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剩一周就要離職了，終究到了要和父母交涉的時候。一想到這，白霜從頭到腳都是煩躁，這兩個可怕的人。
白霜不知道要怎么開口。從小到大，她被灌輸的所有認知都是要做一個優(yōu)秀的孩子，讓父母為她驕傲。想都不用想，父母肯定是反對她辭職的，在他們眼里，一切有違常規(guī)的行為，都是危險的。他們只需稍加威嚴地說上幾句，她就能慫到哭，那還怎么談？
傍晚，她騎車穿過燈紅酒綠的夜廣州，來到二沙島。這里是白霜心情不好時，最喜歡來散心的地方。島上都是帶庭院的獨棟別墅，廣州首屈一指的富人區(qū)。她和木瓜經常來這里騎行，離公司近，人少，車少。
珠江兩岸燈火闌珊，廣州大橋橫跨江上，再遠處便是五彩斑斕的廣州塔，時不時有幾艘珠江夜游的船飄過，總之處處是頂配的景致。白霜曾經手繪過幾張廣州明信片，其中便有二沙島江邊的風景。
夜晚散步的人們，大多集中在晴波路一帶精華之地，而島的西南角則很安靜，白霜最喜歡待在這個角落，無人打擾。
她努力想好了一套說辭，打定主意，堅決不為他們所恐嚇。
她撥通了電話，又是媽媽接的。她最怕她老媽了，很難講通的一個“無知婦女”。
“媽，我小霜?！?p> “哦，我就知道，這個時候打過來的，不是白陽就是你，果果不然就是你，哈哈！”
媽媽爽朗的笑聲，讓白霜一下子不忍心開口。
“家里都還好嗎？生意怎樣？”
“都還好。”然后媽媽又開始萬年不變地問她下班沒，吃飯沒，吃什么，家里今天下雨，他們今天吃酸菜魚，爸爸又惹她生氣，姐姐跟男朋友還沒有定結婚日子……
白霜聽著這些家長里短，心里卻想著要在什么時候切換話題。
差不多了，她頓了頓，說：“媽，我有事跟你們說。”
媽媽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語氣立即冷下來，問：“啊，什么事？”
“我之前和你們說過的，我辭職了。”白霜做好了準備，等著那邊罵過來。
白霜媽媽一聽，立刻就惱火了，從凳子上跳起來：“你這孩子，怎么就是這么不聽話呢？怎么老想著辭職呢？”中年老媽的脾氣，說爆就能爆，真嚇人！
“我早就跟你們說過的，我不開心！我不想要一天到晚地呆在樓里面，一大早進去，大晚上的出來，睡一覺，第二天又這樣循環(huán)，這樣的生活一點意思都沒有！”
“不這樣那要怎樣，別人不都是這樣嗎？”
“為什么別人這樣我就要這樣呢，我又不是別人，我有我的想法！”白霜氣急敗壞。
“那你想怎樣！”
“我要去旅行，一邊旅行一邊畫畫?！?p> 她媽媽瞬間氣炸了，嗓門拉到老高，好像用吼的方式才能吼醒這個女兒：“我看你簡直是瘋了！平時到處跑，我就不管你了，你還要辭職了到處跑，你是腦子進水啦！吃什么！喝什么！跟個流浪者一樣，哪里好了？！”
此時此刻，什么夢想、開心、自由，在白霜媽媽這里都是狗屁話！她活了大半輩子，什么都是為了兩個女兒，什么苦都為她們吃過。二十多年來，連WH市都沒跨出去過，一心勤勤懇懇經營她的超市，好不容易拉扯大孩子，供她們上學讀書，指望她們出人頭地，再嫁個好人家，這樣人生就圓滿了。
誰料到，這個小女兒，原本好好的，怎么越長大越不像話了……她完全不能理解這是怎么了。
白霜爸爸聽到樓下這么大動靜，感覺到今日有些反常，下樓來，靜靜坐在桌旁聽。
白霜一聽到“腦子進水”就氣不打一處來，這是她第二次聽到這個詞從媽媽嘴里蹦出來。
去他媽的乖女兒，憋了那么多年，今天索性就來個了結！
“你不懂就不要說我腦子進水！我高中的時候，你就罵我腦子進水！真正進水的是你，你無知，你老頑固！反正在你眼里，辭職就是錯，沒有錢就是錯，你有沒有一丁點考慮過我的感受！從來沒有！”
白霜嘴上放著狠話，心里卻已經很傷，眼淚忍不住就流下來了。
媽媽感覺到女兒哭了，一時不知道要怎么說，又氣又急，手足無措。
白霜搶在她前面接著說：“你不知道，這些年我很不開心，很不開心！我畢業(yè)前一直在讀書，一直在讀書，跟個傻子一樣，沒有任何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明明知道我最喜歡畫畫，還非要強制干涉。以前的事我就不多說了。我現(xiàn)在是成年人，你已經無權干涉我了，我的事由我做主，我只是告訴你一聲而已，你不需要發(fā)表意見了?！?p> “小霜啊，我不是想要干涉你，我也是為你好?。 ?p> “好個屁啊，我不需要！”
“你聽媽說，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沒有工作哪來得錢，沒有錢你能去哪里？你到處跑是沒什么好處的，工作是累，但是有什么工作是不累的呢？你換一份工作也還是這樣，不如老老實實工作，等你有錢了，再想干什么，我都不攔你。”
白霜鼻子一哼，都什么年代了，還有這么好笑的說辭。“有錢？搞笑吧你！以你女兒我現(xiàn)在的工作，做到死都不可能有錢，你就別指望了。你不是有錢嗎？你有比別人過的好嗎？”
聽到這，白霜媽媽又開始嘆氣：“唉！辛辛苦苦培養(yǎng)你讀書，到頭來要去做流浪者，你讓我以后怎么跟別人說？不笑死你才怪！你就不能跟別人家的孩子一樣好好地過日子嗎？你看李叔的女兒，以前跟你同一屆考大學，還是個二本，她現(xiàn)在每個月工資上萬，又談了個男朋友，聽說馬上就要結婚了。李叔每次來店里，都會問你怎么樣了，拽的喲，我都只好說你還不錯，揀好的說，外人哪知道你原來是這樣哦！你就不能——”
白霜聽不下去，一把摘下手機，狠勁戳了好幾下掛斷。
“別人家的女兒，去他媽別人家的女兒！”她自言自語道：“我讓你再說別人家的女兒！”
整個世界終于靜下來了！
此刻，白霜心中既生氣又委屈，坐在車后座上，望著珠江晃蕩的水面，想著想著又流出眼淚來。這些年她遷就、配合，塑造一副乖巧女兒的標準形象，卻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被自己一下子撕破了——撕了也好，沒什么好可惜的，她受夠了。
但她還是為媽媽的反應感到寒心。
“算了，承認吧，她真的只是愛一個優(yōu)秀的女兒，而不是你。這個角色就交給姐姐吧！”白霜心里這樣想著，越發(fā)篤定了意志。
在這情緒的深層，是一種不破不立的痛快。這兩代人之間的鴻溝，已經到了無法用語言和道理來化解的地步，注定了會有一場戰(zhàn)役。也許父母與子女，本就是兩個平行世界的人。
白霜給木瓜發(fā)信息說：“我剛剛跟我爸媽攤牌了，這次堅決不向‘惡勢力’低頭！”
每當她有無處訴說的心事，就會找木瓜來當這個“樹洞”，這哥們是比誰都可靠的傾聽者，雖然嘴皮子賤，愛開玩笑，卻不會真的取笑她。
“恭喜你，離自由更近一步！”
“我覺得我媽就是上古時代的人，她什么都不懂，就活在她的一畝三分地里，還想要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無知真可怕！”
木瓜干脆發(fā)了語音過來：“算了啦，大人們是要用哄的，你就是太執(zhí)著了，非要講道理，你不知道有時候道理是不管用的嗎？”
“我哪有您這么高情商啊，再說了，我這是在重塑形象，必須得徹底推翻過去，才能迎接未來，你等著看吧，我以后活動起來就方便多了！”
“嘖嘖嘖，你這叫有恃無恐，你多幸福啊，有爸媽無條件寵著你，我打賭你和他們之間，最后還是你贏，你就是他們的軟肋。哪像我，我爸媽是我的軟肋……”
正說著，白霜手機蹦出來電提示，家里的，她愣了一下，一把摁掉了。
“我媽又要來給我洗腦了，剛被我掛了，肯定還會再打來，我不跟你說了，我要繼續(xù)戰(zhàn)斗了！”
另一邊，白霜媽媽一聽是拒接，望著那話筒，深深地嘆了口氣，再望向白霜爸爸，只蹦出兩個字：“不接！”在此之前，她已經跟白霜爸爸嘮嘮叨叨訴了半天苦。
白霜爸爸并不說話，仍舊安靜地坐著——其實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并非不擔心女兒，反而做父親的，最是疼女兒了。只是他粗粗回想了一下這些年，他們對兩個女兒，都不算真的懂。大女兒從來不讓他們操心，事事為表率，這讓他們也自然而然覺得小女兒也會是這般。
算起來，小女兒初中起就開始離家了，一眨眼竟然這么多年。每次再見面，都覺得她一下子又變了一些。工作的這一兩年，回家的時間加起來，恐怕連一個月都沒有。她到底經歷了什么，變了多少，他們做父母的，其實一無所知。
不知怎么的，他想起她小時候學騎單車。他扶著后座，小心翼翼地護著，練了半天，扶著的時候一點一點騎得很好，一放手就不會騎了，總是一遍一遍的歇腳。
她氣喘吁吁，有些不耐煩，回頭沖他說：“爸，你別扶了，我要騎快一點，騎快點就動起來了。”她一邊說，一邊擺手叫他走開一點，嘴里還嘟囔著“我還不信了！”
然后，她把踏板抬高，一腳放上去，看著前方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像賭氣一樣，使勁踩了下去——那速度飛快，而且是越來越快。他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一圈、兩圈、三圈……一開始有些晃蕩，卻越來越穩(wěn)，越來越穩(wěn)，竟一下騎出去三四百米，直到轉彎時才終于摔倒在地。起身時，她拍拍屁股，還在那得意洋洋地笑著，沖他喊：“爸，我說吧，我會騎了！”
她竟然就這樣，在他放手之后學會了騎車。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腦海里總是會記得那個畫面，那個倔強的丫頭，摔倒了還回頭沖著他笑，臉上多么有成就感啊！
還是白霜媽媽耐不住，一呼一吸都帶著沉重的愁氣：“真是把這孩子養(yǎng)壞了！養(yǎng)壞了！”
“由她去吧，都長大了。”白霜爸爸沉默了半天，終于說了這一句話。
白霜媽媽兩眼一瞪，一股氣憋了好久，本就沒處發(fā)，索性沖著丈夫發(fā)起脾氣來：“你這說的什么話！什么叫由她去？我看你這女兒的性格都是隨你，腦袋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平時悶聲悶氣，一下子就整這么大一出。就她這樣，還要出去流浪，她不知道這社會有多亂，新聞里天天報道那些，不嚇人啊……”
白霜爸爸聽著也煩，打斷她：“哎呀，好啦好啦，她也不是三歲小孩了，她那腦袋不知道要比我們的靈活多少，你算錯的賬還不是被她一眼就看出來。她長大了，總會有這么一天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操心不來的，慢慢習慣就好了?！?p> 2019.10.22寫于廣州 3124字
說完，他轉身準備上樓去，留下白霜媽媽在那里發(fā)愣。
剛走了幾步，他又回頭說：“還有啊，我平時就跟你說，不要總在孩子面前提工資，也不要說別人家的孩子，我看她就很好，比誰都好！她自己養(yǎng)自己，摸爬滾打都是她自己，你管她那么多干嘛！電視上都說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很辛苦，天天加班，空氣又差，交通又堵，天天吃外賣，哪像你坐在家里賺錢，你還在那里說她工資，你真是要氣死人了！”
他停了一下，接著說：“你等下給她再打個電話，好好安撫一下，可別再扯一些廢話了。要辭職就辭，有幾個年輕人不辭職的，要是碰壁了，她自然會知道痛，還要你來教？”
“唉！”白霜媽媽嘆了口氣，雖然心有不甘，卻也無可奈何?！澳撬怯植唤幽?？”
已經轉到樓梯拐角的白霜爸爸，輕飄飄回了一句：“不會的。”
家里第二次來電，白霜特意等響到第三聲的時候才接，一開口就問：“說吧，還想怎樣？”
白霜媽媽沉默了一下，調整了一下情緒，緩緩地說：“你爸說了，隨你去吧，你不撞南墻不會回頭的，我們管不了你了。既然你下定了決心，我們別的不希望，就希望你開開心心?！?p> 白霜很是意外，她萬萬沒想到媽媽會這樣說——她都已經做好了戰(zhàn)斗準備。這劇情逆轉得，她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白霜媽媽接著說：“那……你一個人在外面，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就打給我們。祝你旅途愉快哈！爸爸媽媽都是——支持你的！”她本來想說“都是愛你的”，但那個“愛”字，說不出口。
那一刻，白霜的眼淚又止不住涌了出來……她強忍著哽咽，“嗯”了一聲。
白霜媽媽一聽就知道女兒又哭了，她眼睛一眨，也跟著濕了，趁著自己還沒哭出來，她趕忙裝出笑容，說：“沒什么事那就掛了哈，早點休息?！?p> 白霜腦袋嗡嗡的，什么都看不見，聽不見，許久才重新放空到珠江嘩啦啦的低唱里。
這時候，她才看木瓜的一行留言：“其實我都好羨慕你有一個正常的家庭?！?p> 她不知道木瓜所說的“正?！笔鞘裁匆馑迹y道他覺得每個家庭都要有那么一些吵吵鬧鬧，才是正常的？也許吧。
她想了很多很多，卻又好像什么都想不明白，有一些欣慰、有一些憂傷、有一些彷徨、還有一些冒險的興奮。
城市一如既往，動蕩的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