楚、耽誤婚事。
眼下早已時過境遷，她忘卻了曾經(jīng)的難堪，常與云龍出外游玩。旬月間，云龍帶著她把汴梁城的美景逛了大半。八王找她五次倒有兩三次都不在。
知道內(nèi)情后，八王有些不滿：“紫冰成日里四處游逛，這怎么行？得想個法子好好管教管教她?！?p> 紫云卻不以為意：“不過是出去逛逛，她與云龍是生死之交，沒事兒的?！?p> “只是生死之交？”見紫云不解，八王笑道：“你這做姐姐的當(dāng)真不知道？代嫁之時，他二人之間的情愫在場的可是都瞧出來了，不過沒有說破罷了。”
“這樣豈不是好？”紫云心中甚是快慰：“真是云龍，我很放心！”
“好是好。只是云龍的身份太容易惹人矚目。若是別有用心的人留意到，不會說他二人情意相投，只會說呼延王府與南清宮過從甚密、結(jié)黨營私。將來對誰都沒有好處。”
紫云驟然露出急切的神色：“那他們……”
“君子自然成人之美，好在他們年紀(jì)尚輕，需從長計議。再說紫冰這樣日日玩耍，豈不是荒廢了所學(xué)，即使將來嫁進(jìn)呼延王府，遇到事情也難以應(yīng)對。”
紫云本還要辯解，八王做手勢打斷她：“夫人，這件事我說了算。我一定要好好管教管教她?！?p> 過了九月半，秋意一天比一天濃郁。這一日清早，久晴的天氣竟然起了霧。早起舒展身體的八王見紫冰依然穿著薄衫練劍，就關(guān)切道：“一場秋雨一場涼了。穿這么薄，小心凍著了?！?p> 紫冰撇嘴笑笑，反唇相譏：“哪里有雨？哪里又冷了？”
“久晴大霧必天陰。你瞧著吧，這幾天就有雨?！卑送跣χ?xùn)道，“晚上多蓋一層，你那清逸齋坐西朝東，秋冬容易過寒氣?！?p> 紫冰應(yīng)著知道了，卻還是不死心：“你那書房不也是坐西朝東……”
紫云給八王披上披風(fēng)，笑道：“還是仔細(xì)些，別著涼才好。冰兒，還不穿上外衣？”紫冰吐吐舌頭，方從清靄手里接了衣服穿上。
“說起書房，走，我?guī)銈兦魄迫?。?p> 三人繞過清逸齋北側(cè)的山墻，沿著月湖邊走了幾步，便上了扎著竹籬笆的菊花小徑——取得就是采菊東籬下之意，直通八王的書房小院。八王見霧里看花終是不夠分明，順手采了一朵菊花遞給紫云賞玩。
夫婦倆不慌不忙地并肩踱著步子。紫冰撿了幾片金黃的銀杏葉子，在前面散漫地走著：“這銀杏樹夏天遮陰極好，就是秋冬遮了不少陽光。”“這是當(dāng)年父皇親手栽的?！?p> 紫冰快走兩步進(jìn)了書房小院，她四處瞧瞧，又抱著銀杏樹干問八王，“當(dāng)初把書房蓋成這樣多費(fèi)事兒啊?！?p> “你哪里知道這書房的深意！”
八王的書房不是通常的坐北朝南，而是正門朝東，南北西三向呈倒“凹”形相連，像個環(huán)抱一樣的房子。這樣的構(gòu)造撇開了前院的莊重格局、后湖的旖旎風(fēng)光，隔出一個獨立的青磚灰瓦的小院，愈見靜謐。
這院落及房中的一切看似普通，卻處處蘊(yùn)含著太祖皇帝的深意。三個方向相連，代表著儒釋道三教融合。這是讓在此讀書的八王要本著慈悲的般若之心，博采來自儒家的德治仁政，懷抱起道家的南華秋水，同時張開臂膀海納治國輔政的法家弼士。
房門朝東，除了應(yīng)了紫氣東來的意味之外，還要提醒讀書人，在東方第一縷陽光迸出地平線的時候，就是男兒晨起讀書時了。
八王先腳進(jìn)了房門，緊跟其后的紫云略略遲疑了一下，紫冰也立在門外不再挪步。
這是南清宮中不成文的規(guī)定：八王的書房是不能隨便進(jìn)的。即使打掃也都是總管齊平親自帶著不識字的小仆役收拾；褀瑞祾瑞等護(hù)衛(wèi)時也只能守在門口。這樣既安靜又保密。
八王見狀，笑道：“進(jìn)來吧。”
踏進(jìn)正廳，一口水井躍然出現(xiàn)在面前。紫云姐妹甚是好奇：“這是？”
這正是書房的獨特之處。廳中水井中的水與數(shù)尺之外的月湖相連，這樣可以利用湖水的溫度來調(diào)節(jié)室內(nèi)氣溫；萬一房中失火，井水又可以及時挽救滿屋的典籍；更重要的是，讓在此讀書的八王不要坐井觀天，在低頭讀書的同時，還要抬頭透過天窗看看天外有天。
八王講完，站在東窗前瞇著眼仰望著燦若華蓋的銀杏嘆道：“時光荏苒，二十多年了，這樹都長大了。不過父親的關(guān)愛一直都在！”
紫云沒有說話，只是挽著八王相互偎依著站著；紫冰拿著一片銀杏葉子沖著窗外的陽光，霧漸漸彌散開來，日光現(xiàn)出微微泛黃的光暈，讓人恍惚中仿佛見到了那個黃袍加身的男子，正慈眉善目的微笑。
紫冰瞇縫著眼瞧了一會兒，方覺得奇怪：八王今日為何要帶她們來書房，還講這些隱秘已久的涵義。她試探性地望向八王，見八王意味深長與紫云相視點點頭。沒等她發(fā)問，八王便領(lǐng)著她們拐向靠南的部分，這里整齊地放置著一排排的書架。書架上按照類別碼著一部部書籍，還有一些是絹帛、竹簡。
“來。看看你都看過哪些書？”八王招呼紫冰道。
“《孫子兵法》、《春秋三傳》、《國語》、《史記》……我都看過?！?p> “哦，你看過的書不過這里的十之二三。差得遠(yuǎn)呢?！卑送跚謇涞恼Z氣猶如井中的涼水驟然沖散了紫冰的得意和炫耀?！敖袢掌?，你每日巳時（09 時至11時）和申時（15時至17時）就到這兒來，站著看書?！?p> “姐夫，我……”這是紫冰猝不及防的，她今天本已經(jīng)和云龍約好，要去見識一下汴梁最大的酒樓白礬樓。
“沒有商量的余地。就這樣！”八王不理睬她的撒嬌求情，“紫冰，你要好好讀，我定時檢查。若你偷懶，是要罰的！”
“姐姐？”
“叫你姐姐也沒用，這件事我說了算。”
“王爺也太獨斷了！”紫冰賭氣便不再叫他姐夫，直接以王爺呼之。誰知八王并不介意，借機(jī)擺出王爺?shù)目顑簛恚骸敖袢掌?，沒有本王點頭，你不準(zhǔn)私自出門。站在這里讀書?！?p> “讀書也就罷了？怎么還罰站呢？”紫云柔聲勸道。
“夫人，你不要管。必須站著看書?！卑送鯂?yán)令道。
原來八王自幼年讀書起，太祖皇帝就要求他必須面北站在書架前背誦典籍。因為當(dāng)初在太祖心里，八王遲早是要為王，甚至當(dāng)皇帝的人。所以只有在背陽的地方沉靜心智，閱遍經(jīng)典、通透古今，才能面南而王。八王也是到了弱冠之年封王之后，才有資格在北面的書桌前坐著看書。正因為如此，八王要把紫冰年少的浮躁和輕狂好好磨一磨。
紫冰心里惦記著白礬樓之行，老大不樂意地撅著嘴站著不動。
“今日就從《太平御覽》開始?；噬险f這部書可是開卷有益。”
紫冰嘟囔道：“我怎么說好好的讓我們進(jìn)這書房重地，原來是請君入甕?！?p> “你明白就好！好好看。走吧，夫人。”
起初的幾天，紫冰甚是浮躁，別說是看的進(jìn)書，就連站個把時辰都是左扭右晃、不成體統(tǒng)。八王睜只眼閉只眼并不理會。倒是看的紫云甚是心焦，總想找個機(jī)會跟八王說說情?？擅棵吭拕偺崞?，就被八王打斷。
好容易得了個機(jī)會，夫婦倆弈棋，紫云的棋藝并不是八王的對手。八王一連贏了幾局，也是無趣。
紫云趁機(jī)說：“要不我讓紫冰來陪王爺下？”
正整理棋盤的八王登時停了手抬眼瞧著她：“看來我在你們眼里真是個王爺！”
紫云沒想到，八王原來是介意的，忙笑道：“叫不叫王爺，還不都是你嗎？”
八王放下棋子，正言道：“是嗎？我倒是只想你們覺得我是家人，不是王爺?！?p> 紫云抓住八王的手安撫道：“當(dāng)初決心嫁給你的時候，我就跟紫冰說過：我認(rèn)得是你這個人，不管你是不是王爺。紫冰難道不是把你當(dāng)家人，才跟你使性子的？她有句話說的對，家是在心里的。叫什么都不重要！”
八王有所安慰：“那你還叫？”
“在外叫你夫君，總顯得兒女情長。王府宴席上都被取笑幾回了。叫王爺莊重大方些?！卑送醣具€要說什么，紫云拍拍他的手背道：“紫冰這幾天怕是憋壞了。我叫了她來，讓你過過棋癮，也讓她松散松散?！?p> 只是紫冰并不領(lǐng)情，推推拖拖地不肯進(jìn)屋：“我又不愛下棋，找我來干嘛？”
紫云知道她不肯見八王，硬是推著拉著到了跟前。
“坐下吧？你姐姐說你棋藝甚高，讓我也領(lǐng)教領(lǐng)教?！?p> 紫冰不情愿地坐下：“我不愛下棋。”
紫云一旁朝她使眼色：“冰兒，下個棋怎么那么多話？”
八王只道她故意賭氣，也不抬眼只顧著把棋盤上剩余的黑白棋子歸于各處，順口問道：“怎么就不愛下棋了？”
“這棋盤對弈好比人生在世。這世間之事又豈止是簡單的是非黑白說的清楚的？”
八王沒想到她出語驚人，反問道：“人若如這棋子，清清白白的豈不好？”
“自然是好。只是有誰真能做得到一塵不染呢？”
紫冰幫他把盤上的棋子清理完，道：“要不下象棋吧，殺伐決斷一目了然?！?p> 八王笑笑，言道：“換棋。”
上次在大相國寺他們雖同處半局棋，或許是因為彼此配合并不默契，也未見所長。真到了兩人對弈，紫冰的棋力和算功才顯露出來。遇到重要的節(jié)點或部署，她都會閉目凝思須臾，設(shè)想不同的步驟會導(dǎo)致怎樣的結(jié)果，最后決選出一個自認(rèn)為最佳的路線。
一局下來，八王輸?shù)拿黠@：“原來你的棋下的這樣好。再來一局?！?p> “我累了，不想下了?！?p> 八王笑道：“其實你的棋藝已在我之上，不必這樣步步計算。不過是游戲，輕松些好。”
紫冰抿了抿嘴唇，低頭淡淡道：“我從小學(xué)棋就這樣。當(dāng)真沒覺得有趣。”
“像你下得這么好，又不愿與人切磋的也是少有?！?p> “不管是棋手還是棋子，只要在棋盤上都少不了被擺弄?！?p> 八王默許道：“行了。今天就到這兒吧。明天陪我和你姐姐去個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