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下了很大的雨,縱然是盛夏的夜里也有些涼颼颼,北生批了件短衣開門時,一位姑娘打著傘低著頭,已經(jīng)站在那里,一身煙青綾絹配著撒花百迭裙,鉤勒出她清瘦而曼妙的身段。她似乎等了好久了,見有人開門忙抬頭道:“你們掌柜在嗎?”
北生側(cè)過身把她讓進去:“掌柜在里面廳里呢,姑娘等了許久了吧?”
那姑娘進屋時,北生才看清她臉上的不是雨水而是未干的淚痕,哭花了一臉的胭脂水粉,于是北生心里暗暗嘆了一句,也不知是哪家眼睛被屎糊的畜生,傷了這么個好姑娘的心。
林淮淵見了來人,難得從臨窗的座位上站起身來,一面吩咐北生去煮碗姜茶,一面親自去拿了干凈的毛巾遞給她。北生在廚房煮著姜茶,心想:我就說嘛,這么美的姑娘,掌柜都會另眼相待,傷她心的人眼睛定是被屎糊了。
“淮淵哥哥,我終于找到你啦?!蹦枪媚锿崎_遞過來的毛巾,拉起林淮淵的手就往外走,“我想好了,我根本不在乎別人說什么?!?p> 林淮淵站著沒動,然后把她按在椅子上親自給她擦起了頭發(fā),說:“宴宴乖,喝了姜茶就去洗澡,你偷偷跑出來跑這么遠(yuǎn),宮里的人都要急壞啦?!?p> 君宴用手背抹了把淚,道:“才不會,我從小跟著師父行走江湖,他們從不管我的,如今他們要打仗又不關(guān)我的事,把我關(guān)在宮里干什么?!?p> 林淮淵站在她身后,眼眶早就紅了,但就是忍著那滴要落下的淚,依舊用溫柔到極致的聲音哄著君宴:“往后你父皇定會為你選一個更好的駙馬,我只是一個江湖人?!?p> 你是大都國的永安郡主,我是西衍芙清山莊的少莊主,如今兩國開戰(zhàn),你有你肩負(fù)的命,我也有我不能背叛的義,今生縱然兩情相悅又能如何呢?
“我才不要做什么郡主,淮淵哥哥,我們不問朝堂一起仗劍江湖不好嗎?”君宴哭得更狠了,可林淮淵用最溫柔的語氣說著最狠心的話,越是溫柔,就越是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
她又何嘗不知道,如果真的不問朝堂仗劍江湖,那大都那些知道本國郡主嫁入敵國的將士就會軍心動搖。若是軍心動搖,國家根基就真的岌岌可危了。她也不想有戰(zhàn)爭,但是已經(jīng)開戰(zhàn)了,人在江湖,就會身不由己。
君宴回頭看向林淮淵,四目相對間似乎光陰倒轉(zhuǎn)回到了他們相見的那天。
四境安定的年代,江湖上每十年都會在芙清山莊舉行一場隆重的比武,小小的君宴跟著師父參加了那一次的比武大會,眾多少年人里,有一個十分出色,光是站在那里就滿身風(fēng)華。君宴瞇了瞇眼,笑嘻嘻地走過去問:“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似乎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但面上并未有太多震驚的神色,他十分周全地行了一禮,道:“在下芙清山莊林淮淵,姑娘是哪門哪派的弟子?若是迷路了,我著人送你回去?!闭f著便要叫人。
君宴忙攔下了:“不是不是,我沒有迷路,我叫君宴,我?guī)煾覆皇悄拈T哪派,我?guī)煾甘莻€姓楊的瞎子?!?p> “原來是楊大俠的弟子,承蒙楊大俠抬愛,一路從大都遠(yuǎn)道而來?!?p> 林淮淵有禮而知分寸,但君宴很不滿意,她撇撇嘴,不滿道:“你怎么跟那些酸酸的書生一個德性,還那么嚴(yán)肅,你應(yīng)該多笑一笑啊,你笑起來一定很好看?!?p> 林淮淵怔了怔,然后輕輕淺淺的笑了一下,幾乎轉(zhuǎn)瞬即逝,隨即就見君宴哈哈大笑起來,她說:“啊,你笑起來好假啊,你怎么連笑都不會呀。”
眼前的小姑娘笑得肆意嬌俏,林淮淵腦海里什么別的想法都沒有,只覺得這樣一張臉怎么這樣好看,這大概就是真真正正的笑魘如花,于是不知不覺自己也被感染得勾起了唇角。
那時江湖上人們都說,楊瞎子的女徒弟和芙清山莊的少莊主真般配;還說叫林莊主該準(zhǔn)備準(zhǔn)備早些下聘禮,免得這么水靈的兒媳婦兒要被別人搶走啦。
“姜茶來了?!北鄙酥鴿L燙的姜茶從廚房里出來。
林淮淵忙側(cè)過身,繼續(xù)給她擦頭發(fā)上的水珠,把自己忍不住的淚埋在沒有人看見的陰影里,然后沉聲說道:“去酒窖里,拿一壇叫‘花間’的酒?!?p> 北生沒有多想,就像每一個夜晚那樣,應(yīng)聲去了。
待他走遠(yuǎn),君宴才出聲道:“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你一向都聰明,你一定會有兩全的辦法的對吧?”
兩全的辦法嗎?哪有什么兩全的辦法啊,若有兩全的辦法,戰(zhàn)爭狼煙燃起時,芙清山莊就不會因為少莊主失蹤亂了整整三個月。那時下聘的禮單已經(jīng)悉數(shù)備全,就等有個好日子派人去找楊瞎子下聘??烧l知,這姑娘是大都人便罷了,偏偏還是大都的郡主,那便說什么都沒用了。芙清山莊的少莊主從此就失蹤了,再也沒有人見過。
“沒有了?!绷只礈Y見頭發(fā)快干了,又轉(zhuǎn)身去換了一塊毛巾,用熱水浸濕,還從一邊架子上取了一個小壺,他把溫?zé)岬拿磉f給君宴,然后給她倒了一杯,“擦擦臉吧,都哭花啦。北生大概還要找許久,先喝一口這個,這個也是好喝的?!?p> 君宴沉默著接過毛巾擦了擦臉,然后握著那杯子,瞧了許久才出聲問道:“我和別的客人不一樣嗎?”
林淮淵溫柔地笑了:“自然是不一樣的,你不是客人,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君宴一掃眉目間的憂愁,笑著喝下了酒,然后趴在桌上睡去了。
林淮淵見她睡去,臉上的笑還未來得及收回去,眼里的淚就無法控制地流下來,宴宴,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可惜這輩子都只能是未過門的妻子了,若是可以,大概只能約定來生再娶你了。這里沒有什么能忘憂的酒,只有這一杯叫“孟婆”的藥,能讓你真正忘憂。
其實也不過睡了一炷香的時間,君宴就醒了,她只記得自己有了不得的事要來忘憂酒館,醒來時就見一個生得十分好看的人坐在她對面望著他,她揉了揉眼睛,說:“你就是忘憂酒館的掌柜嗎?”
那人朝她點點頭:“是。”
“你的酒果然神奇,我醒來就覺得什么煩惱都沒有了?!?p> “那姑娘還記得來時的路嗎?”
“自然記得,不然怎么說你的酒好,原來真的可以只忘記煩惱?!?p> 這時北生氣喘吁吁地跑來,有一些埋怨道:“掌柜的,酒窖里沒有任何一壇酒叫‘花間’啊,我每一壇都看了,你是不是記錯了?”
林淮淵點點頭:“許是記錯了,不過這位姑娘已經(jīng)不需要那壇酒了,一會兒雨停了,你就送她出去吧?!?p> 君宴拿起傘,忙說:“不麻煩了,我有內(nèi)力,不是養(yǎng)在深閨的小姐,既然忘了憂,就不打擾掌柜了。對了掌柜,你的眼睛這樣好看,像夏夜的銀河,你該常笑一笑的?!闭f完就往門外走去。
屋內(nèi)林淮淵忽然催動內(nèi)力帶起一陣風(fēng),吹滅了所有蠟燭,唬得北生叫出聲來:“誒呦!怎么一起滅了!”只有林淮淵坐在靠窗的桌邊,出神地想著:還是黑暗好,可以淹沒所有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