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瑟的寒風(fēng)中,袁達(dá)凝視著華陽的墓碑,不由地黯然神傷。
出乎令狐兄妹的意料,鬼丐不僅迅速地突破了神龍谷的迷障,且明顯已懷疑袁達(dá)襲擊李義山的目的,還在追蹤云舒的行跡,這讓令狐絹有些措手不及。她急忙中將龍?zhí)稜I中人大部疏散撤離,將此處偽裝成官府安置閑散無家之人的地方,似乎暫時騙過了鬼丐。那日待鬼丐安睡之后,令狐絹與袁達(dá)一起又到了密室,她將從李義山之處取得華陽的藏寶圖對照密室的地圖研究了半晌后,似乎對藏寶地點已胸有成竹,冷笑著道了句“這個花婢!”
袁達(dá)絲毫看不懂那張圖,但令狐絹指出的藏寶地點與自己之前的判斷是一致的——寶藏就在密室之下的密道附近!
令狐絹囑咐袁達(dá)此事不得教任何人知曉,連夜安排好幾個人留守代管龍?zhí)稜I,她已設(shè)好了法子將鬼丐引離神龍谷,明日一大早出發(fā)返京。但鬼丐已疑心到了他身上,為了避免鬼丐再次返回此處追查,明日袁達(dá)也隨她一塊離開神龍谷。見令狐絹有如臨大敵,畏懼鬼丐似乎超過了仇士良等人,袁達(dá)心里不免有些納悶,但她說的似乎很有道理,不由袁達(dá)不信。第二日一大早他尋找了個空隙匆匆到華陽住的小院,見華陽安然無恙,袁達(dá)放下心來,囑咐華陽千萬勿往別處去,華陽只微笑點頭,卻一言未發(fā)。他又私下囑咐了王藥師夫婦幾句,才忙與令狐絹一道離開。他心里存著僥幸,令狐絹離開后華陽只會更安全,現(xiàn)在令狐兄妹和仇士良寶藏圖已到手,華陽呆在龍?zhí)稜I不會構(gòu)成對他們的威脅,應(yīng)該比在外面更穩(wěn)妥。自己真的別無多求,只望華陽此生平安,就好……。
到京中后不久因令狐楚生病,他就被令狐綯派至令狐楚任所興元護(hù)衛(wèi),老爺待他恩深情重,護(hù)衛(wèi)老爺?shù)陌踩x不容辭。但他不該相信令狐絹只是嘴硬心軟,不該相信了令狐兄妹只是想要寶藏安全就行,更不該以為只要確定不會泄秘華陽就能無恙??吹椒俪蓮U墟的龍?zhí)稜I他才已然明白,令狐絹離開時早安排好了,她之所以將他與所有的親信護(hù)衛(wèi)全都轉(zhuǎn)移,不僅是要擺脫鬼丐的追蹤,更想要擺脫仇士良獨占神龍谷寶藏!同時她還聰明地利用了李瑞欽的到達(dá),將焚毀龍?zhí)稜I之事轉(zhuǎn)嫁于李瑞欽的一時怒火中燒!龍?zhí)稜I一毀,他們曾涉足神龍谷之中的秘密除了仇士良就再無人知曉,而仇士良縱使遷怒于李瑞欽卻也不敢輕易動彈他!自始至終,她就沒想過要放過華陽,只有除去華陽方能確保寶藏?zé)o虞!
站在不遠(yuǎn)處的盈香一臉擔(dān)憂地望了望袁達(dá),寒風(fēng)中他兀自挺立在華陽的墓前一動不動,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緒波動,但是她能感受到他心中的凄涼!小姐叮囑她“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要她緊緊跟著他,亦要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但她真的不想監(jiān)視他,打心底只想跟隨著他而已。因老爺病重垂危,他請求自已去通知老爺生前的知交舊友,她一路披霜帶露地跟著他趕路送信,他果然卻先到神龍谷!跟著他從密道出來之時她都驚呆了,這還是龍?zhí)稜I?到處是觸目驚心地焦土殘垣,燒成木炭一般烏黑的斷梁門窗,滿地遍布碎瓦破磚,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大火過后煙味,有的灰燼之中還在冒著星星縷縷的黑煙。袁達(dá)慌張地奔向了位于一角的那所院落,她知道那是華陽住的,大約地處偏僻,它意外地竟沒有被火勢延及。她忙緊隨其后,屋內(nèi)已是亂糟糟的,仔細(xì)察看了一下,地上、榻上落著一層黑灰色深淺不一的粉塵,還有一些零亂干涸的褐紅色血跡,起火后應(yīng)該有人從這里離開。她跟著失神的袁達(dá)四下巡望,到處可見華陽的痕跡,院里她種的花草仍在,雖然因寒冷和火災(zāi)更顯零落荒蕪,窗前的幾案是她最愛坐的地方,案旁的屋角尚有一個藤筐。盈香走過去用腳踢了一下藤筐,藤筐側(cè)翻在地上,里面只有幾件繡品,多半是華陽入谷后繡的。見袁達(dá)投射過來的冰冷目光,她慌忙將藤筐扶起,卻被映入眼簾中的花卉圖案吸引住了,掂起一幅展開,竟繡的是一幅鴛鴦戲荷,幾枝顏色濃淡不一、花形各異的紅荷下,兩只憨態(tài)可掬的鴛鴦?wù)ハ嘁蕾酥?,她一下子被驚得眼花繚亂,舍不得放下來?;仡^看了一下袁達(dá),他卻默默垂下眼轉(zhuǎn)頭就向外走,她忙將繡品匆匆塞進(jìn)自己背上的包袱里。
盈香走上前來對著華陽的墓行了幾個禮,因為性格并不相投,她和華陽交往很少,對華陽她從憐惜到羨慕嫉妒,但此時華陽真的不在了,而且離開的如此迅忽又如此凄涼,她心里卻空落落的有些不安。見她過來行禮,僵立著的袁達(dá)終于退后一步讓出空地來,她偷覷了一眼他的臉色,他臉上一如平常的冷若冰霜,除了被風(fēng)吹得凌亂了的頭發(fā)之外,看不出有太大的變化。待她行禮畢,他竟轉(zhuǎn)身大步就往回走,她訝然地望著他的背影,就——這么走了?
待李義山一路顛簸晝夜不停地趕到令狐楚在興元的任所,令狐楚的病情竟然已到彌留之際,因為發(fā)燒不退他的臉色一片潮紅,不斷地喘著粗氣,伺侯在榻前的長子令狐緒見李義山來了,忙上前俯身在父親的耳邊輕聲道了兩遍:“義山回來了。”
卻見似在昏昏沉睡中的令狐楚霍然睜開了雙眼,轉(zhuǎn)動著眼睛向榻旁搜尋著,李義山忙上前一步俯下身來,他的目光在李義山的臉上停下來,好一會才伸出一只顫抖的手:“你來了——好!”
焦灼萬分的李義山早已是筋疲力竭,見此情形更是五內(nèi)俱焚,雙腿一軟便跪在了榻邊,一把握住師父已是枯瘦如柴的手,淚水走珠般地滾落下來,開口只叫了一句:“師父!”,就哽咽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令狐楚喘了一口氣,將目光上上下下地在李義山身上瞅了好一會,臉上竟露出一點笑意來:“生死各有命,不必難過……”呼吸困難引起的劇烈喘息讓他說不出話來,卻緊緊攥著李義山的手。
幾天來李義山第三次聽到這句話了,他心中象刀絞一般的劇痛,哽咽地拒絕道:“不會,師父,您不會的……”他擦了擦眼淚打起精神,雙手握著師父的手寬慰道,“您好好養(yǎng)病,云機(jī)道長已看了,不過是一時傷風(fēng),用了藥很快就會好了?!?p> 令狐楚微微搖頭,喘息著道:“我的身體,自己——心中明白,只是——”
令狐楚的目光始終在李義山的臉上不肯轉(zhuǎn)睛,目光中的那種疼愛、信任讓李義山心中酸楚不已,他想起重要的一事來,強(qiáng)忍悲痛道:“師父,你的臨……”可臨終兩個字此時卻似同萬鈞,壓在他舌上吐不出來,“上表我寫好了……”
令狐楚點點頭:“念給我……聽!”
李義山擦了把淚,他為師父寫的臨終遺表初稿早已被攔截他的人搶走了,這些天接連有事雖沒靜心琢磨,但他記憶甚佳,一路奔來的路上想起師父此生心懷天下,公忠正直,鞠躬盡瘁為國事操勞的種種,已大致有了腹稿,郁積在心內(nèi)的悲傷和澎湃的情緒更是著急要尋找發(fā)泄的出口。他思索了一下哽咽著念道:“臣某言:臣聞達(dá)士格言,以生為逆旅;古者垂訓(xùn),謂死為歸人。茍得其終,何怛于化?臣永惟際會,獲遇升平,鐘鼎之勛莫彰,風(fēng)露之姿先盡,雖無逃大數(shù),亦有負(fù)清朝。今則舉纊陳詞,對棺忍死,白日無分,元夜何長。淚兼血垂,目與魂斷。……”一邊念著,他早已是淚眼模糊,只一任心中激蕩的情緒噴薄而出,任由自己的文思自由縱橫地發(fā)揮。
令狐楚一臉莊重地閉目靜聽,他一直保持著平靜的氣息,但誰都看得出他用盡了全力在克制自己,強(qiáng)忍著不打斷李義山的詠誦。待李義山哽咽著念完,他猶自思索了一下,才重重地喘了好幾口氣:“好,深得……我心!”
見李義山趴在榻邊哽咽著,他伸出顫抖的手想去撫李義山的頭,憐惜著道:“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孩子,你要——好自為之……”一行老淚從他的眼角無聲地淌了出來,“你與王家小姐的婚事……師父……看不到了……”
李義山心中一揪,想解釋一下此事,可這又豈是一兩句話能解釋得清楚的,他很想痛痛快快地向師父傾訴一下這些天的經(jīng)歷,可是——此時說給師父聽無異于更增加了師父的負(fù)擔(dān),讓他無法安心,因此千言萬語到嘴邊卻一字也吐不出,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泣不成聲。
令狐楚誤解了他的意思,顫抖著手還想去扶他,卻終于無力地松弛下來,他喘息了好一會才道:“你無須顧慮……,與李黨和解……是我畢生之愿,向王茂元推薦你的……亦是我,只是未想到……他竟招你為婿……”他似乎想努力地笑一下,可他的語氣里卻有掩不住的深深遺憾。
令狐楚的眼睛又向旁邊望去,一直站在旁邊的令狐緒和令狐綯忙躬身上前,令狐綯順手將李義山輕輕撥開,握起父親的手,令狐楚回握著他的手用盡氣力一字一字地道:“義山為……不世出之才,有……匡扶社稷之能,必要……善待,切勿……因瑕遮瑜……”
令狐綯也沒料到李義山?jīng)]有底稿亦不用筆墨,竟能出口成文,聽了他念出的臨終遺表,倒也確實無懈可擊,他此時心情錯綜復(fù)雜,緊握著父親的手,只含著眼淚地點頭答應(yīng)著。
令狐楚又向周圍望了一圈,眾人知道他此時多已至回光返照之時,不由地都伸頭向前傾著,期望他還有什么話告訴自己。令狐楚的目光在站在門邊的令狐絹臉上停了下來,憐兒!他顫抖著嘴唇?jīng)]發(fā)出聲來,可令狐絹知道是在叫她,她也知道他的意思,無非是想讓她原諒他,讓她原諒玉溪,她只是淡漠地看了令狐楚一眼,不肯走上前去。憐兒與她有什么干系?她只記得幼時因為這個作為父親的人不憐不顧而讓自己遭受了多少他正妻侍妾的虐待!讓她不以為意地就此全然一筆勾銷?她不愿意,她不想!她不愿意的事情,她不會去做!
她早已得到手下的匯報,又被華陽這刁滑的家伙給蒙騙了,這花婢竟能詐死,竟將自己想借李瑞欽之手一解對李義山的恨意盡化為空!令狐絹氣得無可奈何,不過好在她不在現(xiàn)場,華陽并非死于她手,他們壓根沒有證據(jù)懷疑到自己頭上來。剛才看到李瑞欽進(jìn)門時那哭喪著臉的樣子,連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看來此事已無大恙了。她松了一口氣,華陽已死,龍?zhí)稜I已毀,仇士良對寶藏的夢想也只能罷了!只是,她隱約覺得哪里有點不對……
令狐絹還在想著自己的一腔心事,忽聽周圍猛然爆發(fā)出一陣呼天搶地的嚎哭聲,她怔了一下,定神望向前去,擋在前面的人大都跪了下去放聲痛哭著。讓她一眼就可看到令狐楚的頭已垂在一邊,手也耷拉了下來,他——死了?她眼角的余光看見站在令狐緒身后的玉溪猛然搖晃了一下。
李義山站了一旁聽著令狐楚依次對眾人的臨終交代,他心中有些承受不了師父即將離去的現(xiàn)實,閉緊了雙眼壓制著眼淚的滾落。屋內(nèi)突然爆發(fā)的嚎啕之聲讓他的心陡然一沉,一陣?yán)麆Υ┬陌愕奶弁醋屗蛔⌒幕磐溶浀貛缀跻?。原以為再見面就能夠長伴膝下,不料匆匆一見師父竟與世長辭,來不及一敘別后之情,更來不及向師父一訴心中痛苦和委屈,甚至來不及端湯侍藥為師父略盡孝道!師父的諄諄教導(dǎo)言猶在耳,可轉(zhuǎn)眼間斯人已逝駕鶴歸去不再復(fù)返,巨大的痛苦又一次侵襲上他的心頭。
想起自相識之后,這些年來師父既如師又如父,一直以師之命以父之愛對他親傳身教,不僅在生活中照顧有加,在學(xué)識上教育開導(dǎo),還不拘一格、不顧非議地對他提攜扶持。而恩師的知遇之恩自己尚未曾有一絲一毫的回報,師父就已溘然離去,這個世上他再也找尋不到師父那溫暖的依靠!一下子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李義山哪里還忍得住,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放聲悲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