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鈞前世的記憶里,大學老師曾講過古代有這么一種奇特現(xiàn)象:
有些人書生才疏學淺,科舉考試屢屢失敗,就索性宣布退出科舉,去終南深山隱居,借機標榜自己品性高潔,名聲越傳越大,直到朝堂之上為其名聲所動,主動派使者去請他出來做官。這被稱為「終南捷徑」。
說白了,就是「曲線做官」。
蟠龍山這一干人等,走的不就是「曲線做官」的路嗎?表面打著做賊的幌子,其實一心想做官。
秦鈞感覺自己的人生受到深深的嘲諷。
“秦鈞,你平時不學無術(shù)、玩物喪志也就罷了,今日招安之事眼看大功告成,你卻不知輕重,任性胡來,根據(jù)兩百年山規(guī),必須將你的血祭祀蟠龍樹?!?p> 除了蔣敖公,蟠龍山另外四位重要人物也聚攏過來,即蟠龍山五大分座——龍眼、龍角、龍鱗、龍爪、龍尾——的分座頭領(lǐng),要共同處決這位「不肖」的總頭領(lǐng)。
秦鈞被四個彪形大漢架起來,舉高高,他嘴里少不了萬般辱罵,死命掙扎,可他越是辱罵,越是掙扎,便越像頭卑微蠕動、等待屠宰的牲口。
他感覺身體不斷被一雙手傳遞到另一雙手上,體位越來越高,使勁歪頭往下瞧,頓時嚇得渾身發(fā)軟。
幾十個大漢在底下疊羅漢,男上加男,疊了十層,他便是這人肉金字塔的最上一層。
被疊上高空過程中,他終于有機會目睹這蟠龍神樹全貌。樹枝向四周伸展層層如蓋,遮天蔽日,頂部直沖云霄,高不見頂。樹干粗壯如山,仿佛有五千年的年輪,九百九十九條龍形藤脈破石而出,纏繞著樹干長到頂端。
蟠龍神樹,蔚為奇觀。
“神奇!”秦鈞不禁驚嘆道:“還當什么山賊呀,這棵神樹便頂一個AAAAA級景區(qū),把山頭圍起來收門票不香嗎?”
正想著,底下羅漢又疊了四五層,最上面七八雙手開始將自己平移,豎直綁在蟠龍神樹樹枝上的火刑架上。
“火刑架是現(xiàn)成的,看來這群家伙早就準備隨時燒死老子了?!?p> 疊羅漢撤走,只剩他躺在六七層樓高的火刑架上獨自凌亂。
火刑架搭建在蟠龍神樹上絕非偶然。蟠龍樹,號稱不死神樹,刀槍不進,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如果受刑之人獲得神樹眷顧,火刑架便燒不起來。
“喂,你們這群孬種!”他破口大罵:“連自己的頭領(lǐng)也要殺,毫無底線。我詛咒你們一輩子做賊!子子孫孫做賊!永世不得翻身!”
神樹下群寇本來就是些狂暴之徒,之前聽他嘴里罵罵咧咧,無非把國罵三字經(jīng)「他媽的」造句改編,諒他將死之人不予計較,但此刻被他一口一個「做賊」戳中痛處,登時火氣沖天,上千張嘴一齊開動,什么“撮鳥”“入你娘”“直娘賊”之類的前赴后繼地射進秦鈞耳中。
“大伙安靜!”等群寇怒氣漸歇,蔣敖公出聲喝止,雖然嘴型微張,聲音卻如洪鐘般傳進每個人耳朵里?!澳悴环俊彼鲱^問秦鈞。
“不服!水土不服,老奶奶摔倒也不服!”秦鈞大聲回道:“三言兩語結(jié)果一條人命,哪怕是賊人,也不至于這么草率吧!我要求公審,大伙投個票!”
“嗯,有道理。”蔣敖公捻須頷首,“現(xiàn)在就投票?!?p> 秦鈞心頭一震,想著還有一線生機。
低頭看去,幾千顆腦袋在神樹下攢動。
“贊成處死秦鈞的舉手!”
再低頭看去,幾千只手臂伸向蒼穹。
更過分的是,有些家伙還舉兩只手。
“不至于吧?!鼻剽x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不得人心,睜大眼睛找遍每一個角落,竟找不見一個不舉手的。
“誒,有一個。”他大喜過望,終于在一塊石頭下找到一個瘦弱的男人沒舉手。“還是有聰明人……不對,那不是舅舅嗎?”
使勁眨了兩下眼睛,將那人看得清楚,果然是自己親舅舅,十幾年前,正是他帶著秦鈞和母親一起逃到蟠龍山。
秦鈞心如死灰,連最后一點安慰也被撲滅,舅舅沒舉手不是因為顧念親情,而是因為雙手早在逃亡過程中被斬斷。
這么一想,他還有五十老母,以及殘廢的舅舅要照顧,就這么白白枉死,簡直輕如鴻毛。
“弟兄們?nèi)蓖ㄟ^,你現(xiàn)在可服氣了?”蔣敖公抬頭說。
“不服!”秦鈞大喊。
“你不服便不服吧,處死一個人是不需要他服氣的?!?p> “那你問個鳥?。 ?p> 蔣敖公沒再回話,只見他伸出奇長無比的右手,平舉在空中,一股炙熱的氣流從掌心斡旋而起,“撲”,無形中生出一團紅色火焰在掌心燃燒。
山寨大小賊寇親眼目睹這一當世罕有的御火神技,無不發(fā)出驚嘆贊服之聲。
蔣敖公的身世甚是神秘,無人知曉,但其他幾個識見頗廣的分座頭領(lǐng)每見他使出御火神技,便不難猜出他應該是「火神雙裔」的族人,即「重姓」或「黎姓」的族人——惟有這兩姓才擁有御火的潛能。
「重姓」和「黎姓」乃羲和大陸的王族,一東一西,分河而治。蔣敖公一心謀劃招安之事,無非是想洗刷罪名,恢復貴族身份。
只見他手掌一抖,火焰如同乘坐在一條隱形扶梯上,徐徐升高,一直鉆進秦鈞腳下的木柴堆里。
他腳下的木柴堆乃普通樹枝搭建,一點即著,先前只有吱吱細碎聲,接著便噼里啪啦,木塊破裂,火勢猛烈,熾烈火焰炙烤雙腳,痛得鉆心徹骨。
要知這火乃是蔣敖公催發(fā)的先天元火,自然較之尋?;鹈绺咄?。
“要烤成紅燒肉啦!快快住手呀!我替你們完成招安大計還不行嗎?”
可惜這時候求饒已是徒然。
他自己也深知在劫難逃,喊叫全出本能,無非讓自己死的過程中不至于無聊罷了。
火焰已燒到褲腿,他聞到一股焦臭味。
“我的腿毛!”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不知道二十年之后還會不會是一條好漢……
忽然臉上有一滴濕潤,靜下來感受,又一滴,一滴……
“是雨?!彼老踩艨?,仰天長笑,“天不絕我!哈哈哈?!?p> “下雨啦!”
“下雨啦!”
底下群寇也驚訝不已。
“我親親的老天爺有好生之德,難道要留他一命?”
“太荒謬啦!老天爺為什么要眷顧這種垃圾?!?p> 雨勢逐漸變大,很快將火苗全部澆滅。
大小賊寇的目光相繼向蔣敖公投射過去。
他默不作聲,表情深不可測,沒人猜到他心中究竟想什么。
這時,粗蠻漢子堆里走出個云鬟覆頸、胸肌練得很不錯的漂亮女子,正是龍角分座首領(lǐng)寶?娘子。
“敖公,現(xiàn)在怎么辦?”寶?娘子抖動胸肌問。
蔣敖公捻著須,抬頭望天,豆大的雨滴滴落在眼珠上,他仿佛感受到來自上天的旨意。
“等雨停了再燒?!彼贸鲇⒚鳠o比的決定。
一個山寨性的重大疑難問題就此得到解決。
底下對于如何行刑的議論,并未傳入秦鈞耳中,適才滴落的雨點,好似攜帶著毒液一般,將他漸漸迷醉,意識仿佛飄入浩瀚星空之中。
不知不覺天空不再飄落雨點。
蔣敖公再次催出一縷先天元火送到火刑架。
秦鈞不再發(fā)出任何叫喊,不多時,柴堆燃起滾滾濃煙,將秦鈞整個身體包圍在黑煙之中。
任由熊熊烈火肆虐,蟠龍神樹始終不損分毫,連最柔軟脆弱的綠葉也不曾侵蝕半分。
很快,柴堆全部化為濃煙,化為灰燼,一粒粒掉落下來。
“總算了結(jié)一樁要事,不然這個月工作記錄都沒東西寫?!笔Y敖公捻須嘀咕著,隨即從人堆里喚過山寨書記官:“藍筆頭,你好好想想,如何給秦頭領(lǐng)寫篇傳記,到時候一起收錄在《山寨頭領(lǐng)本紀》里。”
“敖公放心。”藍筆頭諂媚笑道:“屬下雖然才識淺薄,但好在熟能生巧,加上秦鈞,今年已經(jīng)寫了五本《頭領(lǐng)本紀》,筆力已不似從前稚嫩了?!?p> 從練筆的角度講,落魄秀才藍筆頭打心底里希望山寨頭領(lǐng)死得越多越好。
蔣敖公微微頷首。
“哦,對了?!彼鋈谎a充道:“再寫一篇墓志銘,急用?!?p> “敖公,這,這恐怕——”藍筆頭連連搖頭。
“怎么?連一篇墓志銘你也寫不了?”敖公厲聲質(zhì)問。
“不不?!彼{筆頭直愣愣瞪著蟠龍樹上方,臉色極度震驚,“現(xiàn)在寫墓志銘恐怕為時過早??!”
敖公立馬轉(zhuǎn)身望去,也登時目瞪口呆。
半空中,九百九十九條蟠龍?zhí)亠w空纏繞成一團,條條通體閃爍著靈異光芒,似有九百九十九縷靈力涌入中心。
而立在那中心的,正是一個赤條條的男人。
“這小子是蟠龍真王?。 ?p>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這話是誰說的。聲音極為細微,卻將眾人帶入神圣而激動的情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