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處閑逛了些許,一處鷹鶻販子引起了蘇誡的興趣。一條鐵桿架起,上蹲著十?dāng)?shù)只鷹鶻,個個樣貌不同,大小各異,尖利的鷹眼掃視四周,很是讓人注意。行人中膽子小的,見了心里發(fā)怵,無不遠(yuǎn)遠(yuǎn)躲開,使攤子前面空出一塊。雖然鷹爪上都綁著繩子,但心里還是不免害怕的。
有幾個好奇的娃兒,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街對面,一邊抹著鼻涕一邊看著。因為身高不夠,被行人擋著,便搬起凳子站上去看,指指點點。
鷹,蘇誡是見過的,動物園里就有。只是這攤子上的鷹卻和后世動物園里的不一樣,身上透著一股域外的氣息。最大的那只,蘇誡用眼估摸著測了測,將近半個人高,體態(tài)膘壯,上半身黑褐色,下半身黃白相間,鉤嘴巨大。頭上鼻冠處有一簇扇形羽毛,就像一把打開的微型扇子貼在上頭,眼睛則往下移,緊貼在鷹嘴正后方,被扇形羽毛遮住。
華夏的鷹,大多是雀鷹、蒼鷹以及它們的遠(yuǎn)方親戚,屬中小型猛禽,體態(tài)不大,鷹嘴短小,絕不似眼前之鷹。
邁步到近前,蘇誡指了指那只最大的鷹:“這位兄長,此是何鷹?”
那攤主二十來歲,面目黑逡。聞得蘇誡的話,再一打量蘇誡,笑道:“公子客氣,此是食猿雕?!?p> 雕,鷹類猛禽。
常人言,鷹食腐肉,實際是指禿鷹一種。如蒼鷹、雀鷹等,食物范圍甚廣,上至鴿雀、下至鼠兔榛雞,無所不食。這般比蒼鷹還大上許多的鷹,以更大的動物為食,道理上卻也講得通。不過,蘇誡還是問了一句,“此雕名叫食猿雕,莫不是以猿猴為食物?”
攤主點頭道:“公子說的不錯,這畜生喜歡吃猴子。不光是猴子,蛇、貓、狗、豬,只要是地上跑的,它都吃。而且...”說著,他停頓了一下,“它吃東西的樣子很兇。別的雕類,抓住獵物后直接吃了,只有它,不管獵物是死是活,必定要先用嘴啄出獵物的兩只眼睛,再用爪把獵物撕碎成千百片,直到看不出樣子,才會開始享用。公子若是想要養(yǎng)只雕,不妨看看其它,這只雕太過兇猛,怕公子受不住?!?p> “哦?”蘇誡心中一驚。這般虐待獵物的吃法,此雕果真是不一般。之前見此雕外表英武不凡,他確有一絲想要買回喂養(yǎng)的想法,正好給生活添點樂趣。聽攤主勸阻,便順勢打消了這一點淡薄的心思。畜生兇猛,不一定鎮(zhèn)得住。
蘇誡好奇道:“這雕是何方來的,我似乎從未見過,與尋常的雕類大不相同。”心下猜想,莫不是西域甚至西域之外的物種?
攤主道:“不瞞公子,此雕乃是海外之物。今年市舶司通往南洋的船隊路過婆羅洲島,有人在島上發(fā)現(xiàn)了這種雕,見它們喜食猴子,就喊作食猿雕。抓了一群,運到大周來。可惜在路上病死了很多,剩下的有一大半被大老爺們拿去上貢了,我這只還是偶然得到的。我是做養(yǎng)鷹行當(dāng)?shù)模?dāng)時覺得喜歡,花了好些錢把它換回來?!?p> 蘇誡并不知婆羅洲是哪里。想著,既是南洋,則要么是菲律賓群島,要么是印尼和馬來西亞那邊。原來大周的船隊已經(jīng)到了東南亞、馳騁在南海之上了。也是,自漢開辟、由唐繁盛的絲綢之路,最遠(yuǎn)連非洲、大洋洲都到過,去趟東南亞,不奇怪。
泱泱大國,自古以來嘛!
“既然你喜歡,何必又賣了這鷹?自己留著豈不更好?!?p> 攤主苦笑道:“公子,養(yǎng)不起啊,它太會吃肉了?!?p> “......”好嘛,原來是個吃貨。
告別售賣鷹鶻的攤主,晃悠著走過兩條街,蘇誡瞧見,前方的街口處,一大幫子人擠在一塊兒,幾乎把整個街口塞住,只留了一條縫兒。
里三層外三層的,還有人拼命撅著屁股往前擠,堵成一團,團中心里過幾息傳出一陣噓氣聲,便有一個方臉大漢一臉晦氣地從里面鉆出來。
方臉大漢正要離去,只覺袖子被人扯住,回頭一看,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
蘇誡客氣道:“這位大哥,里頭在玩什么有意思的東西,怎的這般人多?”
見是一個毛還沒長齊的“小孩子”,方臉大漢就要甩過頭不理,忽然瞥見蘇誡手中的玉骨銀穗扇子,以及腰間掛的一枚玉佩。再看他的穿著,方臉大漢眼珠子一轉(zhuǎn),悶聲道:“小子,你問這個做什么?你可自己鉆進(jìn)去看看?!?p> 我要能鉆得進(jìn)去,我還需要問你呀!蘇誡心中無語。
大漢呵呵笑道:“也是,憑你的身板鉆不進(jìn)去。你問我也行,不過不能白問?!彼斐鋈^,張開五指比劃,“得給這個數(shù)?!?p> “五兩銀子?”蘇誡臉色不那么好了。搶劫么?看他一個人,孤家寡身好欺負(fù)不成?
大漢嚇一跳,反應(yīng)比蘇誡還大,“五文錢!什么五兩銀子,你這小娃子真敢說。”他差點被一口口水嗆到喉嚨。拍了拍胸脯,順過氣來,大漢眼珠又是一陣轉(zhuǎn)動,張口便是五兩銀子,這小子果然有錢。
蘇誡摸出五文錢,遞到大漢手中。月飴樓近來賺錢頗豐,幾枚銅板他卻不放在心上了。餐飲行業(yè)的利潤有多高,他非常清楚。酒樓走上正軌,錢只會越來越多。
大漢便道:
“里頭是有人行賭博之事,在筒中放六十支竹簽,寫著從一到六十的數(shù)字。抽中三十?dāng)?shù)字的簽,就可得到一頭小牛,抽一次花五文錢。沒別的,就這事兒?!?p> 蘇誡恍然,難怪這大漢向他討要五文錢。怕是之前花了五文錢抽一次獎,沒抽中,在他這里找補。
“可有人抽到?”
“沒有。噥,那牛還在后邊拴著?!贝鬂h指了指人群后方。
“有多少人抽了?”蘇誡又問。
大漢答道:“自開攤有兩三個時辰,算來應(yīng)該有百多人抽過了?!?p> 蘇誡覺得哪里不對勁。從概率學(xué)上講,六十支簽抽一,得獎的概率是六十分之一。雖然并非說每六十人中必有一人肯定中,但中的概率極大。更何況已有百多人抽,便是一支三十?dāng)?shù)字也抽不到?似乎不大可能。
又是一陣噓聲,人群卻散了大半。原本的水泄不通立刻變得稀疏,方臉大漢怕蘇誡索回那五文錢,招呼不打一聲,腳底抹油,隨著人群溜了。
蘇誡方才看清,攤子后面坐著的是一精瘦男子,一臉猥瑣樣貌。周圍還零散立著幾撥看客,等著看下一位賭客的好戲。
既然有閑心,不妨陪他們玩玩,湊個熱鬧。
走到攤位前坐下,眼中裝出好奇,蘇誡假裝不知情地問道:“這東西怎么玩?”
精瘦男子一眼看出蘇誡是個有錢的主兒,臉上擠出笑容,猥瑣中更見猥瑣。他將玩法介紹了一遍,便眼巴巴地望著蘇誡,顯然是要蘇誡出錢了。
蘇誡沒讓他失望,出手便掏出一錠小碎銀塊,說道:“這塊碎銀,夠抽上幾百次了吧?”
精瘦男子伸出狗爪,閃電一般將碎銀塊拿去,塞入懷中,臉上笑容更盛,看向蘇誡的眼神熾烈,仿若眼睛里生了光。
“呸,這人莫不是有龍陽之好?”直把蘇誡看得心中一惴。
“公子請抽?!蹦凶舆€有模有樣地學(xué)著士人的禮儀。
蘇誡微微一笑:“本公子比較懶散,胳臂無力,有勞你幫我抽如何?”
精瘦男子應(yīng)道:“是。”拿起簽筒。這簽筒與寺院中求簽的簽筒不同,上下封閉,在上方正中央留出一個指頭大小的洞,只能容一根簽進(jìn)出。搖動后,將簽筒倒轉(zhuǎn),洞口向下,掉出哪一支簽,全憑運氣。
簌簌聲響起,簽筒倒轉(zhuǎn)后,一支簽掉出。精瘦男子一看,“惋惜”道:“三十六,僅僅差六個數(shù),可惜了。”看客們隨著發(fā)出一陣噓聲。
時間在一次次抽簽中過去,男子每抽出一支,便要“惋惜”一番,噓聲伴隨,好似雙重交響。
“四十二,嘖,離得有些遠(yuǎn)了...”
“一十一,哇,雙十一啊,吉利的數(shù)字...”
“六十,最大的數(shù)了,可惜不是三十...”
連著抽了五六十次,男子的聲音越來越小,搖動簽筒的速度也越來越慢,臉上盡是汗珠?!澳锏模嫠锏睦?。”他心里罵道。兩條胳臂又酸又軟,好似捧著一座泰山,每搖動一分,要使出千鈞之力。
“啪嗒”,把簽筒放在桌上,男子苦笑道:“公子,可否讓我歇一歇?”
“唔,不如你換個人來。本公子很忙,沒時間陪你歇息?!碧K誡不買賬。
男子沒法,轉(zhuǎn)身離去,不多時回來,身后跟著兩人。三人輪番抽簽,半日光景,便抽了一百多次。當(dāng)然,一次也沒有中。
蘇誡對自己的猜測有了八九分把握,再懶得看三人表演。一揮手道:“算了,不抽了,我也懶得再看,就當(dāng)抽完了吧?!?p> 男子三人俱是很高興,又不能把高興的模樣露出來,只能裝出同情道:“公子是個善心人,知道咱們的辛苦??上Ы袢者\勢差了點,沒有抽中,我便是想送這頭牛給公子,又怕壞了規(guī)矩,對先前抽獎的客人不公正。唉,實在是無奈呀...”他倒是滑溜,知道蘇誡什么沒撈著,怕蘇誡心里不高興,場面話不要錢似的往蘇誡身上堆,聽得蘇誡一陣雞皮疙瘩。
不過,你這樣說,正合我意!蘇誡心笑?!笆前?,本公子也覺得虧了。牛是獎品,沒抽中,即便你們送給本公子,我也是不能要的。不如,你們把這個送我,如何?”他指著桌上的簽筒。
男子臉色一剎那有了變化,隱隱有驚動之色。一雙眼直直盯著蘇誡,似乎要看出些蛛絲馬跡。難道,簽筒中的小把戲,被這人看穿了不成?
不行,絕對不能給!男子下了決斷。不管蘇誡有心無心,一旦簽筒的秘密被人察覺,他只怕要惹得眾怒。被這套把戲騙過的人不少,賭客的憤怒一旦起來,局面就糟糕了。
男子強笑道:“公子真會開玩笑,怎么會看得上一個小小的簽筒呢?公子若真想要,來日我做一個更好的給公子。這個太舊了?!?p> “可我就喜歡這個?!碧K誡淡聲道。一錠碎銀塊,足有一兩多,抵得上千余文錢,足夠上官府了。
男子收起笑容,“公子莫非真要與我為難?”
“你不對我行騙,我何必與你為難?!?p> 知曉蘇誡已經(jīng)看穿了他的把戲,男子臉上徹底沒了笑意:“不要以為我喊你一聲公子,你便了不起了。按理,我也無需把簽筒給你。就算你背后有權(quán)勢,難道你還想以權(quán)勢壓人嗎?買賣公平,是諸位共見證的。諸位,我說的可妥當(dāng)否?”他朝圍觀的諸人拱手,想借著眾人的力量。光天化日,眾人見證下,眼前人還能鬧出什么動靜?
這一招,放之后世,叫做“輿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