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夏孤舟來說,江城子一直是一個神秘的存在。
兩人是大學舍友,但整個大學四年,兩人交流極少,江城子沉浸在書的世界里,而夏孤舟則沉迷于電腦、手機等電子產(chǎn)品。更多的時候,兩人就好像兩條平行線,盡管挨得很近,卻沒有交集。如果說他們兩人有什么共同的愛好,那可能就是女人了,不同的是,江城子愛的書中的女人,而夏孤舟除了愛網(wǎng)絡世界虛擬的女人,也愛現(xiàn)實生活中的女人,但讓夏孤舟覺得郁悶的就是,經(jīng)過大學四年的努力,他居然沒能談成一次戀愛,哪怕是一個女的假裝答應他一次,都沒有,這讓他很受傷。
每次經(jīng)過一些豪車的時候,夏孤舟總會停下腳步來,一般人首先會欣賞車標和車子的外形,但夏孤舟會停留在車窗前,透過明亮的玻璃,夏孤舟看的是他自己,他左看右看,都覺得自己長得還蠻帥的嘛,一米七六的身高,五官端正、輪廓分明,再配上一副圓框眼鏡,那氣質不知道要秒殺多少當紅明星,唯一的缺點可能就是家里沒錢,可是家里沒錢也能算缺點嗎?
可就是這么一副好皮囊,居然沒有人愛,不,準確地說,是沒有女生向他表露愛意。在這方面,他有點嫉妒江城子了。江城子雖然相貌平平,同樣是家里沒錢,但據(jù)他了解,很多女生向他寫過情書,沒錯,情書,還是手寫版的,多么稀罕的物品!但江城子看都不看,直接扔垃圾桶去了。
那些情書,夏孤舟都看過——在江城子的默許下到垃圾桶撿起來看的,說句老實話,寫得一般般,不看也罷。那些寫信的女生,夏孤舟大部分都認識,因為不是自己喜歡范圍內(nèi)的女生,夏孤舟倒沒覺得什么,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歐陽曉荷寫來的情書,他坐不住了。
歐陽曉荷可是咱們中文系的系花啊,她怎么也喜歡江城子這個書呆子!夏孤舟醋意頓發(fā),他拿起筆,當即給歐陽曉荷寫了一封“回信”,狠狠地拒絕了她,信的內(nèi)容如下:
“歐陽曉荷同學:我已有心上人,請勿再擾?。ń亲樱?p> 三言兩語,直截了當,夏孤舟的心里很是得意。
沒想到第二天,江城子又收到歐陽曉荷的來信了,同樣的言簡意賅:
“江城子同學:于你,我愿意等。(歐陽曉荷)”
夏孤舟感覺到有千根針扎在自己的心上,他回過頭來看看江城子,這個書呆子和大部分時候一樣,開著臺燈,端著一部《紅樓夢》,臉上洋溢著幸福,仿佛不食人間煙火。
“曉荷又給你寫來情書了,你真的不看看嗎?”夏孤舟揚了揚手中的信說。
江城子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是歐陽曉荷哦,不是白曉荷哈……氣質一點也不輸林黛玉吧?”
“那又怎么樣?”江城子終于說話了,這是這個月以來夏孤舟第一次聽到他的舍友發(fā)出了人類的聲音。
“你不是喜歡林黛玉這種類型的女生嗎?”夏孤舟問。
“誰說的?我喜歡的是秦可卿……”江城子把書合上,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夏孤舟發(fā)現(xiàn),江城子手中的這個版本的《紅樓夢》似乎有點不同,線裝版,簡樸的封面,看不出是哪個出版社,更奇怪的是,紙張又黃又皺,不像是這個時代的產(chǎn)物。專業(yè)的敏感性讓他很快轉移了話題:“你這是哪里來的版本?”
“我不告訴你。”江城子把書往抽屜一放,鎖上了。
“你不告訴我,我就……我就不幫你看情書了。”夏孤舟簡直有點氣急敗壞了。
“我可沒強迫你看?!苯亲游⑽⒁恍φf。
“我……”夏孤舟無話可說了,只得悻悻地離開了。
他走出了宿舍,毫無目的地走著。
一場大雨過后,空氣顯得格外的清新,天空仿佛被洗過似的,一群大雁排成一個“人”字在往南飛去。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甭飞弦晃粡娘?zhí)么蝻埢貋淼哪猩摽诒闶莾删湓姟?p> “扯淡!這是大雁,不是鶴?!彼砼缘牧硗庖幻猩ⅠR打斷了他,引得兩旁的女生都咯咯地笑了起來。
夏孤舟也覺得好笑,但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還是想不明白歐陽曉荷為什么會喜歡江城子。
不知不覺,夏孤舟來到了中心湖邊,只見湖水清澈見底,湖面平靜如鏡,透過湖水的倒影,夏孤舟再一次端詳了自己,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他都覺得自己挺帥的。
“為什么沒有人給我寫情書?”這是這段時間以來夏孤舟思考得最多的一個問題。
天色漸晚,湖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都是一對對的,夏孤舟覺得自己一個人走在這里渾身不自在的,他加快了腳步,準備離開這里。
就在這時,迎面走來一位女子,盡管夜色蒼茫,但夏孤舟還是一眼認出了她——歐陽曉荷。歐陽曉荷居然在夜跑!天哪,這和她的氣質多么不般配!她應該去跳舞,而且跳的是中國古典舞。我沒看錯吧?還真的是歐陽曉荷,歐陽曉荷!此刻,她正扎著馬尾、戴著耳機,穿著短褲跑鞋在綠道上小跑著。
夏孤舟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他“調轉船頭”,假裝慢跑,好讓歐陽曉荷追上自己。
果然沒多久,歐陽曉荷就追了上來,輕而易舉地越過了夏孤舟——她并沒有看到夏孤舟。但是在她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透過微弱的燈光,夏孤舟卻清楚地看到了,汗水正微微地從歐陽曉荷的發(fā)際滲出,落到她那白皙的脖子上,她后背的衣服也濕了一片,正好印出了一個文胸的形狀。
夏孤舟加快了腳步,趕上了歐陽曉荷。
“曉荷,真巧啊……”夏孤舟向歐陽曉荷打了個招呼。
歐陽曉荷也發(fā)現(xiàn)了夏孤舟,她摘下了一邊耳機,微微一笑說:“哦,你也在跑步啊——”
“是啊……跑步……”夏孤舟邊跑邊說,他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有點氣喘了,這氣喘,顯然不是因為見著了心中的女神那種緊張的氣喘,而是太久沒運動后突然跑起來的那種上氣不接下氣的氣喘。
沉默了片刻,夏孤舟正在想找話題進行下一步聊天,卻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跟不上歐陽曉荷的步伐了,他加快了腳步,卻明顯感覺到胸口一股悶氣——他有點想吐了。不行,要停下來了。夏孤舟放緩了腳步,目送自己的女神一步步地遠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沒有回頭。
夏孤舟站在原地喘大氣,他渾身冒汗——虛汗。
“夏孤舟,你沒事吧?”背后傳來另一位女子的聲音。
夏孤舟回頭一看,是同班的白曉荷,旁邊和她牽著手一起走著的是隔壁班的馬行處。
“我……沒事,只是太久沒運動了……呼……呼……突然跑一跑……呼呼……心臟有點受不了……”。
“我早就勸過你了,少打機子多打球,你看,感覺身體被掏空了吧?”馬行處用嘲諷的語氣對他說。
馬行處是中文系籃球隊的絕對主力,在夏孤舟讀大學那會,馬行處曾經(jīng)有一個綽號叫“小庫里”,球技了得自然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尤其是三分球,簡直是變態(tài),但身材矮小也是很重要的原因——馬行處的身高在整個中文系36個男生里面應該是最矮的。
夏孤舟也打籃球,但談不上喜歡,偶爾打打,他真正喜歡的運動的足球,但他確實是有差不多一年沒踢過足球了。
馬行處說話向來都帶著嘲諷的語氣,可能是因為看錢鐘書的書多了,總以為自己是錢鐘書,居然還厚顏無恥地把自己的網(wǎng)名取為“馬鐘書”。其實,他一點都不“鐘書”,他只是“鐘”錢鐘書的書,江城子才是真正的“鐘書”之人,他不但喜歡看古代典籍,現(xiàn)代的也喜歡,不但中國的,外國的他也喜歡看,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無一不歡、無書不好。
夏孤舟向來不喜歡馬行處,但他今天說的話卻真真切切戳痛了夏孤舟的心。確實要運動一下了,不然,我是追不到歐陽曉荷的。夏孤舟找到了運動的動力。
后來的故事,我們就不多說了,夏孤舟重出江湖,并且很快就憑借高超的球技和天生的領導能力成為足球隊的隊長,只是,他踢了那么多場比賽,歐陽曉荷一次也沒有來現(xiàn)場看過,包括那場足以載入學校史冊的“校慶杯”決賽。
到大學畢業(yè)的時候,他很自信自己能在跑步上跟上歐陽曉荷的步伐了,但自從那晚匆匆一遇后,很多次,夏孤舟在中心湖綠道夜跑,再也沒碰到過她,白曉荷倒是經(jīng)常見到:都是和一個男的在一起,有時候是手拉著手,有時候是在草坪上相擁而吻,有時候還悄悄跑進樹林里……而且,讓夏孤舟感到意外的是,和白曉荷一起的男生,不是每次都是馬行處,這讓夏孤舟對馬行處多多少少有點憐憫了。
可憐之人必有可愛之處,夏孤舟對馬行處的偏見也慢慢消失了,到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兩人居然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大學畢業(yè)后,夏孤舟和江城子依然還是單身,馬行處也恢復了單身,他們?nèi)硕剂粼诖髮W所在的城市工作,夏孤舟成為了一名報社的記者,江城子去一所高中做了語文老師,而馬行處,則選擇自主創(chuàng)業(yè)——他在這座城市一隅租了一間破廠房,幾經(jīng)改造,把它變成了頗具文藝特色的客棧,還取了個頗有意思的名字——鐘書客棧。
關鍵是,他老爸有錢。
老爸有錢就是好,至少可以少奮斗幾年,這是夏孤舟第一次入住馬行處經(jīng)營的客棧的時候發(fā)出的感慨。
那是一個云淡風輕的夏天,適逢大學畢業(yè)一周年,中文系的男生們選擇了在馬行處的客棧進行聚會,雖然邀請了幾個女生前來,但那幾個女生似乎約好似的,一個都不來。
歐陽曉荷畢業(yè)之后就不知去向,仿佛人間蒸發(fā)似的;而白曉荷則去了美國,聽說嫁給了一個美國人。受邀請的還有黃鶯兒、奚雙雙和謝冬娛,她們幾個都是大學時向江城子寫過情書的人,盡管她們工作第地點離鐘書客棧所在的城市不遠,但無一前來。
有些女人,一旦示愛被人拒絕過后,仿佛不小心被人看到了自己的裸體,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了。
聚會那晚,中文系36個男生來了26個,包括江城子。大家紛紛對馬行處的客棧豎起了大拇指,但聊著聊著,大家的話題很快就轉到了江城子的身上。
“江城子,我們聽說,你工作沒多久就被學校辭退了。”隔壁班的賀沖天首先發(fā)難,他也是這座城市的高中語文老師,所以在這方面他可能知道得更多些。
“沒有的事……”江城子漲紅了臉,使人想起了魯迅小說里的孔乙己,“我自己辭職的?!?p> “我聽我女朋友說,你和班上的學生搞師生戀……”賀沖天剛說話,席上一片嘩然。
聊了一晚上,總算找到點刺激的話題了,大家紛紛豎起了耳朵,并且把目光集中到了江城子身上,希望能從他口中得到一個肯定的答復。
“胡說!”江城子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也不作太多的解釋,扭頭就走,不管夏孤舟和馬行處怎么勸,他還是決意離開。
就這樣,這場同學聚會就被賀沖天搞得不歡而散了。
臨別,夏孤舟問賀沖天:“你女朋友是誰???怎么知道那么多?”
“我女朋友和江城子一個辦公室,和他教同一個班。這個學期開學沒多久,她就發(fā)現(xiàn)班上有女生向江城子寫情書,那個女生還經(jīng)常跑來辦公室問他問題……”賀沖天悄悄地說。
這一下,夏孤舟就更郁悶了,為什么這種事情總是發(fā)生在江城子身上?為什么自己沒有女人緣?為什么?
直到多年以后,夏孤舟才總算想明白這個問題。
那是一個晴空萬里的秋天,離那次不愉快的聚會已經(jīng)過去了五年有多,在過去的五年里,江城子一直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但是當夏孤舟再一次見到江城子的時候,他驚呆了。
說真的,作為一名報社記者,工作這幾年以來,他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了,但當他再一次見到江城子時,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江城子仿佛換了一個人!
那是在午后陽光咖啡屋里——這是夏孤舟眼中最有品味的一間咖啡屋,他遇到了江城子。
這是一間非常特別的咖啡屋,處于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地方。
這間咖啡屋最多的東西不是咖啡,而是書。你只需要點一杯咖啡,就可以在這里待一個下午,沒錯,是一個下午,但你最多也只能待一個下午,因為這間咖啡屋中午12點才開門,下午5點準時關門,“午后陽光”這名字取得也真夠絕的了。有意思的是,據(jù)說,如果在咖啡屋里現(xiàn)場寫一首現(xiàn)代詩發(fā)到屋主的平臺上,要是能在一分鐘內(nèi)獲得66個贊,就可以免費獲贈一杯咖啡——這間屋里除了咖啡就是書,沒有其它食物和飲料了。
夏孤舟喜歡來這里是因為它離自己工作的單位很近,中午正好可以來這里休息一下,而且這里環(huán)境不錯,很適合靜思和寫稿。而對于那杯免費的咖啡,他才不感興趣,都什么年代了,還寫詩!夏孤舟沒這份閑情寫詩!
或許是工作使然,一直以來,他的生活狀態(tài)就像上緊了發(fā)條的鬧鐘——一種老式的鬧鐘,繃得緊緊的,感覺一刻也停不下來。只有在這里,讓他收獲片刻的放松,哪怕是帶著寫稿的任務前來,他也覺得比在辦公室要放松得多,靈感之光時不時閃耀一下,讓他寫出了不少斬獲新聞大獎的稿子。盡管如此,他還是沒有這份閑情去寫詩,他覺得只有吃飽了飯沒事干的人才會寫詩,尤其是現(xiàn)代詩。
但這一次,他必須要和詩打交道了,因為社里的陳主任交給他一個任務,讓他采訪一下午后陽光的老板——這真是個尷尬的任務,從這間咖啡屋開張以來,兩年多的時間里,他幾乎每天都會光顧這里,但從來沒見過這間屋的老板。他知道這間屋的老板一直都在咖啡屋里面,但在過去的兩年里,他還真的從來沒見過他一面。
荒唐!真荒唐!夏孤舟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了。
其實這也不怪夏孤舟,午后陽光咖啡屋的設計確實有點獨特,每一個座位都是的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有一定的私隱性,客人只要在座位上自主下單,就會有服務員給你送來咖啡。在里面,夏孤舟一般只做三件事:喝咖啡、休息和寫稿,至于其它的事,他一概不聞不問。
陳主任告訴夏孤舟,午后陽光的老板叫林江仙,他創(chuàng)立的“五不理詩”(全稱叫“五行不講理現(xiàn)代詩”)現(xiàn)在可是風靡全球啊。
“原來這個詩派是他創(chuàng)立的?”夏孤舟感到難以置信,自己幾乎天天去那里,居然不知道這個詩派源于這里。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對于夏孤舟來說,一直以來對現(xiàn)代詩的偏見就像是那片遮住了泰山的葉子,讓他對這個詩派視而不見。
“有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夏孤舟問。
“沒有,你得親自找他?!标愔魅握f,“可能你還得準備寫一首詩?!?p> 這一次,夏孤舟決定去會一會這位“網(wǎng)紅”。在出發(fā)之前,他特意上網(wǎng)搜索了一下這個詩派的相關資料,夏孤舟很快找到了發(fā)布這些詩歌的平臺,正是“午后陽光詩社”互動平臺。夏孤舟發(fā)現(xiàn),這些詩還真的挺“不講理”的,比如這首《雨后》:
一場大雨落下來,
我的鞋子弄濕了,
弄濕了,
沒關系,
因為褲子也濕了。
簡直是蠻不講理,這是什么邏輯嘛!這也能成為一首詩?夏孤舟又生氣又覺得可笑。
還有這首《西瓜》:
小西瓜,
小西瓜,
你快快長大,
長大以后呢,
我就要吃掉你啦!
夏孤舟覺得自己的“三觀”都要被顛覆了,后面的評論居然還一片的叫好:
“韻律正好,讀起來朗朗上口?!?p> “頂針的手法運用得恰到好處。”
“強加因果的效果就是好?!?p> “要的就是不講理”
……
夏孤舟發(fā)現(xiàn),在那么多的評論里,署名為“臨江仙”的一條評論獲得的點贊最多:
“詩歌就是不講理的藝術?!?p> 夏孤舟隱隱約約感到,這個咖啡屋的老板不簡單,他決定親自登門拜訪拜訪他。
就是這一次登門拜訪,他遇到了江城子。
瀧州居士
2021年6月18日后記:第一次進行全文修改,慢慢打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