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節(jié)后不久,寧國就推說要閉門修養(yǎng)心性,連李瑞欽上門也堅持不見,其他的人當然就更不敢請見了。但寧國確實在修心養(yǎng)性靜心讀書,她在反思自己的不足之處,作為一個公主,怎能這樣輕易地將自己的愛憎表達出來?況自己這一向的行為多有不當之處,交友過頻耽于玩樂,讀書太少行事任性。寧國一向?qū)Φ缹W并不是很有興趣,她并不相信道家的無為在此時可以治國平天下,但她相信皇兄說的它能讓自己清心養(yǎng)性,故她認真地將《道德經(jīng)》反復誦讀琢磨其中深意。
太后近來的信件也偏少,來信也只是叮囑她注意安全,甚少提及國事、宮中事務和皇兄近況,這讓她很是擔憂。雖然寧國在很多事上表現(xiàn)得不以為意但并不是不敏銳,近來結(jié)識人較多且層次廣,更是能從別人無意提及的話語中覺察國事遠不如皇兄對她說的“不必憂心”。但是作為一個動輒有人跟著的公主,她能做些什么呢?她只能從書中尋求一些指導,她越來越對書中的許多道理深有感悟,皇兄說的對,不能小瞧了我朝圣典。
轉(zhuǎn)眼已到夏至,今年的天氣格外的熱,未進入夏至時氣候已十分火熱,加上這幾日雨水也少了,更讓人覺得熱得有些難耐。
夏至是每年的大日子,皇兄在今日必定要進行祭天儀式,一大早寧國就閉目凝神虔誠地祈禱了一番,遙想在京中的皇兄此時一定正在進行祭天吧,希望今年時和歲豐,百姓安樂,河清海晏,國家祥和。
正在沉思著,宮女輕輕地走過來,報說小王爺正在院外等候召見。寧國有些不耐煩了,李瑞欽昨天派人來拜見她,說是備了一些水果佳饌,請她賞光聚聚,寧國已經(jīng)明白回絕不去了的。不想他今日竟自己上門來了,寧國知道宮女是擋不住他的,抬頭看見令狐絹正站在一旁,便示意她去推掉。
不料過不多時,李瑞欽卻徑直進來了,也不待寧國說話,便上上下下地將她一番打量,見了她腰中的香囊便開口討要。這是昨天春瑤呈給寧國的,說是華陽感激公主相助,特意制作送給公主夏日驅(qū)蚊避蟲的。寧國見這個香囊格外精致,上面繡著一株搖曳生姿的蘭草,香味又清淡宜人,就戴在了身上,此時如何肯給他?
李瑞欽見她不肯,便嘲諷道:“前些日子說是替人還我銀子,只當你是俠女,不料卻是有條件的。如今那銀子我也不要,只把你交換的東西與我便罷。”
寧國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的宮女,不知又是哪位禁不起這位小王爺?shù)暮弪_,將華陽繡花來抵還銀兩的事告訴了他,看來自己得整飭一下規(guī)矩了。她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那是要送太后的,不可能,換一個送你吧!”
李瑞欽只是不肯依,沒完沒了地糾纏,對這個牛皮筋一樣無賴的堂兄,寧國向來是無可奈何的,兩人好一會才終于達成條件。
跨出院門去赴宴之時,寧國猛然明白自己上了李瑞欽的套,一回頭看見他正跟令狐絹擠眉弄眼,方悟到自己是著了令狐絹這個小狐貍的當!很奇怪令狐絹和李瑞欽兩個見面便互相嘲諷挖苦,天天如冤家般的吵吵鬧鬧,但每每卻又能默契地結(jié)成聯(lián)盟來。不過想想自己這半個月閉門不出,令狐絹也跟著不大出門,一定拘束得難過,想來也很惦記令狐绹了吧,這么一想,寧國便氣消了,只瞪了令狐絹一眼。
到得李瑞欽等人所居的院子,只見已有好些人等在那里了。李瑞欽剛才還說怕她嫌太熱鬧所以沒叫別人!自己怎么就會相信他的話?不過玉陽觀與靈都觀不同,云機道長對來此學道之人一視同仁,縱使端小王爺亦沒有獨居的院落。
見寧國來到,眾人皆忙上前問安,奉承聲一片。
寧國掃視了一下不見李義山,心中一輕,不知是放下心來還是失落。
但宴席將開之時,令狐绹卻拉著李義山一道來了。寧國半個月不肯露面,令狐绹很清楚個中原因。應該說,事情發(fā)展成這樣,他還是有些高興的,畢竟自己這些日子來的隱隱擔憂應該可以放下了。今日李瑞欽設宴,他原本早就要趕過來的,但李義山卻執(zhí)意不肯參加。幾年相處下來,令狐绹很了解李義山為人與性格,父親這樣愛重他不是沒有道理的,將來自己也必要得此人相助方好。對寧國將來成為自己的妻子令狐绹也是有自信的,故他不愿寧國和李義山翻臉后之間存下芥蒂。他心知寧國一向大度,必不會當眾將不愉快的情緒表現(xiàn)出來,因此他裝作不知情再三將李義山邀了過來。
李義山雖然并不想湊這份熱鬧,但禁不住令狐绹的再三勸邀,于是一起過來。他平和淡然地向?qū)巼c眾人行禮問好,寧國也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吹剿麅扇酥g的不悅就算這樣化解了,令狐绹心下還暗自得意自己的安排。
李瑞欽雖愛熱鬧,但終是心中有記惦掛念之事,酒過三巡,開始搖頭晃腦地感嘆起來。眾人都知道他所嘆何為,附和幾句也就罷了,但侯仁筠原本善于見風使舵之人,就開始陪著他萬般感慨地唏噓人生起來。
忽然侯仁筠又想起來一事,向眾人笑道:“小王爺昨夜作了一首詩,真可謂當今難得一見之佳作?!?p> 大伙都知道李瑞欽文才有限,只當他是恭維也不認真計較,一笑而已,但令狐絹卻格外熱情地要拜讀‘佳作’,執(zhí)意攛掇著李瑞欽寫來。
李瑞欽尚未喝醉,當然明白令狐絹的用意不過是滿心要看笑話,斜著眼橫她道:“你莫非當真認定除了玉溪,別人真的就無才了?寫就寫!”見令狐絹掉轉(zhuǎn)臉去不回嘴了,他得意地笑了起來。但他自己不愿捉筆,只讓侯仁筠寫來。
眾人看時,卻是一首仿古風的五言,“皎皎云中月,裊裊風中柳。芊芊柔荑指,盈盈流光目。明月自光華,楊柳自婀娜。佳人不可見,中心自感傷?!币岳钊饸J的文才這首詩真的是難得一見的好了,大伙忙不絕口一片聲地贊好。
可令狐絹偏偏又笑了起來:“怪道都說情貴于真,一切景語皆情語,看來小王爺是真的用心用情了。若是小王爺時刻能有個人惦念不忘地在心頭,只怕今歲的狀元也是必得的了?!?p> 眾人都忍俊不住地笑了,令狐绹見李瑞欽轉(zhuǎn)過頭去似欲向令狐絹發(fā)怒,只得忙上前去攔在她前面,又捧場地恭維道:“小王爺此詩極好,我看較玉溪前幾日作的還要好?!?p> 眾人一聽玉溪也作了情詩,又是好奇又是湊趣地一定要看。
李義山那日心有所感,隨筆寫了幾首擱在案上,令狐绹進他房里來看見了幾句,李義山不待他看完便撕了,不料他今日又提及此事。本不肯寫出,但眾人卻一定要湊這個熱鬧,連李瑞欽也很好奇地要執(zhí)意看。李瑞欽自負地認為自己的詩夠好了,他才華有限但素日被人捧慣了,總覺得自己算得上天縱奇才,故一定要看看玉溪寫些什么能超過自己的。
李義山被眾人逼得無奈,只得笑道:“我在家鄉(xiāng)曾有一意中人,名叫柳枝,但相別日久,也不知她近況如何,前幾日隨手寫了幾首《柳枝詞》,也罷,今天就權當讓大家一笑罷。”說罷信手拈筆,一揮而就。
眾人看時,卻是《柳枝詞》五首,因?qū)巼矸葑鹳F,都讓寧國先看。寧國聽他們打趣玉溪的情詩又猜測著玉溪的心上人是誰時,心中雖不自在但也不便表露,聽得玉溪道自己在家鄉(xiāng)已有一意中人時更已是笑得勉強。見眾人奉與自己,便微笑著先看寫著前三首詩的那張,“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本是丁香樹,春條結(jié)始生。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p> 第一首與其說是寫情,更象是在直抒因他與戀人之間家庭門第的截然不同而引發(fā)的感慨,但不知他心上的這位柳枝姑娘是誰,難道是他家鄉(xiāng)的富貴人家女兒?怎樣的高貴、怎樣的出色竟會讓他這樣驕傲的人為之傾倒,發(fā)出“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的感嘆?第二首是寫現(xiàn)在常玩的一種棋子,棋盤的中心是凸起的,借棋盤來是抒寫心中萬千感慨,為命運的不平而悵然。怎么都讓寧國感覺到他更象是借寫情來抒寫命運的不公平,他為什么總是抱著一副生不逢時的態(tài)度?寧國一向以科舉制度為自豪,覺得這是本朝的一大政治創(chuàng)舉,拔擢了不少底層出身貧寒的人才,但怎么這李義山卻總是對科舉不滿?
寧國不由地輕輕冷笑了一下,按捺下滿心的不悅,轉(zhuǎn)眼來想繼續(xù)看時,但在她轉(zhuǎn)眼時,李瑞欽以為她看完了,忙不及待地將寫著前三首的紙抽去看了,他滿心里要與玉溪比量一下自己的詩作。寧國只得看寫著后兩首的第二張紙,“柳枝井上蟠,蓮葉浦中干。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p> 這位讓他愛慕的姑娘竟讓他產(chǎn)生了“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的感嘆,寧國被他這句詩里的絕妙比喻打動了,一個為魚一個為鳥,一個在水中一個在陸地,命運的千差萬別讓他的相思了然無望。寧國想起玉溪上次在自己面前尚且毫不退縮畏懼,他那樣的高傲自負,也會有這樣的自恨不能高攀的感情?她心中突然盡是惆悵,但她不想去追究他說的柳枝姑娘是誰,她的心被詩意弄得有些悲涼,雖然還在生他的氣,但不由也有些同情他,愛上了一個無法企及的姑娘,在他心中難免不會怨憤命運不公、社會習俗的殘酷吧!
只一個轉(zhuǎn)眼,寫有后兩首的紙也被抽走了,寧國也不再去細看了,她下意識地轉(zhuǎn)眼去尋李義山,卻見他正站在窗前望外面的風景,外面有什么這么吸引他?
寧國不由自主地想走上去,但才走了兩步又有些猶豫,她的身份和自尊心不容許她輕易地低頭。
忽聽到高喜進來稟報馬維遷、裴澤渡來了,李義山素日與二人交情不錯,聽見便從窗外移回了目光。寧國看見身材甚是魁梧的裴澤渡與瘦成一根桿般模樣的馬維遷兩人一前一后地搖進來了,兩人單獨在眾人中也不甚醒目,但一起進來卻格外乍眼,令狐絹首先就忍不住地掩口“撲哧”一笑。
二人與眾人見禮畢,馬維遷笑道:“我與裴兄飯后走走,見你們這兒這么熱鬧,聽見誰又作了雅詩佳句,忍不住就進來一擾了?!?p> 候仁筠最理解李瑞欽急于展現(xiàn)的心理,忙將李瑞欽的詩與二人看,自己在旁又極力夸耀了一番。馬維遷明白李瑞欽能作出此詩已實屬不易,遂笑著也稱贊了兩句。裴澤渡于文墨上很有限,僅能識字閱文,但常年行軍帶兵嘗盡艱辛,故很是反感這些弄月吟風的東西,只看了李瑞欽的詩一眼,毫不掩飾一臉的不屑道:“我是粗人,看不懂情詩這種無聊的東西,不如作些從軍行?!?p> 李瑞欽豈是甘于受人搶白之人,本又很得意自己的詩,立時就轉(zhuǎn)向裴澤渡要發(fā)話,侯仁筠忙搶先道:“裴兄且將你的從軍行寫來,我們欣賞一番?!彼髦釢啥捎谖墓P不精通,故意如此搶白他,又得意地向著李瑞欽邀功般一笑。
馬維遷卻看不慣他的幫襯,岔開話題對裴澤渡道:“裴兄不知看過玉溪寫的《隨師東》嗎?你倒應該欣賞一下。”說著就提筆一揮而就,見他竟能默記在心,李義山有些意外。這是他十七歲時隨令狐楚赴鄆州時有感而作,自覺文筆生澀,僅是意氣生發(fā)而已。
“東征日調(diào)萬黃金,幾竭中原買斗心。軍令未聞誅馬謖,捷書惟是報孫歆。但須鸑鷟巢阿閣,豈假鴟鸮在泮林??上俺丝?,積骸成莽陣云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