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義山一眼便認出了來人正是王香愛,她還是上次見面時樸素的藍布衣裙打扮,可之前她口口聲聲說要落葉歸根回長安,為何竟跑到此處來了?他的心不由地更沉了,涇州一行看來真是個騙局,可是華陽人在何處?
李瑞欽卻擰著眉頭想了好一會,才認出了王香愛,裴澤渡從未見過此人,防備地將劍對著她。
只見王香愛放慢步子抱怨了起來:“李公子,你怎么才來?華陽——,華陽她——”她仿佛壓抑不住地開始放聲哭了起來。
李義山此時也顧不得向她追根究底,急步上前問道:“華陽在何處?”
王香愛取出手帕拭淚,伸出一只手指向不遠處的一個院落。李義山一個箭步便沖了過去,裴澤渡擔心其中有詐,忙持劍追去。李瑞欽也要跟上,王香愛卻拉著他還要哭訴,他不耐煩地一把撥開了她。
李義山?jīng)_進院門搶進房中,便見屋內(nèi)的一張榻上,華陽衣著整齊地躺在那里,她的神情平靜面色卻黯淡發(fā)青,李義山叫著名字奔了過去,但她卻絲毫沒有反應(yīng)。李義山俯下身握起了她的手,只覺她的手冰冷,一摸之下竟似沒了脈息,他猛然大驚,忙拍打著華陽的臉頰:“華陽!華陽!你怎么了!”
李瑞欽一進門便聽見玉溪的聲音陡然凄厲急促,也搶步過去握華陽的手腕,頓時心慌腿軟地有些站不住,這是他一路上最不敢去想的結(jié)果,可是現(xiàn)在卻擺在他面前,讓他茫然無措。
身后傳來一聲哀啼,王香愛跟了進來捶胸頓足地哭嚎著,邊哭邊念叨著:“我可憐的女兒……”
裴澤渡已經(jīng)知道她就是王香愛,因早就聽聞過她的作為,對她并無半分好感,因上前厲聲喝止著她,問道:“華陽為何會如此?你為何又到此處來了?”
王香愛覷了一眼茫然坐在榻邊的李瑞欽,唏噓著道:“神龍谷被清剿后,官府讓附近無家可歸的人到此養(yǎng)老過活??蓱z的華陽不知怎地打聽到親生父母的消息,就來此找我問詢究竟。是我無意中說漏了嘴,”她邊說著伸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她聽到李公子和王小姐訂了親,一時就想不開,可憐的孩子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身孕了……”她一邊嘮叨哭訴著卻聽不到李義山的回駁,遂轉(zhuǎn)眼去偷望李義山,卻見他恍若充耳不聞,更無暇與她辯白,正取了什么東西小心翼翼地扶起華陽,要給她喂服下去。而李瑞欽也反應(yīng)了過來,無心再理會王香愛,亦開始在旁忙著幫著倒水打下手。
王香愛哭著走到窗前拿過一件嬰兒的小衣物來,向著李瑞欽眼前搖晃著哭訴道:“小王爺看,這便是華陽特意給孩子縫制的,哪曉得喲……我可憐的孩子喲!”她又哀哀地嚎哭了起來,仿佛痛心得站不穩(wěn)一般向前一撲,就要跌向李義山身上。
一直留心著她的裴澤渡一把揪住了她向后一扯,自己向前插在她與李義山之間,此時他想起了一個疏漏,便向王香愛質(zhì)問道:“你如何大老遠就認出我們?你何時認識玉溪的?”
王香愛被他凌厲的氣勢和突然一問愣得后退了一步,但很快答道:“我曾與小王爺、李公子都有一面之緣……”她停頓了一下,回想著跟李義山的交往,顯然也擔心說錯。
裴澤渡不容她細想,將手按在了劍柄之上向前緊逼了一步,接著質(zhì)問下去:“你為何要將玉溪騙到?jīng)苤??那個假扮華陽的人在哪里?”
王香愛慌忙否認道:“沒有的事,是他自己想攀附王茂元……”她眼睛卻不料地覷向李義山,見他竟取出銀針來要替華陽扎針,她猛然一頭撞開裴澤渡,躍過來一掌正擊向李義山的背心,“你要做什么?”
裴澤渡未料到她竟身懷武功,沒提防中被王香愛一頭撞得退了兩步,撞在李后面的李瑞欽身上。李義山更沒有防備她,后背猛地著了一掌,只覺背上一震,心頭一緊,一股咸腥的熱血直噴了出來。他的身子也不由向前撲去,手中的銀針扎在了華陽的人中上。
李瑞欽正屏氣凝神地站在李義山旁邊望著他施救,不妨被裴澤渡撞得震了一下,見李義山倒在華陽的身上,他急忙上前去扶起李義山,忙卻見玉溪不自主的一倒之下,華陽方才微隆的腹部竟凹了下去!他吃驚地觸摸了一下,竟象是塞了棉花?他憤然地轉(zhuǎn)頭望向王香愛,眼中怒得要噴火一般。
李義山被王香愛一掌擊中倒在華陽身上,顧不得疼痛撐起身來去看華陽,卻見她竟緩緩睜開了眼睛。
“玉——溪!”華陽睜開了雙眼,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李義山,醒過神來緩緩地開了口。她像是睡了一個長覺,又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眼淚也不受控制地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那日令狐絹逼她服下毒丸,以此交換玉溪的平安,她知道自己命已不久,便靜心等著這一刻的到來,不料毒藥竟遲遲沒發(fā)作。晚上渠成以玉溪的模樣闖進她的房中時,她很快便認出了他的假面目,先以為不過是令狐絹為藏寶圖再次使詐,后來聽渠成之言才明白玉溪已經(jīng)中了令狐絹圈套!她突然悟到令狐絹不讓自己速死或許只是想借渠成讓外人知道她在神龍谷,令狐絹并不一定會依約放過玉溪!她意識到自己若這樣死去的話,真的會讓人認為是因為玉溪別娶她才自盡的,那不唯對玉溪的聲名前程有礙,說不定還會有生命之憂,她不能死!
自年幼時師父就一直教她修行,她這些年來也始終堅持修身健體,修煉內(nèi)功,她必須調(diào)理好自己的氣息,壓制著毒性,所幸之前王藥醫(yī)為她療傷時留下了一些解毒丹,她得盡力撐持到玉溪尋來,她不能讓玉溪因為她而入絕境。
次日令狐絹走時將袁達也帶走了,可是許久沒看見的王香愛來了,帶了幾個護衛(wèi)輪流在院外看押著她。毒性發(fā)作得越來越快了,王香愛每天都來看視一回,以一種復(fù)雜的冷眼靜看著她的毒發(fā)。華陽早已輾轉(zhuǎn)知道了王香愛本是師父的死敵,她竭力在王香愛面前讓自己表現(xiàn)得漸漸不支,臉色發(fā)青,氣息漸短……
不知何時,她感覺得到王香愛曾推門進來,用手試探了一會她的鼻息,伸手替她拂開面上的頭發(fā),似在端詳她的面容,半晌她聽見王香愛嘆道:“孩子,你也別怨我狠心,這輩子欠你的,我來生再還吧。”她聽到王香愛掩門出去,她微微松了一口氣卻又將心提得更緊了。
玉溪什么時候才能來,會不會來?她的意識漸漸模糊,她努力地想要讓自己清醒些,在這人世上,她本來只有一個微弱的愿望,想能和玉溪相守此生,但看來是不能夠的了!但她還是不舍啊,今生緣淺,她第一次希望有來生,希望來生能再遇到他!她努力地吐納氣息,她要堅持,她有一定要堅持的理由……
她似乎聽到玉溪在喚她,可她睜不開眼來,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終于睜開了眼睛。這不是夢吧?她的玉溪,長袍青衿地站在她眼前,仿佛還是此生最初相見的那一刻,他笑吟吟站在身邊望著自己,恰如臨風玉樹英朗而飄逸!可他為何這樣神情慌張地握著自己?他的嘴角竟有血絲,這讓她心疼,她用盡氣力綻出笑容來,用力回握他抓著自己的手,一字一字地道:“答應(yīng)我,若有來生,就伴我仗劍天涯,求仙學(xué)道,可好?”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李義山,目光中的依戀、疼惜、期盼讓他更加心膽俱裂、傷心難忍,他強忍著不讓自己的眼淚落下來,不斷地都點頭答應(yīng)著。待她說完,他又用力握緊華陽的手,哽咽地問道:“是誰,為什么要到這來?”
是誰真的不重要了,她不想讓玉溪知道,那只能給他帶來更多的風險,更何況她知道惦記著復(fù)仇的心情有多煎熬!可他凄楚悲憤的樣子讓她不放心,她用盡全力攥緊他的手,勸慰道:“生死本有命,造化前生定,你無須執(zhí)著,答應(yīng)我,放下——,好好——活——下去!”
華陽的眼神中充滿了懇求,望著他不肯轉(zhuǎn)睛,聽見李義山終于壓抑著悲聲“嗯”了一聲,她不勝欣慰地舒了一口氣,將不舍的目光久久放在他身上,緩緩地又流下淚來。聽見旁邊有個聲音在急迫地喚著她,她轉(zhuǎn)動目光看見了撲在榻邊的李瑞欽,她彎了一下嘴角想展顏一笑,但卻再沒有了氣力,她的手無力地松開來。
“不——!不——!”李義山聲嘶力竭地叫道,抱住華陽使勁地搖著,掐著人中試圖著還要救治,但徒勞了半晌,華陽卻再也沒有了聲息。
李瑞欽呆若木雞在坐在一旁,看著他們的生死別離之時的相互依戀,他原本一直郁結(jié)在心中的滿腔郁懣與不甘全化為悲涼,心中象空空蕩蕩地無可依托一樣。
裴澤渡站在一邊,始終揪著王香愛不放,此時他終于也回過神來,憤怒中將劍指向她,厲聲道:“說,究竟是何人指使你?”
王香愛被他揪住了領(lǐng)襟,一直在旁呆呆地沉默望著,見華陽斷了氣也有些黯然,但被裴澤渡厲聲一喝,猛然間卻象換了個人似的,竟毫不畏縮地望向他大笑了起來:“何人指使?哈哈哈——,常宜是我的親姐姐,她苦心修行數(shù)十載,即將接管住持之時,卻被常悅害死……”
方才不覺中天色已晚,屋中的光線已經(jīng)暗下來了,王香愛陡然發(fā)出的笑聲既尖銳又凄厲,令人不由有些毛骨悚然,本來悲痛的心更是被揪作一團。裴澤渡正要制止她,突然之間她的笑聲卻戛然而斷,裴澤渡愕然近前用手一探,王香愛竟已咽了氣,嘴角流下一絲血跡來,顯然是服了毒,他氣得憤然地將她推在一邊。
黑暗全然地吞噬了整棟院落后,李義山終于不再作努力的掙扎,癱坐在榻下一言不發(fā)。周圍陷入一片寂靜,黑暗中,三人只能聽得到彼此之間沉重的呼吸聲。
吱呀一聲響,似乎是一陣冷風把院門吹開了,裴澤渡打起精神來,正想打破沉默安慰他們幾句,突然聽見一種不尋常的聲音,不對!這是什么氣味?他迅速地跳了起來,奪門沖出院子一看,不遠處的幾個院子竟一起都著起火來,那赤紅跳動的火焰呼呼地竄動著,隨風四處亂竄,夾雜著劈啪的燃燒聲,一股股黑煙被寒風卷挾著吹了過來,毫無預(yù)兆的火災(zāi)匆匆發(fā)生,只能是有人在縱火,可是是誰竟在此縱火?他本來也知曉此地蹊蹺詭異,只因為突遇華陽之事被弄得顧不得其它,因而未能檢查搜索一番。
裴澤渡返身見這李瑞欽、李義山竟未跟上,只得忙退進院中,見他二人竟一片茫然地反應(yīng)不過來,自己只得將華陽扛起來負在肩上,又在院中解了馬韁就往外走,玉溪玉林這才跟了出來。
待三人匆匆奔走到石橋再回頭看時,熊熊的大火已迅速席卷了整座龍?zhí)稜I,肆無忌憚地吞噬著一切,烈火所到之處不斷地響起霹靂的暴裂聲,火光沖天,濃煙滾滾,照亮了漆黑的夜幕,整個龍?zhí)稜I很快竟成了一片通明的火海!一陣陣夾著灼熱溫度的濃煙隨風撲面而來,被突然襲來的火勢驚起的飛鳥、野獸嘶叫著四下亂飛亂竄,可令人奇怪的竟絲毫沒有人的聲音,不但沒有人求救,甚至沒有看見有人逃離。顯然龍?zhí)稜I中不光有別的人,而且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王香愛說這里住著王守澄余黨被殲后遷移過來的百姓,看來又是一個謊言!但是縱火的人呢?這樣突然引發(fā)的四面起火,決不是一人所能為的,他們是如何逃離的?他們又為何要燒毀這龍?zhí)稜I呢?為何又這么巧的選擇在他們到達后的這個時間點?
可是一切容不得他們反應(yīng)過來就匆匆發(fā)生了,一座偌大的龍?zhí)稜I就在他們眼前迅速地消亡了。若不是華陽的尸骨未寒,他們也許將它當成一個不慎踏入的誤區(qū),離開后很快就會當它什么也沒發(fā)生——就象上次踏入神龍谷一樣吧!就算他們想追究,可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快得讓他們反應(yīng)不過來,更重要的是他們對真相毫不知情,一點線索也沒有!而這一切的真相就將在人們疏忽或是不經(jīng)意中被掩蓋起來,只有他們身歷其中的幾個人才明白這絕不是一句“王守澄余黨”可以抹卻了的!李義山失神地望著面前的大火,李瑞欽則憤然拔劍將石橋旁的樹紛紛砍倒。
橋上寒風凜凜,更兼夜深又不知龍?zhí)稜I底細,他們只得仍沿著原路往外退出去,退到了初入神龍谷時他們夜宿的地點。幸得今夜的月色尚好,裴澤渡望了望天空慶幸地想,他忙著揀拾一些枯枝落葉燃起一堆火來,上次神龍谷的狼群之險他是心有余悸的。
李義山一言不發(fā)地將自己的一件斗篷攤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將華陽安放在上面,為她整理好散亂了的頭發(fā)衣服。做好這一切后他便守在她旁邊,握著她的手,往事歷歷涌現(xiàn)心頭,雖然相處日短,但兩人相濡以沫情投意合,想起華陽對他的一往情深、無微不至的依戀愛護,想起她臨死之前無盡的牽掛和囑咐,他壓抑著悲痛吟誦道:“生死本有命,氣形變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綢繆束薪兮,三星在天兮,今夕何夕兮,參商永相隔……?!彼难蹨I止不住地籟籟落下,誦到后來讓他的聲音如歌如訴,泣不成聲。
李瑞欽起初只覺得自己心中說不出的悲酸苦辛,對玉溪心存怨責,認為他沒有護好華陽,聽了玉溪的吟誦更是不由地悲從中來,華陽于自己何嘗又不是如此天各一方,再見無期!可見了李義山這樣凄惶無主、情深意切,他責怪的言語卻一字也吐不出來,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裴澤渡見二人都悲不自勝,雖然他心中也凄楚酸痛,但只能強忍著悲傷,在一旁默默地砍柴添火,做好護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