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氤氳,托著一抹青翠,點綴姹紫嫣紅,那回飛的鴻雁,清亮的鳴叫惹得靜思兀自佇立在靜梧院中仰望上空,憶及自身身似孤鴻,縱使自己萬般情誼卻不及姐姐嬌媚惑主,夜夜枕邊讒言使心中的他漸漸厭惡自己,玉冊寶典被奪之日,他的漠然冷淡,姐姐傲慢冷酷的目光,縱使青燈佛卷卻難消心中的忿恨,往事幽幽轉(zhuǎn)轉(zhuǎn)不禁淚濕衣裳。碧嬋擔心她哭壞身體,除了一句讓她放寬心些再無一句有用的話。
仙真早課回來,看見靜思情形,上前安慰:“姐姐,何事傷心?”
靜思用衣袖輕拭眼角的淚水,勉強一笑,“不過是風(fēng)沙進了眼睛,沒事。”
靜思看著眼前的仙真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已經(jīng)收斂了當日剛見時的活潑性子,變得更為謹慎淑德,也許是每日誦經(jīng)念佛的緣故,眼中多了幾分沉靜。不禁感嘆歲月如梭,當時的小姑娘已然出落得似一朵芙蓉般清新脫俗,靜待綻放。
兩人正攜手準備去東廂練琴,了悟匆匆跑來向靜思稟告說:“清河王太妃和彭城王妃求見。”
靜思默默頷首,示意了悟引人來見,仙真請辭要退下,被靜思一把拉住,說:“你如今琴藝已在我之上,她們前來自是雖說閑話家常,然此處卻是紛擾之地。你自取琴,尋一僻靜所在,也許會有意外之喜。”
仙真聽意外之喜甚是不解,此時清河王太妃與彭城王妃已入內(nèi),見到靜思行大禮:“臣妾叩見皇后娘娘?!?p> 靜思微微嘆了口氣,“什么皇后娘娘,不過是一有罪之人,棲身佛門罷了。何勞二位貴客行此大禮,實在罪過??煺埰?,進屋再說?!鞭D(zhuǎn)身示意仙真先去取琴。
清河王太妃起身見到靜思身旁多了一個清麗脫俗的女子,卻一身尼姑打扮,便莞爾一笑,仙真用佛門之禮行過。四人入屋,仙真取了案幾上的秋語疏雨拜別三人退下。
靜思讓碧嬋奉茶,待清河王太妃和彭城王妃坐定,含笑問道:“我入寺多年,也就你們還來看看我,卻是人生冷暖,遇難方知?!?p> 清河王太妃當日入宮之時就與靜思交好,靜思被貶后,她顧忌馮妙蓮不敢求情,一直心存愧疚,孝文帝駕崩她遷出宮與元懌居住后,偶爾便來瑤光寺欲探望靜思。無奈靜思一心求靜,幾次托病不見,這次終于答應(yīng)相見,她心里欣喜。見闊別數(shù)年,靜思清瘦憔悴,忍不住落淚,彭城王妃見她如此輕輕拍拍她的手安慰。
靜思見她如此,心中曾經(jīng)對她當日不置一言的怨恨稍稍減退,畢竟當日馮妙蓮權(quán)掌后宮,又豈是她一個貴人能說什么,便淡淡地說:“舊事莫在提了,過往云煙,何必憂思多慮。佛門清凈,倒也是我的安身之所。且不知今日來,是為何故?”
清河王太妃止淚說:“新帝登基,萬象初始,近日宮中紛擾不斷,皇上聽信讒言,宗室被疏,如今彭城王亦遭牽連解職在家。所謂唇亡齒寒,我不忍王妃憂心,便邀她一同來瑤光寺祈福。希望求得佛祖庇佑,否極泰來?!?p> 彭城王妃也點點頭,“雖說我們女人不能妄議朝政,只是現(xiàn)在當今皇上親近高肇于烈,對我家王爺猜忌不斷,就是我家王爺已經(jīng)無權(quán)無職,卻仍如履薄冰,頭上時刻懸著把劍,真是時時憂心,卻無可奈何。那于烈送了自己的侄女于墨云入宮做了貴人,深得皇上寵愛,如今后位尤虛,想入主長秋宮時日不遠。若是如此,只怕我家王爺還是無法求得清靜?!闭f到傷心的地方,彭城王妃忍不住掏出絲帕抽泣。
靜思明白當年先皇最重兄弟情義,各位王爺權(quán)傾朝野,那高肇早眼紅,如今新皇即位,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高肇肯定有所行動,只是未料到于烈這樣忠君之人也想起用侄女入宮這招來鞏固自己的地位。然而當日自己也不是因為馮太后為了馮家地位送她們姐妹入宮,只是若是馮太后芳魂有感,也不禁為現(xiàn)在家族的地位感嘆花無百日紅了。皇宮還是那個皇宮,不過一代新人換舊人,重復(fù)著自己當年的故事,繼續(xù)吞噬那些如花的年華。
她也不愿清河王太妃和彭城王妃見到自己的愁思,便正正臉色,“我已是出家人,前朝后宮已于我無干。王妃不過好生勸勸王爺早日離開是非之地,不是是非人,是非卻上身,累及王爺?shù)氖锹暶傩盏膼鄞骶褪切∪诉M讒的話頭,皇上的忌諱就是那懸置于上的寶劍?!?p> 彭城王妃訝于靜思的一語中的,也許旁觀之人才能洞曉時事,點頭沉思。
靜思見她已明白自己的話,便不再多言,想起仙真學(xué)琴的初衷,沖清河王太妃微微一笑道:“懌兒可好,當日他最喜與我親近,還記得當年他拉著我讓我教他學(xué)琴的樣子,一別數(shù)年,時常掛念?!?p> 清河王太妃放下手中的茶盞,告訴靜思元懌已經(jīng)成人,所教習(xí)的琴藝并未荒疏,今日也一起來祈福,只是怕打擾靜思不便入內(nèi),在寺中賞景。
靜思聽完笑而不語,裝作無事拿起手邊茶水默默品著,心里只盼著仙真與元懌可以遇見。為了讓清河王太妃和彭城王妃多留須臾,靜思與她們閑話起家常,詢問瑣事。
瑤光寺內(nèi)古木凜凜,細細的雨絲輕輕拍打著綠葉,因為下雨,沒有人出來走動,更顯得一份寧靜。
元懌打了把竹傘,獨自步行在瑤光寺的園內(nèi),雨滴敲打著傘骨,淅淅瀝瀝滴落在地,仿佛他心里的絲絲焦慮,心中想起皇叔元勰的近況,心情不甚滴落。如今皇叔被解職,每日賦閑在家,怕皇上猜忌,不敢與人來往,只是偶爾讓自己陪著下下棋,聽自己彈彈琴解悶。
當日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元勰,如今憂國憂民,卻無能為力,抑郁成疾。自己也曾想勸諫皇上勿聽讒言,可惜皇上每次都阻止他提及元勰。想到此處,不由仰天長嘆一聲。
正在這思緒郁結(jié)之時,一陣琴聲隨風(fēng)入耳,凝神細聽,正是《洛神賦》,正欲感嘆彈琴者琴藝卓絕,卻又聽見女子輕柔的聲音低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沽_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婉轉(zhuǎn)似夜鶯低啼,又似九天仙音,忍不住循聲尋來到花園的湖邊,見一帶發(fā)修行的尼姑在一棵百年楊樹下的石桌邊彈唱。雖一身素衫,卻眉眼婀娜,眼波流轉(zhuǎn)似夜空繁星,膚白勝雪,素手婉約,這滿滿的秀美俏脫又怎是一身布衣所能掩飾。
元懌心驚瑤光寺有如此佳人,又隱隱覺得和自己的彈奏風(fēng)格相似,正在思量之時,看見了那把琴分明就是當年馮媛皇后的秋語疏雨,便料想這個女子的琴技也和自己一樣是馮媛的教授。元懌不愿打斷這優(yōu)美的旋律,只是站于不遠處靜靜聆聽,合著琴聲雙手輕輕打著拍子。
彈琴的正是仙真,因清河王太妃和彭城王妃到靜梧院,靜思讓她帶琴出來,于是就找了這個僻靜所在。自從胡仙真經(jīng)靜思教習(xí)之后,自己便合著琴曲吟唱,可謂青出于藍。她全心沉浸在洛神賦的情感之中,渾然不覺遠處一個白衣少年在傾聽自己的彈唱。
一曲終了,元懌忍不住走到胡仙真面前,微微一揖,問了聲好。
仙真正在低頭準備收拾琴回去,忽聽一男聲,慌忙抬頭,正迎上元懌的目光。仙真看著眼前這個俊俏的白衣少年,竟是愣了愣,忽然想起他就是當日之人,只是不知為何迎上那微寒的目光,心底卻似擂鼓般不得平靜,臉竟然發(fā)起燒來,羞澀得趕忙低下頭。
元懌卻被眼前那清澈如泉般的目光柔化,看著她臉上漾起的一抹紅暈,羞澀低首的嬌俏模樣,也同時噤了聲,止了步,不知是否唐突了她。
仙真好容易平復(fù)心情,不明白為什么見他的感覺和以往見徐紇鄭偐的不同,卻又想起當日他的羞辱之言,一掃剛才的拘謹,半羞愧半氣怒道:“本姑娘在這里好好彈琴,什么時候闖進一頭牛來?”
元懌本就性情耿直,竟信以為真,四下張望看哪里有牛,可是這寺院深處怎么可能會有牛呢?于是說:“在哪?”
仙真一聽他竟然還真以為有牛,不禁莞爾,戲謔地指著元懌說:“就是你啊”。
元懌不明白自己明明是知音之人,怎么就成了牛,仔細端詳了眼前這個女孩,突然想起當日在思恩亭遇見的那個小女孩,當日自己說的對牛彈琴,如今竟被她拿來戲謔自己,不由得了然似的微微一笑。
這個笑容仿若春風(fēng)拂面,溫柔化雨,便是胡仙真的半分氣惱也被解開了,她未曾想過,一個男兒郎笑起來竟也是如此好看。
元懌倒被仙真看的不好意思了,輕咳一聲,做了個揖自報家門:“在下姓元名懌,為當年之事向姑娘賠個不是,請姑娘原諒,敢問姑娘芳名?”
“元懌?清河王元懌?靜思姐姐提過你,說你當日彈奏琴的乃是白鶴,是嗎?”仙真問完一堆問題,才想起靜思教她的矜持,趕緊收斂,輕聲說:“我叫胡仙真?!?p> 元懌看著這個丫頭忽而活潑忽而沉靜,自己平日解觸的都是矯揉造作的宮中女子,何時見過這樣真性情的,心底莫名對這個女孩有了好感?!霸谙抡乔搴油酰賲s是白鶴,今日胡小姐竟將洛神賦吟唱,卻是別有一番情韻,元懌佩服。不知可否請胡小姐再奏一曲?”
仙真見他一直叫自己小姐,甚不得親近,便說:“我來這里修行就已不是什么小姐,清河王就叫我真兒吧,別人都這樣叫我?!?p> 元懌笑道:“好,我就叫你真兒,既然你都可以讓我直呼你的名字,不如你也叫我阿懌吧?!?p> “阿懌?!毕烧孑p聲喚道,抬眼給元懌一個爽快的笑容,兩人心中的距離又拉近幾分。
正在這時,元懌的隨身侍從崔進從遠處跑來,對元懌說王太妃正在找他一起回王府。元懌不便久留,對胡仙真說:“今日我該走了,真兒,三日后思恩亭,我?guī)ОQ前來,與你一起彈奏,好嗎?”
仙真欣喜點頭。
元懌見仙真答應(yīng),滿心歡喜,二人告別后,元懌帶著崔進向寺外走去,行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仙真,正好仙真也目送著他,元懌伸出三根手指,暗示三日之約,仙真也做出同樣手勢……
目送元懌走遠后,仙真想起臨走時靜思說的意外之喜,難道指的就是這個?她正在沉思,卻被一人從后面拍了下肩膀,嚇了一跳,回頭見是靜思正看著自己意味深長的笑著,知道一切盡被她看見,不好意思將頭埋在靜思懷中,靜思見她害羞,只是溫柔的攬著她。對她說:“元懌是個好孩子,若是你們有緣,不妨相識一場。我們回去吧,一會該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