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誡講得稀罕,李元杰聽得興致勃勃,整個身子往蘇誡那邊靠,時不時大呼小叫一聲。
“啊?那么高?摔下來豈不成了肉醬?”
“劍捅進去,腸胃都要攪爛了。噫,難道他們是鐵打的不成?!?p> “那練頂碗的,家里一定有親戚燒窯,不然摔碎的盤子都不夠賠?!?p> 李元杰活了十幾載,元州城都沒出過幾次,又頂著小王爺?shù)纳矸?,所看百戲以皇家慶典時的表演居多,無非典雅一類,剔去太過俗氣的、驚險的,實際剩下的不多。圣上大壽一表演、太后生辰再一表演、逢年過節(jié)再再一表演...別說沒什么看頭,就是有看頭的活春宮,翻來覆去那么一套,也令人覺得乏味。
“蘇兄,你說的這些,在哪里才能看到?哪日我和父王說說,告?zhèn)€假,我們一起去看。”李元杰很是意動,回頭向四周望了望,就要叫人去取紙筆記下。
蘇誡嘴角一抽。別說他不知道哪里有這類表演,就是知道,也不敢告訴眼前這位啊。萬一得個“拐帶皇族”的罪名,那位傳說中的榮王,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遠的不說,就說坐在另一邊的“表兄”,此刻兩條眉毛都擰起來了,望向蘇誡的眼神頗為不善。一語不合,估計就要擼起袖子。
蘇誡連忙扯住李元杰,裝出一副勸解模樣:“元杰,不必尋紙筆記著。我所看的百戲,都是在很久以前,可能記不清楚。萬一讓你竹籃打水,豈不是你空歡喜一場?那樣的話,我也會愧疚的。而且,百戲班子一貫走南闖北,并不常駐于某地,你去了,未必能找到。元州是天子腳下、一國京師,論物阜民豐,天下第一,那些百戲班子總有一日要到元州來。不如就呆在元州,有道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也省得費時費力,是不是?”
李元杰哪有什么主意?心里跟著蘇誡的話跑,喜笑顏開道:“嗯嗯,你說的話有幾分道理,那我便不去了。”
閑話不到一會兒,馬夫提著幾樣菜上來,金絲肚羹、煎鵪鶉、醬肉和幾張胡餅,依樣擺放,李宛慶面前單放著一份煨肉面。
“終于來了,我肚子都餓扁了。”李元杰用手抓起一張胡餅,一口咬下,嚼得咯吱咯吱響?!俺匝教K兄,這胡餅可是好東西,西域那邊傳過來的。我想你應該還沒吃過,特意讓老八買的?!?p> 老八,李元杰對馬夫的稱謂。
蘇誡如何不認得胡餅?這餅外圈向上凸起、中心凹陷,金黃色由外向內過渡為白色,分明是后世的馕。拿起咬了一口,發(fā)覺味道與后世的馕有所差異。后世的馕里加了洋蔥和糖,吃起來有些辛味,也有些甜。這兒的胡餅沒有加糖和洋蔥,倒是牛奶放得很足,一股奶香,和酥脆口感搭配,別有風味。
用勺子舀一勺肚羹入口,豬肚爽脆,湯汁粘稠。大周人尤愛吃羹,只要是能想得到的,統(tǒng)統(tǒng)入羹。雞肉羹、鴨肉羹、魚羹...連豬下水也與羹有緣。自唐以來,以餅為主食日漸成為習俗,羹作為餅的絕佳搭配,最能緩解餅的干澀。
老八拿著一把刀走過來,把蘇誡嚇了一跳,而后領悟,這是用來切鵪鶉的。貴族之家,不同于平頭百姓,一舉一動都要合乎禮儀。禮儀就是斯文。
眼睜睜看著老八將本就拳頭大小的煎鵪鶉切成一片片,蘇誡頭一回覺得貴族制度是如此可惡...
“喲喲喲,這誰呀,這不是元杰小賤賤嘛~嘖,吃這等東西都這么津津有味,果然是爛泥巴扶不上墻呢~”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恚屘K誡聽了起雞皮疙瘩。聽這語氣,聽這用詞,難不成,傳說中的反派出現(xiàn)了?
大抵反派,分前期和后期。前期反派,要么長相猥瑣,要么氣質油滑,基本就是丑角。聽此反派的口氣,與李元杰應該熟識,說不得就是哪家王侯的公子。
瞬時,一個長相猥瑣、身材臃腫、氣質鄙俗的反派形象出現(xiàn)在蘇誡腦中。前世看那么多網絡小說、聽那么多大神講課,可不是浪得虛名。
蘇誡回過頭去一望,眼神一凝,心里罵道:果然,所謂的反派理論完全不靠譜。眼前這玉樹臨風的家伙誰?。?p> 那人本是在調笑李元杰,見旁邊的的蘇誡先回頭,“啊”一聲低呼,臉上迅速浮起兩團紅,似乎含有羞意,眼光又移到李元杰身上。
李元杰回頭就是一記白眼:“怎么著小囡囡,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了?”語氣中也含有打趣意味,更像是好友之間的調侃,看來不是反派了。只是,小囡囡?這名字怎么這般...?蘇誡再一打量那人,終于看出端倪,原來,這“小囡囡”和李宛慶一樣,都是西貝貨。
看來,兩人之間有點故事啊,不是任何兩個異性之間都能叫“小賤賤”和“小囡囡”。蘇誡思維散發(fā),一下子便想到許多歷史上著名的“小賤賤”與“小囡囡”,譬如項羽與虞姬、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呂布與貂蟬、拿破侖和約瑟芬、李雷和韓梅梅...
小囡囡好像聽不得李元杰這般叫法,瞬間炸毛:“臭賤賤,你再敢叫本...公子小囡囡,你以后就別想牽本公子的手!”
她并未刻意壓低聲音,周圍一些同樣來看百戲、還未離去之人,俱是聽見這句話,轉過頭來,見說出這話的竟是兩名男子,個個眼神都有些奇異。竊竊私語道:
“光天化日之下,一點也不忌諱,真是有傷風化...”
“嘖,瞧年齡不過十五六,便有斷袖之癖,許是家中長輩無能,太過放縱...”
“我怎么看坐著的那位有些熟悉?等等,那好像是榮王家的小王爺...”能在觀景臺上坐的人都有些身份,榮王在元州的名聲又太過響亮,他家的孩子,總是被人格外關注...
小囡囡羞憤無比,一時未注意,丟大人了。實則李元杰比她還悲憤,畢竟人家認出了榮王府,可沒認出她...見蘇誡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小囡囡氣不打一處來,順勢把火兒轉移到蘇誡頭上:“臭男人,你笑什么,信不信本公子揍你?!彼笃鹦∪^,惡聲惡氣恐嚇,蘇誡才看到,她嘴里有兩顆小虎牙。
竟是一只雌老虎。蘇誡有些惡趣味地看了看李元杰,這小子,以后有他受的。
“你敢!你敢對蘇兄動手,看我怎么教訓你?!崩钤軈s是聽不得小囡囡威脅蘇誡,立即吼道。他知道小囡囡敢說敢做,說打斷別人第五條腿就絕不會動其它四條,以往他常栽倒在她的拳頭下。蘇誡是他好不容易交得的朋友,他決不允許她對蘇誡胡鬧。
李元杰一吼,嚇了小囡囡一跳。以往他總是遷就她,挨打挨罵都由著,不想今日卻因為一個外人朝她吼。憑什么,他們朝夕相伴這么久,感情還比不過一個外人么?她心中一酸,覺得眼眶濕濕的,一句話不由自主沖出口:“李元杰,我恨你!”
六個字,帶著點點哭腔,而后,小囡囡轉身便跑。
好端端的游玩,如何成了這樣。蘇誡覺得悶得慌,倒好似是他做了惡人,拆散了一對鴛鴦??墒撬麑嵲谑鞘裁匆矝]做。李元杰這個棒槌,真是不懂女孩子心思。不過,話說回來,他終究是為維護蘇誡出頭。蘇誡推了李元杰肩膀一把:“還不追上去解釋清楚?再晚些人可就跑了?!?p> 實際上,吼完小囡囡后,李元杰也后悔了。雖然他對小囡囡動不動就威脅人的脾氣不感冒,但這么些年,兩人一塊從小玩到大,“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彼此對對方都有極大的包容心。只是一時著急,沖動了些,才吼了一句,吼完自己也懵了。蘇誡一推他,他醒悟過來,手中胡餅一扔,跳過椅子追了出去。
蘇誡也沒了吃東西的心思,而是想,但愿不要再有波折了。
不過,一瞄旁邊還在安然端坐吃著面的李宛慶,蘇誡有些好奇。這位身份是李元杰表兄的女子,當真是淡定的很,好似一點都不關心李元杰的情況,現(xiàn)在還不曾說一句話。只因為她想掩蓋自己的女兒身份么?未必。
還有兩種情況可以說明,一是天性涼薄,二是胸有成竹。那么她,究竟是天性涼薄,還是胸有成竹呢?
蘇誡索性推敲起來。
從先前的關系看,李元杰和李宛慶關系必定很親。在這個時代,一男一女并排而坐,毫不忌諱,不是伉儷秦晉、就是血緣親人。伉儷秦晉不大可能,畢竟有個小囡囡在。那么,很大程度上應該是親人,只是不知,她與李元杰,是兄妹還是姐弟?想到李元杰喊她為“表兄”,蘇誡露出一絲笑意...
“你在想什么?想我為什么無動于衷?”出乎蘇誡意料,李宛慶居然主動開口,聲音清潤如水。
蘇誡楞了一下,笑道:“原來李姑娘早已知道我看穿了?!痹捰行┺挚?,李宛慶聽得明白,抿嘴一笑,似一朵微綻的白蘭花,又有幾分雪蓮的寒冷,“昨日蘇公子要是不以衛(wèi)玠諷小女子,小女子還自覺能瞞上些許。”
蘇誡有些尷尬,圓場道:“李姑娘性質聰慧,真是令人欽佩?!?p> “是嗎?那你欽佩嗎?”李宛慶抓住蘇誡的話柄,眸子里閃過一絲狡黠,故意問道。
一步退步步退,蘇誡還能說什么,“自然是的?!?p> 李宛慶輕輕“哦”了一句,突然把頭上的帽冠摘下來,露出男式發(fā)髻,完全不在意他人眼光?!八菩∨舆@樣不守禮法,難道蘇公子也欽佩嗎?”
這是個很巧妙的問題,沒有固定答案,是也不是,都要有一番站得住的理由。蘇誡覺得她好像在故意作對,有些為難。為難之外,確是真心起了些欽佩。能在相識不到半天的男子面前表現(xiàn)不拘禮法、與傳統(tǒng)女子道德相悖的一面,這李宛慶,非一般女子。
蘇誡想了想,回道:“孔夫子言: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禮的目的,終歸要算到人之情、人以義上。父慈子孝、兄良弟恭、講信修睦,只有約之以禮,才能實現(xiàn)。在我的家鄉(xiāng),有句話叫做‘拋棄形式去看本質’。只要心中有禮,何必在乎外在形式呢?”
“古時禰正平當眾裸衣?lián)艄牧R曹,天下贊其氣節(jié),荊州劉景升待之為上賓;劉伯倫以天地為棟宇、以屋宇為褲衣,舉世稱賢,王無功嘆恨不能同代相逢;前唐李太白大殿之上放浪形骸,當著玄宗皇帝面,讓高力士為其脫靴、楊太真為其研墨,卒而被稱為謫仙人。此三人,逾越禮法多矣,可見著有誰遺臭后世?”
“相比之下,李姑娘的逾矩,實是微不足道?!?p>
離離傾章
男女之情實在寫不來,罷了罷了。晚上還有一更。以后每日兩更,一更35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