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阿孤趁著薄薄的晨曦,繞了好幾道巷子,走到一座門前掛著一盞蓮花造型的燈籠院子前停下,輕輕地叩了叩門。
“來啦!”一道慵懶嬌艷的聲音應(yīng)著,但過了好一會才聽到木屐擊地的聲音。門開了,一個披著坎肩,還打著哈欠的美娘子探頭出來,瞇著眼看阿孤,半響后才笑道:“喲,是阿孤呀。你可是許久沒來了,許老大可甚是掛念你呢。”
阿孤緊緊地繃著臉:“許老大可在?”
“他能去哪里,還不是日日夜夜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泵滥镒游嬷煳χ?。
阿孤不理她,邁步就進(jìn)了院子。院子的西側(cè)一溜兒的擺了好幾個大缸,幾棵光禿禿的老樹朝天指著。正房的門口掛著新?lián)Q的竹簾,阿孤在竹簾外沉聲道:“許老大,阿孤來了。”
“咳!”里頭一聲夾雜著濃痰的咳嗽聲后,一個男聲響起,“進(jìn)來罷?!?p> 美娘子無聊地靠在大缸上,一個個地掰著自己的手指甲。
阿孤撩簾進(jìn)去,一盞茶的功夫后他才出來。
美娘子仍舊柔弱無骨地倚在大缸上,看著阿孤,笑吟吟道:“阿孤下次來快些呀。我新學(xué)了一道菜,如今正是有興致的時候,許老大又不愛吃,我自己一個人吃,頗有些寂寞呢?!?p> 阿孤頭也不回地走了。
院門合上,美娘子臉一變:“哼,沒意思?!?p> 竹簾里,方才那男聲說道:“月娘,那阿孤是個沒開葷的,你便是使盡渾身解數(shù),他也不解風(fēng)情,還不如我這個老頭子,多疼疼你。”
月娘嬌哼了一聲,撩簾進(jìn)去了。
阿孤回到客棧時,顧嬌還睡著。
“小哥兒,小哥兒?!彼p輕喚著顧嬌。
顧嬌嚶嚀一聲,又轉(zhuǎn)了個身,正對著阿孤。她一夜似是不得安睡,眉頭輕輕蹙起,呼聲急促,像是遭了夢魘。
“小哥兒,小哥兒?!卑⒐律焓?,輕輕推了推顧嬌。
顧嬌的腦袋在枕上廝磨了一下,本來盤好的發(fā)髻散開,濃密的頭發(fā)散亂在她臉上,她不耐地?fù)荛_頭發(fā),卻渾然不覺自己這副嬌憨的樣子落在他人眼中,將那人一顆少年心撩撥得怦怦作響。
“各位客官,內(nèi)人今兒早晨又準(zhǔn)備了餛飩,若是要吃,照舊是兩文一碗咯?!蓖忸^掌柜中氣十足。
顧嬌猛然睜開眼,對上了阿孤的雙眼。
阿孤轉(zhuǎn)過頭去:“小哥兒,你方才是不是做噩夢了?”
“餛飩,餛飩,兩文一碗咯!”外頭掌柜不依不撓。
顧嬌可憐巴巴地看著阿孤,神態(tài)嬌憨,雙眼略略有些未醒的淚光。
“我這便去買?!卑⒐滦Φ?。
顧嬌拉住阿孤的衣袖:“我不餓?!?p> 阿孤卻轉(zhuǎn)頭對她笑道:“我賺了一些錢?!闭f著,他從懷里掏出了十來個銅板。
顧嬌歡欣起來:“阿孤好厲害?!闭f完卻頹然道,“我欠阿孤的越來越多了?!?p> 阿孤卻笑道:“吃完餛飩,顧夫子還要教我識字,這可是一件大事?!彼f著,竟然從背后拿出一沓粗糙的紙,和一支做工甚是簡陋的毛筆來,以及一方小小的墨硯。更難得的是,還有一本翻得極爛的千字文。
“我可是下了很大的血本呢。”阿孤笑瞇瞇地說。
顧嬌老氣橫秋地說:“孺子可教也?!?p> 吃完餛飩,顧嬌極為認(rèn)真地寫下“云孤飛”三字。比起之前用木炭寫在草紙上字跡,她如今寫的要娟秀不少。
她濃密的頭發(fā)松松地在上頭盤了髻,眼簾低垂,玉手纖纖,指著那三個字,一字一頓地念道:“云、孤、飛?!彼穆曇羝綍r說話的時候語調(diào)有些軟,帶著少女的嬌憨,如今教學(xué)起來卻是刻意帶了些嚴(yán)肅。
阿孤也十分認(rèn)真地念:“云、孤、飛?!?p> 阿孤認(rèn)字極快,寫字的時候盡管歪歪斜斜,但終歸比起初學(xué)的稚子要好得多。一個時辰下來,竟然能磕磕絆絆地將千字文前面十?dāng)?shù)句背出來了。
顧嬌略略羞赫:“我這夫子,若是再做上半月,便無東西可教了?!?p> “我看不然?!卑⒐聦⑺讲艑懙猛嵬嵝毙钡募垙埮e起來,“認(rèn)字容易,寫字可太難了。顧夫子萬萬是不能放棄我的?!?p> “油嘴滑舌?!鳖檵尚Φ?。
顧嬌重新謄寫了一遍給溫太太的信,阿孤仍舊小心翼翼折好了,藏在貼身的位置。他囑咐顧嬌:“我不回來,你莫出去,紙包里有包子,還有玫瑰糕,你若餓了,便吃這些?!?p> 顧嬌點頭應(yīng)了,目送阿孤出了門。她一時無事,便用筆沾了清水在桌上一遍遍地寫著字兒,阿孤初學(xué),尚且這么努力,她這個夫子,可不能落了下風(fēng)。
阿孤出客棧時,直直往學(xué)堂走去。此時正是炊午飯的時候,他已經(jīng)打探過了,溫太太愛下廚,這個時候應(yīng)當(dāng)是在灶房。
日頭漸漸升到半空,學(xué)生們還沒下課,讀書聲朗朗,頗有氣氛。他卻想起顧嬌認(rèn)真教他時,說話軟糯,卻偏偏要裝嚴(yán)肅,嘴角不由得揚(yáng)了一絲笑意。
梧桐樹下,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正坐在桌前,頭一點一點的,阿孤悄悄越過他,邁進(jìn)了學(xué)堂的門。
到灶房去不難,看著炊煙去便可。阿孤左拐右拐,一路竟是無人。很快他到了灶房門口,卻不進(jìn)去,只藏在梧桐樹下,彎腰拾了一顆小石子,用巧力將小石子扔在門框上,發(fā)出沉悶的“卜”聲。
一個婦人出來了,正是溫太太。她左右看了一下,瞧見小石子,便笑道:“是哪個淘氣的?!?p> 她正欲進(jìn)去,忽而腳下多了一個小小的荷包。
阿孤看著溫太太拾了荷包,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一處雜居的民舍中,有戶辦喜宴的人家正用大灶炊飯,人來人往,阿孤走過,偷偷將懷中的一疊紙?zhí)统鰜?,扔進(jìn)熊熊燃燒的灶眼中,而后眼皮一掩,快步朝城外走去。
他腳程極快,三刻鐘的功夫便到了清平鎮(zhèn)的碼頭。清平鎮(zhèn)碼頭破破爛爛,似有若無,平常人不來清平鎮(zhèn),來了清平鎮(zhèn)的人不易離開。日頭正烈,新發(fā)的蘆葦在風(fēng)中搖曳,青鳥在蘆葦間穿梭,嘰嘰叫著。
碼頭空無一人。
阿孤左右看了一下,鉆入極深的蘆葦蕩中。
鋒利的蘆葦葉子刮著阿孤的臉,他毫不在意,越走水越深,已然漫進(jìn)了冰冷的水中。有道蒼老的聲音響起:“你來了?!眳s見蘆葦蕩中間浮著一扁小舟,上頭坐在一個穿著褐色連帽斗篷的人,那人渾身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一雙幽暗的眼睛。
阿孤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交與對面的神秘人。
那人手上帶著手套,伸手將油紙包接過,那幽暗的雙眼仍舊盯著阿孤。
阿孤垂頭,轉(zhuǎn)身就走。
清平碼頭的磚墻早就起了青苔,蔽天的蘆葦遮著磚墻,阿孤尋了一塊小小的空地,將鞋子、褲子脫下來,攤開晾曬。
而后,他又掏出一根絲線來,再在潮濕的岸邊挖了一條地龍,垂進(jìn)水中。
周圍寂靜,風(fēng)晃蕩著蘆葦,他耐心候著魚兒上鉤,腦中卻無端想起顧嬌來。
自小他便知道,鼠有鼠道,蛇有蛇道,老鼠想登天,取代虎龍的位置,是不可能的。劉俏俏將五六歲的他送入大戶人家做活,他剛開始便吃了不少苦頭,挨了不少打。冬日里僅穿著薄薄的衣衫,凍得瑟瑟發(fā)抖洗恭桶,雙手腫得比灶上的饅頭還要胖。大戶人家的公子姑娘們,他是見不著面的,但卻清楚地知道,便是公子們的恭桶,比起他們的茅廁,也要精致華麗得多。
后來他長了心眼,挨的打少了,但仍舊是吃不飽。一個在灶房上做活的雜役見他可憐,時常留些冷饅頭與他吃。他很是感激那人,也時常幫他做活,后來雜役被人指控手腳不干凈,雜役當(dāng)場就拖他出來,要他去頂罪。吃了那人不少冷饅頭的他手足無措,以為自己真的偷了主家的東西。
幸得管事的是個明理的,只將他打發(fā)出去,告訴他:“往后多長些心眼。”
從此他將這句話牢牢記在心中,輾轉(zhuǎn)做過許多活兒,后來做了貨郎,整日挑著沉甸甸的貨擔(dān)奔走,風(fēng)吹日曬,才攢了一些銀錢。
有了銀錢,便想著要將妹妹尋回來,怎料劉俏俏支支吾吾,只想從他身上挖錢。他一心尋妹,便不在意身外錢財。只是那劉俏俏有幾次獅子開大口,他不得不鋌而走險,做過幾次這樣的買賣。
這樣的買賣來錢又多又快,若是他下了狠心,多做幾次,莫說天天吃肉,便是頓頓吃肉也可以。
只是,他想起顧嬌嬌憨的笑容,便暗暗下了決心,干了這次,往后不再干了。
手中的絲線被大力拖曳去,阿孤猛然收線,一尾肥碩的鯉魚傻乎乎地被拉出來。
就在顧嬌望眼欲穿的時候,阿孤拎著一尾鯉魚回去,割一塊嫩豆腐,做成又鮮又香的鯉魚豆腐湯。
當(dāng)然,提供了灶房和柴火的掌柜分了一半去。
顧嬌喝著鮮香的魚湯,崇拜地看著阿孤:“阿孤,你真厲害。”
阿孤便覺自己的心被輕柔的羽毛輕輕掠過,癢得讓他心口發(fā)痛。他想,若是這種平淡的日子,一直持續(xù)下去便好了。
二阿農(nóng)
今天又是繼續(xù)感謝風(fēng)方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