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繾在逆旅等馬車,左等右等,卻等來飯食。
天色將晚時,主人家端上幾樣吃食,有粳米,時蔬,炙鹿肉,還有魚湯。在鄉(xiāng)野之中,整治出這些可不容易,姜繾想著,這頓飯可要破費(fèi)了。
不過她卻沒有胃口。
經(jīng)過今天一事,姜繾覺得身上十分骯臟,夏季炎熱本身就出了些汗,還被那個惡人輕薄,想想便覺得十分慪心。她向主人家要來水,栓上門開始擦洗。
奴仆擔(dān)來的井水十分清涼,觸到身上激起一片細(xì)小的疙瘩。
正奮力擦拭著,門外響起王子予的聲音:“濮姬,你可在?”
又聽得他說:“我令主人家給你做了飯食,口味可習(xí)慣?”
是馬車送回了么,她心中一喜,含糊答道:“唔,飯食甚好。王子稍等?!?p> 待她收拾好,打開門來,只見王子予坐在門口的石階上,馬車在院中停著。
姜繾走出來。她披散著頭發(fā),發(fā)梢尚滴著水。她手中拿一塊兒棉布,臉頰微微透紅,猶如花瓣一樣。
他隨即反應(yīng)過來?!澳阍阡较矗俊?p> 姜繾點(diǎn)點(diǎn)頭,道:“多謝王子,尋到我的馬車?!鄙ひ羧杂行﹩〉?。
她此時的模樣,讓季予想起了他們第一次在寶源山相遇時的情景。
有水滴從她臉頰滑到玉一樣的脖子里,她的烏發(fā)垂到腰際,瀑布一樣流動著,將季予帶回了巫咸的那一天。心魄被撬開一塊兒,狂風(fēng)急雨呼嘯而入,季予心內(nèi)泛起難言的波瀾。
沉默了片刻,季予道,“不必言謝?!?p> “那麋是我昨日獵的,好吃嗎?”他目光灼亮。
“我……剛才沒什么胃口,尚未進(jìn)膳?!?p> 見季予的臉浮現(xiàn)失望之色,姜繾有些歉意。他雖是夏人,卻……為人不壞。
她猶豫了片刻,開口問他:“王子,你今日可用過哺食?”
見他搖頭,便道:“我想也是,王子風(fēng)塵仆仆從邑中趕回,應(yīng)未曾用膳。正好主人家送來的飯菜份量頗大,王子如不嫌棄,不如與繾分食?”
他粲然一笑,“善?!?p> 房中還殘存著水澤的氣息,茵席靜靜的陳列在案幾旁邊。季予猛然覺得心脹大了些,擠得他透不過氣。
姜繾從簋器中為季予盛了一碗米飯,遞給他。苦暑炎炎,飯菜還略有些溫?zé)帷?p> 天色越發(fā)的黑了,姜繾燃起松明,兩人跪坐在茵席上,默默用膳。季予將那盤炙肉推到姜繾的近前,又用梜為她夾了一些菜蔬。
她輕輕致謝,些許發(fā)絲垂在肩上,濕漉漉的。季予時不時抬眼去看她,而她始終垂著眼簾。
季予疑惑漸生。她斂容低頭,背挺得筆直;她細(xì)嚼慢咽,吃相完美;她輕聲慢語,食時不言。貴族淑女才有的儀態(tài),她做得大方又得體。頸項(xiàng)青紫的傷痕被她妥善的藏在衣領(lǐng)里,看不出一絲局促和委屈。
季予又想起第一次遇到她時,她在山中遇蛇時的狠勁,頓時覺得她如同謎一般。
食畢,姜繾起身收拾簋器陶碗等器皿。又為季予端來清水漱口。她身影忙碌,季予的目光越發(fā)灼熱的跟隨著,不曾挪開分毫。
收拾妥當(dāng),姜繾向王子予一禮,說道:“王子,多謝你,屢次助我脫險,又不辭辛苦替我取來馬車,繾心中十分感激。本該重謝王子,然……王子身份貴重,必是什么也不缺;而我出門在外一切從簡,是以……只能暫且將王子的恩情銘記。來日,王子如有差遣,繾一定鼎力相助,萬死不辭?!?p> 一席話說得滴水不漏,卻都是些冷淡的客套話。
季予道:“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不必放在心上?!庇謫査骸拔以谠揭貢r,聽聞小府審問過那些山匪。他們對以往的罪行供認(rèn)不諱,卻都說不曾搶劫你的財(cái)物,還控訴你是巫女,十分兇悍可怖?!?p> 季予探究起來,“你既是濮人,為何又裝作巫女?”
姜繾平靜道:“那不過是些膽小如鼠之輩。我說要放蠱蟲咬他們,便把他們嚇退了,確實(shí)不曾損失財(cái)物?!?p> 季予挑眉,“蠱蟲?果真如傳說那般厲害么?”
姜繾為難的攤開雙手,“我也不知?!?p> 兩人對視了一瞬,季予見她難得嘴角綻出一絲淺笑,不禁胸腔微微發(fā)熱。他從懷中拿出一個細(xì)短的物件,打開纏著的布條,里面躺著姜繾的匕首和骨笄。
骨笄已被清洗過,沒有絲毫血污,姜繾看到卻陡然一驚。那山匪鮮血混著粘液的眼珠子仿佛還粘在那笄上,她猛地偏開頭,緊緊皺起眉頭。
“你害怕?”季予也緊張起來。
“快……快把它丟掉?!?p> “……好?!?p> 季予將那骨笄重新包好,放入袖中。姜繾松了口氣。
姜繾拿回匕首,放入皮革所制的鞘中。
季予瞧她手法純熟,心念微動,仿若不經(jīng)意的問道:“這匕首為隕鐵所制,堅(jiān)硬鋒利。此等難得的寶物,卻在一個客居巫國的濮人身上,甚是奇特呢。不知它有何來歷?”
姜繾心中倏的一跳。她看向季予,只見他目不轉(zhuǎn)睛瞧著自己,似在捕捉她細(xì)微的反應(yīng)。
“王子,”她按捺下不安,假裝不懂道:“這物什十分珍貴么?這是我在山中挖藥時偶爾撿到的,裝在木匣中,原本銹跡斑斑看不出個形狀。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它打磨光亮呢。王子若是喜歡,便贈與王子,權(quán)當(dāng)是謝禮?!?p> 她睜大眼睛望著季予,面上既平淡又無辜。
兩人僵持了片刻,季予嘆了口氣。他又什么也沒問出。
她總是帶著謎團(tuán),令他好奇。在寶源山時他曾詢問她父母族人,她避而不答。他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原來那卜衍不是她夫君,她又告知她家中有孩兒。今日再次遇上,她又要急著離開,卻不知是為了何事。
她總是那么冷淡疏離,而季予卻是少年心性,果敢又熱烈,偏偏就不肯放棄。
她為何會一人孤身趕路?她為何有孩兒?她父母在何處?
她一時是濮人,一時是巫女,一時是熟練冷靜的采藥人,一時又是禮儀周到的淑女,季予想了很久也不明白。他想更多的了解她,他想要靠近她,她就立刻戒備起來。
明知道這是她做出的樣子,不過是拒人于千里的武器,卻也找不到破綻無法可想。實(shí)在讓人慪氣。
季予走出了屋室,到門口又回過頭,氣鼓鼓的說:“我不過是問一問,哪里就是要這匕首了?!?p> 短短一日便生了兩回氣。姜繾思索著,這夏人雖本性不壞,脾氣卻不太好。
當(dāng)晚,季予反復(fù)糾結(jié)著姜繾的事。她的疑點(diǎn)他仍然未能想通,但是他卻明白了一件事:他為了她,失眠了。
拿出她丟棄的骨笄,季予攤在掌中看著。瘦竹一般的一根細(xì)簪子,普通得連雕刻都欠奉,捻在指間,觸手冰涼堅(jiān)硬,仿佛能回想起它曾經(jīng)簪在她溫軟的發(fā)間,又被她急中生智的拔下,用全身的勇敢去搏斗。
這東西和它主人一個樣,又冷又硬。
她不要的東西,自己為何還要收起來?她這樣對待自己,為何卻偏偏放不下?是什么樣的心情,這樣苦澀又別扭?季予輾轉(zhuǎn)反側(cè)。
姜繾則睡了一夜好覺。最近十幾日她一直睡在馬車上,睡得腰酸背痛,這逆旅被褥松軟,她白天又十分辛苦了,難得沒有做噩夢。
第二日,天蒙蒙亮?xí)r,姜繾便收拾妥當(dāng)。她見旅中其他的屋舍都還黑著,只有主人家在庖中準(zhǔn)備朝食,便給了那婦人一枚銅貝作為酬謝,輕輕辭了行。
駕著馬車趕路,天越走越亮。姜繾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財(cái)物藏在藥草中很是隱秘,不曾有人動過。
不辭而別很合姜繾的意。那王子予雖然于自己有恩情,姜繾卻想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
三年前,雍伯靡趁寒夏之戰(zhàn)天下大亂之時突襲濮國,殺死了父親和兄長,雖不是這王子予所為,于她卻沒有多大分別。雍國已向夏國稱臣,雍伯靡也搖身一變成了夏國大宰。他是夏后的臣子,亦是王子予的臣子。
雍人與夏人,皆是我的仇敵。姜繾想。
思緒反復(fù)飄忽著,忽然聽到身后有馬蹄疾行之聲。姜繾回頭一看,竟是那王子予追來了,真是陰魂不散豈有此理。
姜繾勒停馬車,收拾自己的情緒。
季予騎馬騎得疾了,額上全是汗珠。
“王子怎么來了?為何行色匆匆?”
他卻反問她:“你為何不辭而別?”
姜繾有些不自在,但還是盡量大方回他:“昨日同王子說過,繾確實(shí)著急趕路。不知王子有何事?”
季予張了張口,驀地面上一紅。
“我有話同你說,不想你卻走了。”
姜繾奇道:“何話?”
“昨日我不曾問你,你家中有何急事?”
“就為了問這個?”
“再則,你要去何處?”
姜繾沉下臉。
“此事王子不便過問?!?p> 季予離鐙下馬,走到她近前。姜繾見他下馬,也只好從馬車上跳下。
樹林中有往來行人走出的痕跡,但更多的,還是叢生的雜草。季予靠得近了,姜繾莫名覺得心跳得有些亂。她隨手捋下道邊的一棵野草,捏在手中揉著,不去看他。
季予的臉色更紅了。
“若……我想要與你同去,你可愿意?”
他這又是鬧的哪一出?自己要去找姐姐的,自然不能讓他知曉。戒備感悄然而生,姜繾道:“王子事務(wù)繁忙,委實(shí)不必如此。”
季予深吸口氣,拽過她的一只手,連同她手中的草葉子一并握在掌中。
他眼下一片烏青,眸中的光亮卻如星辰般華彩閃爍。
猶如大鼓在胸腔中擂著,季予盡量將聲音放平穩(wěn):“濮姬,我想同你在一起……自從初次在山中相遇,我便時時想念你。我年已二十,尚未娶婦,你……你可愿意做我的王子?jì)D?”
沒想到竟是如此突然的一番話。昨日不是還對自己怒氣沖沖的?姜繾一時愣住了。
他的手大而有力,指節(jié)上有些薄繭,熱氣透過掌心傳遞到她的手上。他徑直望著姜繾的眼睛,雙眸中滿是少年人純真的熱切和期待。
似乎有什么在撕扯著自己,姜繾覺得心尖哆嗦了一下,拽得五臟六腑都難受了。
見姜繾不語,季予又說道:“我知你已有孩兒。我必將視如己出,也不會過問你之前舊事……”
之前舊事?
是她曾是濮國宗姬之事么?
或是她的父親母親和兄長在自己的邑中慘死么?
是她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隱姓埋名么?
又或是她的姐姐如今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么?
腦中想得有些疼,姜繾冷靜下來,她將手用力抽出。
不知道這王子予知道多少內(nèi)情。阿媼在巫寨有數(shù)位親人,若打聽起來,她曾在濮國王庭為保婦之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巫族人純善,見姜繾落難于此,她自己不肯提起從前,便不曾有人與她為難??墒羌居鑵s不同,他有諸多從人,或許早就洞悉她的過去。
姜繾想,無論他是否知曉,一句“不過問”就想抹去她的家族和痛苦,未免太輕松。她克制著自己的怒氣,只想立刻離開此處,再也不見他。
誠然季予的本意是不在意她從前成過親,但似乎卻惹惱了她。隨著那素手抽走,他的心空了空。
姜繾不想與他再糾纏,平平說道:“蒙王子關(guān)懷,繾十分感動。不過繾是山野小民,王子卻是大夏最尊貴之人,繾不敢僭越?!?p> 她將揉碎的葉子扔到地上,回避著他的目光。
季予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由自主的朝她走了一步,“身份一事,我從未在意?!?p> 她立刻退了幾步,全身都是拒絕之意:“王子,你我是兩個世界的人,無論如何,都絕無可能?!?p> 熱氣漸漸退了,季予臉色有些蒼白。尷尬的氣氛在兩人之間彌漫。
“你可是不喜歡我?我……我很喜歡你?!?p> 季予帶著一絲不肯放棄的倔強(qiáng),那么直直瞧著姜繾。
甚是難纏,姜繾想,他的世界滿是明媚陽光,似乎沒有過挫折和不幸,而自己卻從不幸中走來,在波折中幸存。如果他不是夏人……她搖搖頭,她的仇人竟如此誠摯天真,世間之事真是讓人始料未及。
姜繾想了想,敷衍他:“我比王子年長三歲呢,王子可做不成我夫君?!?p>