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隴西太守李參是青州北海人,現(xiàn)賦閑在家,短時間內難以趕到洛陽,面見天子謝恩。天子劉宏便催促宋梟與竇輔盡快赴任,并且派出擊南陽黃巾有功的前羽林騎屯長高皓,負責運送退還涼州的八百萬錢,三人一同前往。高皓回洛陽后,即因功拜為秩俸比三百石的羽林騎左營司馬,統(tǒng)領羽林騎左營四百人,僅在羽林左監(jiān)和羽林左丞之下。作為一個武人,也算是登上高位了。
西園運出的金錢,由左營的四百羽林騎護衛(wèi)著,在城門口與宋梟、竇輔會合。高皓見到竇輔,拱手道:“恭喜胡君外任縣長!分別不過兩月,胡君就得天子恩寵,擔任一方之長,真奇才也!”
竇輔笑著捶了他一拳,說道:“高司馬軍中出身,怎么也學起士人,滿口之乎者也了?輔也要祝賀高司馬升任羽林騎左營司馬!羽林騎可是天子親軍,左營司馬更是洛中要職,比起高司馬,輔一個區(qū)區(qū)三百石的邊郡縣長,哪里稱得上是什么奇才呢?”
這時宋梟接話道:“無論士人、武人,還是邊郡令長、禁軍司馬,都是為天子分憂罷了。高司馬,此次押送大量金錢,又加上路途遙遠,沿途防衛(wèi)請務必不要松懈!”高皓瞥了一眼宋梟,也沒答話,隨意一拱手,便去巡查隊伍,準備出發(fā)。
安排好護衛(wèi)事務后,高皓派人來通知宋梟與竇輔,隊伍便開拔上路,趕往一千五百里外的涼州刺史治所隴縣。
不知為何,對于竇輔這個新任的允街縣長,宋梟似乎非常喜愛,一路上經(jīng)常喚他過去,同車而行。不過很快竇輔就發(fā)覺,涼州的這位宋使君,愛好果然不一般。他非常癡迷于儒家的經(jīng)典著作,平日里總是抱著書卷,有時甚至會讀上一夜,也不覺得困乏。
這天,宋梟又派人來召喚竇輔,想要繼續(xù)談論儒家經(jīng)典。
竇輔于是對宋梟說:“使君,下吏有一言,不吐不快。下吏以為,如今當務之急是如何安撫住郡兵和歸義羌長,而不是整日談經(jīng)論道。孟佗和左昌數(shù)年間在涼州搜刮的金錢財物,多達數(shù)千萬。而張讓返還的金錢,不過八百萬。天子又詔令使君安撫,如何安撫?”
宋梟笑著晃了晃手里的書卷,對竇輔說道:“胡縣長請看,這就是本官的應對之策!”
《孝經(jīng)》?竇輔有些糊涂,《孝經(jīng)》能安撫住長年累月被搜刮財物的郡兵和羌部侯長?他倒是聽說過侍中向栩的瘋話,稱只要站在大河南岸,面朝北方大聲誦讀《孝經(jīng)》,就能消滅張角亂賊。難道宋梟也要這樣做?
“使君,《孝經(jīng)》如何安撫?”
聽到竇輔的問話,宋梟輕笑一聲,答道:“涼州之所以常常有叛亂,是因為寡于學術,缺少儒家經(jīng)典的教誨?!缎⒔?jīng)》里篇目齊全,有《天子章》,有《諸侯章》,有《卿大夫章》,有《士章》,還有《庶人章》。本官到?jīng)鲋菀院?,召集郡兵,也讓所有的歸義羌侯、部落大豪都來學習,自然能通曉忠義。到時,再以天子賞賜的名義,把錢分下去。如此一來,涼州自然安定。”
竇輔聽的云里霧里,忍不住反駁說:“下吏以為,使君的計策實不可行!家父在尚書臺任客曹尚書,下吏也稍稍知曉西方之事。
羌氐種類繁多,卻不立君臣,無相長一。部落強盛時,則分種姓、擁立酋豪,衰弱時則為附屬部落,平日更是互相抄掠、施暴,唯有強者方能稱雄。部落之間除了殺人償死,再無其他禁令約束。
試問,此等與漢人大相徑庭的種族部落,難道能像使君所想一樣,學習什么《孝經(jīng)》?即使其中有人愿意誦讀《孝經(jīng)》,就能忘卻往日所受剝削、接受這區(qū)區(qū)的八百萬錢?
再說郡兵。涼州郡兵乃本朝平定羌部叛亂的先鋒,左豐、孟佗截留盜取軍費,郡兵不反已是天佑大漢,使君以為區(qū)區(qū)《孝經(jīng)》就可以平息眾怒了嗎?即使換作宮中的三署、虎賁、羽林諸郎,也往往因為秩俸短缺而口出怨言,使君久在洛陽,難道不知此事嗎?”
宋梟惱羞成怒,斥責道:“汝年紀尚輕,不知世事,本官與你無話可說了!汝只配與那武夫躋身同列!速去!”
竇輔反駁道:“使君自誤在先,為何反怪下吏年少?”說罷便跳下馬車,去找高皓。
高皓本以為,此次運送的八百萬錢都是洛陽方面對涼州郡兵的賞賜,還在感念天子終于變得英明睿智。不料竇輔卻來告訴他,這八百萬錢本就是出自郡兵軍費,如今雖然左、孟二人的貪污案告破,這筆錢卻大多為天子和張讓截留,只剩下八百萬運送涼州。高皓也是震驚不已,他出身并州邊郡,自然熟知邊塞兵卒疾苦。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八百萬錢如何安撫住涼州數(shù)萬郡兵,竇輔不知,他也無能為力。
竇輔突然想到,涼州別駕從事韓遂和漢陽長史蓋勛,此時都在兩涼州刺史治所隴縣,也許他們會有應對之策。
不過他卻沒能見到這兩人。按慣例,邊境各州的新任刺史到刺史治所,只需要各郡郡守、各屬國都尉和邊軍各部都尉迎接即可。都尉以上的邊軍將領不必出迎,而像竇輔這樣的小縣縣長是沒有資格躋身歡迎隊伍的。在隊伍將要到達隴縣的時候,宋梟就暗示過他這點,將他打發(fā)去了任上。
竇輔也沒有猶豫,只向高皓告別,果斷地離開了隊伍。不過在臨別時,高皓告訴他,當年平羌名將段颎雖然已經(jīng)死于黨爭,但他的部下夏育還在。多年前的征伐鮮卑,夏育、田晏和臧旻一同兵敗,被貶為庶民。如今夏育就在漢陽郡的畜官之中,日常負責飼養(yǎng)牛馬。
剛入洛陽時買的那輛馬車,被竇輔留給了洛陽的胡騰,自己徒步跟隨隊伍到了涼州。不過高皓時不時借出隊伍里多余的馬匹或者騾子供他騎乘,所以一路上并不辛苦。分別時,高皓甚至利用職權、偷偷分了他一匹下等的戰(zhàn)馬,反正長途跋涉,死掉一二牲畜也不會被人懷疑。
竇輔也問過高皓,兩人交情不深,為何如此厚待于他?高皓笑道:“胡君為涼州郡兵仗義執(zhí)言,不惜得罪一州刺史,皓今日贈馬,也是因為胡君的仁義之舉啊!”
從涼州州府隴縣到夏育所在的漢陽郡上邽縣牧苑,只有不到兩百里。竇輔和高皓分別后,沿著沿途的鄉(xiāng)亭一路疾行,三天后終于趕到了上邽牧苑,見到了老將夏育。
剛一見面,竇輔便不顧馬棚中滿地污穢,朝夏育下拜道:“后生小子胡輔拜見夏公!”
夏育并不認識他,竇武被害的那年,他還跟隨段颎在涼州征討羌人,隨即看到竇輔腰間的印綬,趕忙扶起他,奇道:“君為三百石之官,老朽不過一罪人,為何如此禮遇?”竇輔直言不諱,將宋梟的非常之策告訴了他,并再次下拜道:“夏公,小子為新任允街縣長,此次繞道而來,不僅為自身之仕途,也為允街一縣之民而來,更為涼州數(shù)萬郡兵、為數(shù)十萬漢民和羌氐部民而來,求夏公指點迷津,保涼州之安定!”
夏育雖然人在畜官,卻仍然關注著涼州局勢,經(jīng)常向來往的人探問消息。他思索片刻,對竇輔說:“想要安撫,八百萬錢,遠遠不夠。
如今涼州的隱患,應是張掖郡的湟中義從胡、隴西郡的河關群盜以及北地郡的先零羌,其他羌氐部落多是見風使舵之人,不足為慮。三部中,湟中義從胡最強,河關群盜次之,被段公屠滅過的先零羌最弱。因此只要這三郡不亂,涼州就不會亂。
老朽聽聞漢陽郡長史蓋勛、別駕從事韓遂和督軍從事邊章皆為知兵之人,金城郡的陳府君雖然軟弱,然郡西界的西部都尉麹嘉與燒當羌大豪交好,此處無憂。
除郡兵外,金城令居的護羌校尉麾下有漢軍兩千,也可為一大助力,更可持節(jié)調動屬國胡騎。竇縣長在允街,毗鄰令居,大可不必擔憂羌人來犯?!闭f到最后,夏育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是護羌校尉屬下的軍司馬,也不是北地郡的郡太守,只是畜官里一個養(yǎng)馬的仆役罷了。
夏育想到往事,神色黯然。竇輔卻眼前一亮,看來涼州的局勢并沒有惡化到無法挽救的地步。他于是邀請夏育與自己同行,承諾到允街后即寄信給洛陽,請父親胡騰和吏曹尚書梁鵠一起舉薦夏育。夏育欣然應允。
隨后,竇輔臨時征辟夏育為允街縣尉,這只是一個臨時的署任。以夏育的資歷,即使是擔任郡守、刺史這樣的一方之長,也是綽綽有余,不過洛陽那邊暫時不可能發(fā)出任命。竇輔征辟他,只是為了找一個借口,畢竟夏育還在牧苑贖罪,竇輔無權直接帶走他。
幾天后,兩人終于趕到允街縣,竇輔也馬上把路上的狀況寫成書信,派人日夜兼程送往洛陽。信使剛剛出發(fā),郡府的督郵曹掾就帶著公文來到允街,竇輔接過公文一看,頓時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