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有些緊張,她緊隨賀長壽身后,走在皇宮內(nèi)院的長道上,腳步又輕又慢。
她今日穿著安王府中小廝的衣服,把自己裹得個嚴嚴實實,臉上手上脖子上都敷了深色的粉,不仔細看還真就認不出來。
前面有引路的太監(jiān),身旁有隨侍的宮女,賀長壽轉(zhuǎn)過頭去看她,便用只得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你說...你父親體弱,母親膽小,我實在好奇,你究竟像誰?”
阿里卻是不答,只管自己埋頭走路。
這便是賀長壽想到的辦法。
在進宮這日,安排阿里換上男裝,扮做小廝隨侍身側(cè),到時候只需要找個機會,單獨見見賢妃娘娘,這事兒便成了。
想得倒是挺好的,只是入宮時,賀長壽只能帶一個小廝,小司便只好待在馬車上,眼睜睜地看著世子殿下玩火...可不是嗎,將已經(jīng)“歿了”的許蘊兒帶進皇宮,這要是皇帝陛下問起罪來,只怕得罰個八千字的檢討書吧!
皇親國戚們進宮的日子和時辰都是有規(guī)制的,賀長壽向來是出入自由不受拘束,不過這次是皇帝陛下親自安排的,突然讓他按著規(guī)矩來,他也不敢多問。
今日陛下下了早朝,用過了午膳,便在寢殿書房的羅漢床上睡著了。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仨月。賀長壽愣是在書房門口站了小半個時辰,隨侍太監(jiān)才匆匆來報,“世子殿下,陛下醒了,您快進去吧!”
賀長壽瞬間醒過神來。
那太監(jiān)聲音又細又尖,聽得賀長壽汗毛直立,他抬手揉了揉耳朵,又捂著嘴深深打了個哈欠,深吸兩口氣,剛邁出一步,又順勢伸了個懶腰,側(cè)轉(zhuǎn)身形對著一旁的阿里說道,“我先進去聊會兒,你若是困了,便退兩步到那柱子后面去,找個地方靠靠?!闭f著,賀長壽便將身上的狐裘脫了下來遞到阿里手中。她雖不敢在皇宮里穿世子殿下的衣服,不過捧在手里倒也是暖和的。
阿里低聲應是,卻是不動,把頭埋得更低了些。
皇帝陛下將將在羅漢床上坐起身來,只披了一件外氅,鞋都還沒來得及穿。賀長壽跟著隨侍太監(jiān)進了書房,便直接一個滑跪撲到皇帝陛下腳邊聲情并茂地嚎道,“皇祖父啊!孫兒好想您??!”
嘖嘖,皇帝陛下抖了抖腿,讓太監(jiān)伺候著穿鞋,卻是一臉平靜地望向賀長壽。
“皇祖父!”賀長壽見皇帝陛下沒反應,硬是擠出兩滴眼淚來,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樣哭訴道,“有人要殺我!”
“就這點出息?...”皇帝陛下斜眼瞥了瞥賀長壽,將矮桌上的茶碗端在手里吹了吹,先是抬手摒退了書房內(nèi)的太監(jiān)宮女,而后抿了一口茶,拿下巴指了指身側(cè)的方向,這才對著賀長壽說道,“你坐那兒去,好好說話?!?p> 賀長壽聞言,趕緊移到羅漢床的另一側(cè),竟是自覺地脫了靴子,盤腿而坐。
皇帝陛下放下茶碗,拉了拉披著身上的外氅,緩緩說道,“逃婚去了京外,回來還帶著許家姑娘,我說你早知如此,又何必逃婚呢?”
“什么許家姑娘?皇祖父您在說什么呢......”
“不知道?”皇帝陛下抬眼看他。
“不知道啊...”賀長壽的聲音卻是越來越小...
“那行,”皇帝陛下說著,伸手指向殿外,“你若不知道,我便將你門口站著的那個小廝叫進來,讓你知道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皇祖父...孫兒知道錯了...”賀長壽聞言心下一跳,卻又很快擺出一副頑皮孩童被抓包的尷尬模樣,傻兮兮憨笑著說道,“什么都瞞不過皇祖父您一雙慧眼。呵呵呵呵...”
“哼,”皇帝陛下將兩手撐到背后,同賀長壽一樣脫了靴子盤腿坐在羅漢床上,看來是并不想跟賀長壽計較此事,便也隨他糊弄了過去。默了兩息,又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問道,“想到辦法了嗎?”
“什么辦法?”賀長壽卻不知陛下所問何事。
“追殺你的人,怎么找出來、如何處置,想到辦法了嗎?”皇帝陛下再問。
“皇祖父...”賀長壽嘟囔著,表面一副散漫的樣子,腦子卻轉(zhuǎn)得飛快,這話...該怎么答?...想著,便試探著問道,“灰斗篷的事兒,您是知道的吧?”
“你說你的,”皇帝陛下沒好氣地回道,“你還來管朕知不知道?”
“那孫兒覺著您就不仗義了,既然您知道灰斗篷的事兒,為何不直接下令剿滅?...這幫人人數(shù)眾多,神出鬼沒,害得孫兒險些喪命,至今后怕。要不是孫兒自幼跟著祖父練武,槍法出神入化令敵人聞風喪膽,只怕皇祖父就再難見著孫兒了!...這國事家事的,都堆到我一個未及弱冠的小輩身上算什么回事...”賀長壽嘮嘮叨叨,卻是突然住了口,這...國事家事...也不知能說不能說啊...
“這事兒,現(xiàn)在就是你的事兒?!被实郾菹履托穆犞R長壽說了這么一大段,語氣卻是突然嚴厲起來,“朕有朕的事兒,你有你的事兒!朕替你解決你的事兒,你來替朕當這皇帝不成?”
賀長壽嚇得一個激靈,這回是真的心慌了,竟是從羅漢床上跌了下去,正好一個翻身回轉(zhuǎn)跪在地上,“皇祖父,有話好好說,不要拿孫兒的小命開玩笑!”
皇帝陛下偏著頭打量著跪俯在地的賀長壽,靜默片刻。到底不再是孩童了,皇帝陛下想著,便輕咳一聲說道,“你是朕的第一個孫兒,朕,便對你多些期許。老賀家要子孫昌盛,千秋萬代,除了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還得有護著那把椅子的人。你可明白?”
賀長壽抬頭,見他祖父說得認真,思緒百轉(zhuǎn)千回,良久,才重重地點了點頭,“孫兒明白?!?p> 皇帝陛下也終是呼出一口氣,沉聲問道,“那你說,國事當如何,家事當如何?”
“回皇祖父的話,”賀長壽斟酌著,悄悄打量著他祖父的臉色,緩緩開口,一句一頓,“灰斗篷一事,只怕...背后牽連甚廣,且所涉及之事遠不及此。孫兒想,若是家事,便按照家法,該打的打,該罰的罰...長長記性也就罷了。若是國事...”
賀長壽說到此處,卻是埋著頭,音量漸低,“若是國事,便是大案,坐擁私兵,欺上瞞下,屠殺百姓,殘害皇族,此乃...謀逆之罪...”賀長壽頭是越埋越低,見皇帝陛下半天也沒個反應,便又補充了一句,“無論如何,當務之急,也是盡快找出灰斗篷的老巢,清理干凈,以免釀成大禍?!?p> 皇帝陛下久未出聲,賀長壽心中越發(fā)慌亂...這究竟是說錯話了還是怎么了?
賀長壽倒是第一回如今日這般與皇帝陛下對話。往常的皇祖父只是皇祖父,孫兒若是犯錯,他的祖父只會罰他寫檢討書。而今往后,他不再是孩童了,祖孫是祖孫,更是君臣。伴君如伴虎,那把懸在所有臣子脖子上的劍,也懸在了他的脖子上。
賀長壽想著,卻聽皇帝陛下開口說道,“你太祖母那邊前些日子受了些風寒,日日念叨著你。到你回京后,又請了高僧講經(jīng),便沒有急著召你進宮。今日你既然來了,便好好陪陪你太祖母,往后幾日也多進宮來?!?p> 皇帝陛下說著,召來了隨侍太監(jiān),讓賀長壽退下。臨走前,卻又對著賀長壽說道,“今年...就好好待在上京城里過年?!?p> 賀長壽卻是一愣...他每年都待著上京城的過年啊...莫非...賀長壽猛地抬頭望向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卻只揮了揮手,站起身來往書案邊走過去,給賀長壽留了個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